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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的“文笔”问题 |
| 陈鲁民 | | 日前,作家韩寒和画家陈丹青在湖南卫视电视节目中就阅读与小说讨论时语出惊人,猛烈“炮轰”众多文学大师,称老舍、茅盾、巴金等人的“文笔很差”,“冰心的完全没法看”,引起一片哗然,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广州日报》6月19日) 我不想介入这场争论,也不想判别其中是非曲直,只想就所谓“文笔”问 题谈点看法。韩寒与陈丹青提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作家一定要重视文笔。且不论他们眼里的褒贬臧否,至少,这也是时下许多作家的共同弱项:不重视文笔,没有文采,读起来生涩干巴,味同嚼蜡,平铺直叙,呆板木讷,没有语言美感,让人难以卒读。 依我管见,不论文学大师还是普通作家,文笔差的作品,大体有三类: 写得越快,文笔越差。常见一些高产作家,日写万字,月成一书,一年能写几部长篇小说,看都不用看,文笔肯定极差。因为萝卜快了不洗泥,他根本没时间去修改、润色、打磨、酝酿、思考,粗制滥造,敷衍成篇,是免不了的。钱锺书写《围城》时,每天最多只写一千字,一本二十多万字的小说,整整写了两年。正因为慢工出细活,《围城》成了文学史上的精品,多次再版,拍成电视剧,轰动一时,以苛刻著称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给予激赏,很少说人好话的韩寒、陈丹青,也不得不把钱锺书算进文笔好的行列。 功利心越强,文笔越差。写作时如果片面强调主题先行,为了宣传某一思想邀功求赏,把写作当成时髦的口号图解;或为了快速出名,为了获文学大奖,为了拿稿费发家致富,为了评职称当敲门砖等;目的太世俗,太具体,太功利,写出的东西,必然是充满了铜臭味和市侩味、腐儒味,也不会有什么好文笔。就像印度诗人泰格尔所言:鸟的翅膀上绑上黄金,它还能飞远吗? 写得越长,文笔相对越差。大家公认的文笔好的作家,几乎都是写短文的,像鲁迅的杂文集,梁实秋、周作人的随笔、小品文,林语堂的幽默小品,余秋雨的文化散文,培根、房龙的随笔等。正因为其短,作家就有时间、有精力、有心情去精心雕琢,反复修改,文笔自然就好了。那些动辄几十万、上百万字的巨著,能写下来就很不容易了,往往累得心力交瘁,写到最后,几乎都难以坚持,只盼着早点结束,哪还有心思去考虑文笔好坏,文笔差也是很自然的。当然也有例外,沈从文、张爱玲的长篇小说,文笔就不错,但那是个例。 那么,好文笔是怎么来的呢?我以为也有三途:好文笔是呕心沥血呕出来的。尼采在《苏鲁支语录》中说:“凡一切已经写下的,我只爱其人用血写下的书。用血写书,然后你将体会到,血便是精义。”诗鬼李贺正是最好注脚,他的诗想象丰富奇特,意境新颖诡异,文笔潇洒飘逸,但每写一首诗,就像大病一场。所以李母一看他动笔,就心疼地说:我儿又呕血了!果然,他27岁即骑鹤而去。 好文笔是千删万改改出来的。要论文笔好,《红楼梦》当推第一,曹雪芹修改文章工夫之大,也实属楷模。在“蓬牖茅椽、绳床瓦灶”,“举家食粥酒常赊”,贫病无医,幼子夭折,极端艰苦的情况下,仍坚持“批阅十载,增减五次”,真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正因为如此,《红楼梦》是迄今仍无人超越的文学高峰。 好文笔是学问堆出来的。没有扎实的学问来支撑,就不可能有好文笔,大家泰斗,学富五车,才会有“下笔如有神”的境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梁实秋的《雅舍小品》,钱锺书的《管锥编》,王元化的《思辨随笔》,无不是旁征博引,左右逢源,驾轻就熟,信手拈来,而且,想象丰富,深入浅出,文笔优美,堪称经典。 虽是在争论已故大师的文笔问题,如果能引起健在作家们对文笔的重视,这场争论就有意义了。
| 《中华读书报》2008年7月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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