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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文戈:2012年诗选(30首)
【韩文戈简介】
韩文戈,男,1964年生,河北冀东人。1982年开始接触新诗并发表处女作。1990年出版第一本小册子《吉祥的村庄》(花山文艺出版社),此后再没有公开出版物。2010年3月编印内部版诗文选《通向往昔的路》,2011年6月编印内部版诗选《晴空下》,2012年4月编印内部版诗选《诗:400首》。
“我的一生都在为最终完成那本诗集而做着准备”——这将是我下一本内部版诗选《诗文本:新400首》扉页上的一句话。
2012年,总的说习作数量不少,质量一般,刚写出来时内心喜悦,稍后是彻底的失望,发表的不多,发表的也基本上是前一年的习作,这样也好;所谓好与不好,我想,一个人活在世上,如若用外在的标准,比如用别人的标准要求自己,永远做得不够好,而用自己的标准,兴许已经“尽善尽美”了,总之,顺乎自然,摒弃无谓的民间与官方的身份之争,无论什么结果,都可能是最好的吧。
【创作年表:2012年部分】
1月,安徽合肥《诗歌月刊》发表诗歌7首。
4月,编辑印刷近年的第三本诗选集《诗:400首》(内部版)。完成应诗人周公度、黑光先生所邀的访谈录《我们都只是一个过程——新诗16问》。
6月,重庆《新诗》第三卷刊登诗歌4首。
8月,山东《未央文学》刊登诗歌7首。
10月,应诗人姜桦之邀,参加了江苏盐城丹顶鹤旅游文学节。
12月,北京《诗刊》年选专号选登1首。
此外,承蒙朋友抬爱,还在部分民刊刊登了作品:5月在河北唐山《凤凰》诗刊(总第九卷)刊登了16首诗及创作随笔、评论等。9月在民刊《新锐诗刊》秋季号刊登2首。9月在湖南常德《桃花源》诗刊刊登诗歌一组。
【关于2013年】
继续调养身体,继续写诗,继续筹划编印我的第四本内部版诗选《诗文本:新400首》(暂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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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灯
风小了,可以把门廊的马灯灯芯调低些
这样,干草、牲口棚、沉睡的马匹便暗下来
像前天以前的某一天
重新把面纱还给了世间诸物
周围的寂静和心跳会更凸显出来,证明没有什么在死去
当风大起来以后,一定要把树上的马灯调到最亮
让光束穿透风,犹如大起来的雪片压弯枝条
借着光亮,有人在风中的村庄走动
他踢翻碎瓦片,大风踢翻石头,它说:沙子,纸,名字
他能够看到每一个失踪了的人
◎凌晨的寂静
凌晨三时,我一般都会自然醒来
一般都会打开台灯,看书,或写字
但有时,只是打开灯,不碰桌上的书,也不写什么
只是在调暗的台灯下,闭着眼,静卧
听自己的呼吸,奇妙地亮起来,暗下去
听,到点回家去的小精灵,从窗外走过
什么也不必想,活着有时不一定总是沉思
夜幕下的河水,从不想什么,它只在夜光下流动
风也从不沉思什么
但它照样轻松地吹过强人的世界
在寂静中,如同睡在光的峡谷,我等待黎明
孤独一般都会要远去,微小的恐惧也要远去
◎我控制不住水的速度
我控制不住水的速度,也无意改变它的流向
但我可以放慢脚步,当树老了就不再尝试移动
我能抓住地上的光线、光斑,羽毛一样飘动的话语
把它们洗净,拉直,编织,展开借以栖身的树冠
鸟儿也是这样,衔来细木、草茎和软泥
孵化、饲养它们的孩子,我饲养朴素实在的日子
我愿被你虚度:慢板,小夜曲,接着是草原长调
一列老木头火车,从我身边缓缓驶向海边车站
沉默把光阴挤压成生茶砖,再把话语省略去
树根把枝叶上的喧哗、雨水省略去
在冗长的流水旁,我守着一座搬净人烟的空村
省略掉从前的繁闹,与灰烬和旧房屋一起沉睡
没有什么可着急的,一生可做的无非就那几件
尚未烧透的劈柴,躺在灶下的黑暗,等你再次点燃
(以上三首收入2012年4月编印的《诗:400首》)
◎最后的赞美
闲下来,我们有时也赞美大地,我们栖身之上
赞美河流的入海口,吹响叶子的白杨树
以及隆起的山峰,陷下去的峡谷
星光漏下来,细雨也会抚爱它们,抚爱一张脸
我们最后还要赞美一次大地,那时我们即将化为泥土或歌声
有些流入大海,有些长出树木,高高的树木
◎夏夜
第一首
露水打湿罩衫的夏夜
我想也一定有人跟我一样,一边漫步
一边仰望黑蓝的天空
有人想解开星星的纽扣,露出隐去的白昼
上帝的笑容,或者一对青年的初吻
在小镇外围,我和一条小狗游荡着
身边是熟悉的麦田,水渠
树木挤满了旷野。要是冬天
死亡的脚尖就会踩碎干树叶
惊醒潜在四周的爱
但此时潮湿,树叶还在黑枝条上飘动
和幽暗里的湖水一起
向静谧的人间释放着生机
我也想解开钮扣,把赤裸的肉体
放进夜色
就这样敞开着,被风吹
第二首
看着星辰发出光芒
我经常回忆,那些草原的黄昏
牦牛吃饱了青草,饮水,归栏
朦胧中
寡言的牧女提着桶,双手团住充盈的牛乳
抚摩,挤压
白色的奶汁便冲出牦牛体外
等待一个陌生孩子的嘴
我想,要是我握住了云朵,雨或者雪
就将飘落下来
可我要是能挤压繁星,夜色就会慢慢明亮
那时,流星之下
幼狼正含住母亲的奶头,打着呼噜
在夏夜,我能听到,遥远的所在
它们相拥着的那份孤独
我,牦牛们也拥有着各自的孤独
◎在白天长过夜晚的日子,回忆青海,并致青海诸诗友
他们用方言唱起花儿和藏歌
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马蹄掠过格桑花的地方
他们跳起锅庄
绕着黑旷野上的牛粪火
绕着遍地的莲花,遍地的佛
白天那么长
夜晚那么凉
我像一出生就失去了故乡,那么悲伤
我的眼睛整天湿润着
仿佛在故乡,听红事的喜歌
白事的丧歌
仿佛就在故乡,白天那么长
仿佛就在异乡,夜晚那么凉
仿佛最后的日子,一小段安抚的时光
◎我们同在
在这特定的时段里,我和你
活在同一个人世,如千万颗微尘,在飞
白果树,黑杨,黄栌,都在昼夜倾诉
此时我们同在
我们各有各的颜色与脸庞
不同的经线与纬度,大声地笑
小声地哭,类似早晨枝条上的露水
与擦过黄昏水面的鸟鸣
我能看到人们爱着,呼唤爱
或深爱彼此。不!
我们也在欺骗,得过且过,以及杀戮
互相同情,白蚁帮助黑蚁迁徙
又互相绝情,像过劳死的工蜂。
随意杜撰着谎言,轻易许下了诺言
薰衣草,芳香弥漫
薄荷的气息里,灵魂再生
我们追逐着落日,麦穗在追逐风
不!有人在神圣的时刻
继续渎神。有人用闪电割下一块蓝天
拧成绳索,织成网,束缚住翅膀
我们与那些翅膀同在,飘成碎片
季节,雨水,昆虫。河谷里
盈满短暂的快乐,而万物在无声消逝
寻找同类
如同象棋的棋子,在夜晚
被放进同一个盒子,永恒的睡眠覆盖着
所有人。而星星下的楚汉,泾渭分明
山脉无穷地高耸,风正拂过旷野
◎在我周围
最初我身边的人、乡村、马匹
都成了黑、白色的骸骨
现在我周围是山东人老孙、湖北人小袁
本地人峰涛
和每天变换不定的陌生人
是一座座石头房子,一个个铁打的衙门
是废话和谎话的报纸
一面墙的尘封书籍
每个忧郁的早晨
一条看不清楚的狗
总会代表尘世对我发声
我经常路过的白杨树上
喜鹊飞走了
留下一个空巢
里边的炎凉
在昼夜之间交替
我从前依赖的所有人、事
都不在了
现在只有一个异乡
和风一样刮过的人群
他们走在我的身旁
人越多,越荒凉
◎安顿
出了车站
天上和地上都已一片灯火
转眼之间
在火车上认识的人
和不认识的人
都神秘地消失在夜色里
他们回家了
他们在大小旅馆安顿下疲惫的肉身
还有些不知在哪里过夜的人
徘徊在闪烁的广场上
我有太多这样的时刻
在深不见底的夜里
在路上
与太多熟人或陌生人离别
一个孤独的沉默者
——我们像世上一条条野狗
安身立命,或浪迹天涯
彼此擦肩而过
并永不再见
◎致敬
在每一天的新世界里,万物都是好的
山楂树好
岩石好
老了的驴子摇着尾巴好
小小怪癖的男人、女人好
活着的政治犯好
我们一起自由、快乐、委屈,甚至愤怒
就像夏季的小雨点,活蹦乱跳
但我们还必须死!
一年一度的春风,酿造着酒浆
一朝一夕的晚秋,萎顿
死亡是一朵花孕育出的果实
是城堡云朵般的移动
是旅行鞋和鞋上的泥巴
是蓝色水库,是什么都在溢出
是碾坊里石磨的转动
是某一个钟摆停止时的轻轻叹息
是拆弹手引爆了体内的炸弹
◎在民歌里老去
当我活得憋屈时
我就躲到民歌中去,犹如在大海里,在粗盐里
我会种下一座森林,升起明月,饲养九只食草的豹子
开垦荒地,种满庄稼和果树,玄铁和骨头
拴一架红马、白马、黑马拉着的三套车
三条道路同时延伸
我会和你一起,用泥巴捏一个大脑门的男人,一个大眼睛的女人
然后他们互相灌溉,发芽,抽穗
在民歌里,一定要有一场小雨,一场中雨,一场大雨
一阵呼吸和一阵哭泣
我要穿一件缀满星光的披风,一个魔术师
在子夜等待奇迹
他会用青铜的喉咙、马尾的幽怨、松木的芳香刮起天籁
请别再苛求我吧,我想活得舒展
到了现在,我只关心活着
而不是怎么活
最后我会死于民歌,并将继续关心死亡的辽阔
◎日常饮食
羊群、牛群都喜欢吃高高低低的草
剩余的时间,它们会倦卧在穹庐下,露天的草原
风轻柔地绕过,并把溪水带到它们脚边
日光还将无穷地普照。
人们也喜欢吃草,莴苣、芦笋、胡萝卜
这些能吃的草
但人也吃肉,砧板上,摊开着其它动物的尸体
就像狼,嗜血。
人有时比狼更血腥:他用思想预设一个个陷阱
凭自己的喜好,颁布律法或规则
在轩敞的白天,在神困倦的间隙,他还能制造黑暗。
◎青草被割掉的上午,我抵达一片无名荒野
第一首
整个上午,那个男人都在小阴天里割草
青草的气味贴着地面浮动
使我想起山中,松林间成片蘑菇的气味
第二首
在旅程中途下车
若在古代,我会被人唤作路倒、路埋的人
没人知道终点确切的位置
眼前陌生的风景,先是带来新奇
而后是绵绵不断的恐惧
第三首
雨水丰沛的季节里
地上,青草疯长,歧路模糊
这总叫我回忆曾经有过的青春
而现在,我会梦见我的头发变得雪白
第四首
仿佛有一支乐队、一群歌手在我身外演奏、歌唱
他们的和声漫过这个上午
漫过从未枯萎过的、为梦想而绽放的花朵
第五首
面对落叶和割断的草茎,面对自由流淌的河水
秋风不来,你就来
第六首
时辰一刻不停地工作,时辰不流逝,你流逝
死亡一刻不停地放飞手中的乌鸦
它们将消隐在你的体内,筑巢
地球也一刻不停地转动着,它用雨和海水洗净身子
洗净你骨架里的乌鸦
第七首
你的短信像道路,找到我
它说,一个人的疾病在好转
这是我知道的,我天天在菩萨前为众生祈福
也为你
第八首
很容易在孤旅中下定某些决心,像那个割草人
下定了他的决心
仿佛在说:就这样割吧
骨头锈成了绿色
不管如何努力,总有些地方和事情
我走不到,也做不来
第九首
天尽头,阳光明亮,人群随风起伏
而这无名的荒野,薄薄的阴天下起了雨
风不吹,树木不动
我不动,鸟就不飞
细雨只敲打枝叶、鸟羽和幻象
如果有人在身边,我们会拥抱,或拉起手
会轻轻说出,这个上午全部的话语
第十首
我置身于荒野,空中穿梭着电讯、地磁和雨丝
穿梭着,从前过往此地的人所说的每句话
除了大光明,慈悲,弱小孩子的泪水
去他的!什么仇恨,强盗的法律,什么声名
我将复归于一棵树,一块石头,一只松鼠,一粒尘埃
旷野复归于苍茫,寂静,地老天荒
◎夏日箴言
昨日之我甚于今日之我,更无须谈论明日那个姓韩的人
无非是我,我在与不在,或忘我
有人在雪天送来炭,甚于有人在锦中添上花,更无须赞美往井下扔石头的那个人
我沉浸于仲夏夜突然密集响起的秋虫的鸣叫
我顺应着一个个季节的次第变幻,甚于人的多变,或不变
有人重逢时会像花瓣一样簇拥,甚于有人要对我提起,反复提起
蓝天下古老的仇恨
我沉浸于这样的世界:天光中,风吹着风动,水流着水流,我在我之中漫不经心
◎热爱的方式
最早一班公车上,我遇到一个去晨练的老头
我猜他足有八十岁,是的,他告诉我。
另一个人跟他搭讪
老头说,每天早起都要去公园跳跳舞
他计划要跳舞跳过九十岁。
而在最近的儿童节,我遇到一个五岁的小姑娘
她拉着爸爸的衣襟,走在众多游园的小家庭之间。
因为另一个有钱的男人,妈妈抛下了这对父女
小姑娘悄悄跟爸爸说,要找一个新妈妈
一个更好的妈妈,喜欢她。
我也在热爱着,我用语词栽下一株株植物
有时它们是蔷薇、芍药,有时是罂粟。
大多时候,它们都难以成活
可一旦长出嫩芽,它们总会绽放朴素或神秘的花
也许是死亡的黑花瓣,也许是火焰的舌头。
我们都有所爱,用各自的方式
当时间还来得及,当时间还允许我们去热爱。
◎夏日意象
有人在无边的盛夏敲击,光线一根根颤栗,白昼的琴弦崩断。
有人在子宫里敲击,如明亮的雨点,敲打立秋前的夜晚。
有人在空旷的远山敲击,他一边伐木,一边叫醒深谷里的宝藏。
有人在棺木里敲击,一匹愤怒的马扬起四蹄,叩响大地。
◎面具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在世上转悠
面具是奢华的,来自植物,河流,炼狱
瞧,连一捧小药片也有美丽的包装
它来自对永生的渴望
很多时候,盯着镜子看,里边是个陌生人
很多时候,人们也不再认识自己
在别人的面具下,却有自己的活法
勇敢的心,用一生来静候倒计时
是的,万物都走在一条死路上,迂回,躲避
戴上圣人或妖魔的面具
——越来越感到,众多的面具正离我远去
一副臭皮囊也在离我远去,像一沓作废的职称
没有谁的内心,能永久居住着一个儿童
也没有人,老之将至,能重新点亮一盏灯
◎灵魂有一万只手,灵魂还有一万只鸟
灵魂想抓住故居的门环,抓住塔檐和云上的集镇
灵魂想抓住海岸、躯壳,用它一万只手
它不想在秋天走远,不想化成透明的空气
它想抓住回声,并在回声中飞翔
灵魂正编织曙光和尘埃
灵魂有一万只鸟,想自由地飞
在雨天告别,飞跃天气预报、山岭与树木
灵魂快过时针和万物的阴影,吃最后的晚餐,许下诺言
它要把动车、流沙和墓地留在后面
天空有一万条秋天的道路,敞开给一万只鸟
灵魂是一种呼吸,在香味里弥漫
在无始无终里,开白昼的花,结黑夜的果实
在瞬间的高音区,它吹起小号,激愤撕扯
一万只手挥动在旷野,抓住一个人的胳膊,打击他的心跳
灵魂还有一万只小鸟,飞进最新的清晨,齐声合唱
◎孤独是每个人的,别人不知道
安静又无聊的时候
我就挨个想一遍认识的人
就从身边想起,从现在的人,到过去的人
一直向后想
再向后,就到了小时候
没有血缘的兄弟姐妹,藏猫猫。
就像有时,我挨个琢磨写过的诗
哪一首能够留住
我一首首掂量、甄别、取舍
能留下的越来越少。
可以留到最后的朋友也越来越少
以为青春可靠,它已溜走
以为还有中年,它正在溜掉
这样一遍遍地想,一点点回忆
唯独可以托付心事的人没有几个
我们都是不同的书展开的情节
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叙述同一个故事
直到最后,想要托付的心事
也会离开
凡事都成了身外之物
也许最终剩下的,都是最初的
而孤独属于每个人,别人不知道。
◎手机铃声
手机正传来一阵风声,是我录自故居的槐树
秋风摇动着树冠
当我听到这个铃声,我知道,故乡打来了电话。
我的手机还会传来滴水声
鸽哨响在春天的晴空,而夏天
一阵阵鸟鸣,仿佛手机藏着鸟的故乡
我的手机是一部小巧的手风琴
不同的人打进电话,便响起不同的声音
不同时段,响起不同的歌
《征服天堂》响起,是上帝来电了
夜晚来电,我设置了《欢乐颂》,但在最深的夜
我会静音,我想,我是怕鬼来敲门
细雨来电时,我放大了花朵的心跳
白雪来电,我听到雪花落在梅花上
对不喜欢的人,我使用秒针急促的喘息作为铃声
与我爱的人,我收集了时针缓慢的走动
我们可以一起浪费生命
有时我也关机,不想制造响动:
乐音或噪音。
有时,手机调到了飞行状态,不在服务区
哑巴也在说谎
在世上,我无非是一串固定的数字
一个编制好的地址
我有一双随时被叫醒的耳朵,一张嘴
当我走过墓地,我无需手机:那里寂静得像大海
◎渐渐远去的夏天
是否曾经真的拥有过夏天?
现在,离霜、雪更近了,离冷更近了。
地上的事物完全敞开后,正慢慢闭拢
用壳、羽毛或衣服。
现在,山坡上的松树已结满松果,小路弯曲着
埋进黄米草丛。
那一年,小学生们把松树苗背上山去
把白草坡水库的水背上山去
当我们把树苗一棵棵栽到斜斜的山顶
天已黑下来
大月亮就挂在悬崖上,照亮我们的心。
月光下,我能看到自家的院子
狗、圈里的山羊和透出木格窗子的光晕。
现在,满山的松树已结满了松果
山雀来回飞掠
我已不会再向上爬去。
该说再见了,盛夏。
再见了,洪水黄沙;再见了,密林深处的野百合。
◎引领
风,可以向上,也可以向下
人,活着,也可以死去。
有一次,我沿着还乡河顺流而下
那时河面上还能行船
鸟群一阵阵击打着秋天
我一直走到山口
看着水流经岩村、黄昏峪、白草坡
流进了外边的平原
一路上,灵魂就像一条狗
不时跑到我的前头
引领我,向左,或向右。
我看到,沿途的山顶上总有一面面旗子
或灵幡,在飘动
日影西行
时间,以光在地上行走的方式呈现
以我在地上变矮的速度
测量生命。
在高处,一个人说:是旗子,是灵幡在动
另一个说:是风在动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引领我,我也在动
走过短暂的辰光。
天总要慢慢黑下来
夜晚是一棵结满繁星的苹果树
星光下,尘土倾覆在草叶和昆虫上
月亮弯刀不停地剔着人世
狗在我的前头,引领我回家——罢了
眼看着,河水流过山口,奔向山外的平原。
◎夏天的回忆
从晾衣绳上摘下衣服,夏天的单衣
我轻轻抚平,叠好,放进衣柜
仿佛抚平了一夏天的折痕,并把远去的日子寄存起来
我嗅到了花椒树的气味,海滩和粉白围墙的气味
我还分明听到风吹过青纱帐,细雨淋湿了屋顶
窗外的阳光唰唰走过,像一群赶路的蚂蚁
◎风吹白马寺
2012年10月11日,中国第一古刹洛阳白马寺,几十位身着僧袍的和尚纷纷拿着农具,在广场上晾晒黄豆荚。大和尚印乐介绍说,“农禅并重”是佛教的一大传统,从唐代开始白马寺每年都会利用寺院闲置的土地种一些农作物,一千多年来从未间断。
微风中,我看到
穿僧袍、罗汉鞋的和尚们
正在晾晒豆秸
秋天,众人的兄弟。
他们把豆秧从田里割下,运到开阔地
摊开,用碌碡碾压,用木锨扬尘
他们在阳光下务农,像行走在灵魂里诵经。
微风就吹过了那些和尚
吹过他们身后的白马寺,邙山,洛水
风比白马寺古老
我们周身的尘埃比风古老。
同一阵风也吹在千里之外,佛陀注视着
风如何吹过我,吹过尚未散架的房屋
我用过的镰刀、木叉和碌碡
都静默在阴影里。
在一千里国度的风中,我能够看到
和尚们平静如农夫。
而明年的风还将吹绿又一茬豆苗和树木
在无限的循环里
我看到我静默的脸,如一片薄冰
在风中忽闪。
◎回声
已经很多年了,我们一起来到太行深处
嶂石岩,东方最大的回音壁
群山中,面对刀削的绝壁,我喊出我的名字
而回声迟迟没有传来
一对双胞胎,一个迷失了
另一个就再也找不到家,在人世间流浪
我一直等待那一年喊出的名字,盼它穿山越岭
早点回家
也许到了老年,历经生命的奇迹之后
青春的回音才会传来
这就像秋天晚上的田野,霜、露渐冷渐重
我们抓紧晚上的时间掰下玉米
为播种冬小麦腾出土地
不经意地,在收走了棒子
还没来得及撂倒的玉米田里
两匹白天走失的马,老朋友一样
把喷着鼻息的马头,探出月光密集的青纱帐
伸到我幽暗的眼前
——那些回声
总要在生命的不经意处传回来
◎食谱
我母亲做菜的手艺拙笨,接近原生态
那味道,时间越久,却越想回味
比如西红柿炒鸡蛋,她从院子里的菜地
随手摘来几颗熟透的果实
轻轻剥去皮,切碎
放进碗里,再磕破刚产下的鸡蛋
与西红柿丁搅在一起
放入岩村自产的花椒粉,粗盐
然后烧油,倒入碗中的调和物
无需加糖,也不加水
直到它们爆炒成型
那时,窗外的合欢树叶
正在日落中收拢。或在雨天
我父亲从山坡上,自己开垦的山地里
拔出几颗大葱
妈妈把葱白切成段,和面,擀成薄片
稍待,她要把葱白炝锅,舀一瓢水
一转眼,铁锅里水花翻滚,撒下面皮
那时我正好放学,推开家门
沸腾的汤面,灶膛里点燃的湿柴气息
驱除了我的寒气。现在双亲不在了
学着妈妈,我也给儿子做菜
他不说好,或者不好
但类似拙笨的手艺,就像一本隐秘的家谱
都还在每一个家族里悄悄传递
◎在夜行列车的卧铺上打坐
在疾速奔向深夜的
列车上
在酣睡的陌生旅人
之间
我跟孩子一样安静
听任火车拉着我
穿行在黑暗的母腹。
山河、时光漫无边际
经线和纬线
都已起伏不平
我无需拥有什么
更不再掌控什么
这个世界
我仅仅是来过了。
远方的人睡在
灯火里
故人都睡在土里。
当我倒下去
我会成为一条河
仿若黑暗里的火车
疾速流动。
◎读邵建红有关麋鹿的摄影,回忆在盐城麋鹿基地的某个下午
像一个完整的晚秋的下午,在下午降临
我们经由树冠、滩涂围湖和狼尾草的荒原
降临到麋鹿的背上。
高处是永恒的天荒,低处是漫漫的地老
天地之间是一座透亮的大教堂。
众多麋鹿,周身呈现出安逸与光辉
两只小鹿在水岸软泥上嬉戏,留下小蹄印
和新鲜粪便。
我们的一生,在匆忙中渴望着什么?
当我们从这个下午穿过,像一群候鸟穿过人世
暮晚开始弥漫,一丛小天竺托举着红果
在候鸟的来去中抖动。
◎禅院钟声
(古筝名曲)
冬天的早晨,月亮弯成一片薄冰,泊在西山墙的斜上空。
幽暗处,一枝老梅探进禅院。
院子里的风,顺着枝头滑出去了,刮向四散的村镇。
钟声从远方传来,空气涌起波浪。
顺着山路,一个禅师踩出霜迹,他手提两桶水,两桶水晶
他的水晶越来越多。
我也挑着水,在这样的钟声里,走了快五十年
我的水越来越少。
◎岁暮
深冬的雪戴着棉手套,敲打你岁暮的门
你无法确定门里、门外的事物,它们都裹上了厚衣服
你却住在皮肤里
皮肤里还居住着一个春天,一支疯狂奔跑的红蜡烛
你不能确定是什么照亮和温暖了自己
对你来说,这个岁暮也意味着不确定
你的生日在阴历的今年,也在阳历的明年
这使你觉得荒谬,你在很多荒谬里
沿着小路活下来。在岔路口,做下了标记
像一本书里夹的书签,风吹起了干花朵,昆虫的尸体
这使你觉得既不在门里,也不在门外
在或者不在,你都坐在了门槛上
像岁暮坐上了它自己的荒凉
面前是光滑冰凉的台阶,向上或者向下
陡峭而危险。你居住在到处的不确定里
正如一尊神居住在一个无神论的国度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53e7970102e292.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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