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诗话:一次关于新诗韵律的争论 文/王美富(旅美诗人)、刘聪美(旅外诗歌韵律研究者)、翟文熙 这是一次由诗歌作品评论引起的关于新诗韵律的一次交流,其中部分观点难免针锋相对,但大家讨论的态度是真诚的,其中的一些观点对于新诗写作者可能有所裨益,本人在未经诗人王美富及刘聪美先生的同意,整理成文。 限于时间关系,未对文字进行认真的校对,再加上是讨论者的在线交流文字,交流的时间有时错开,文字的衔接上可能也存在一点点问题。为了保留交流对话的在场感,笔者整理本文之时除了删除个别问候性字眼,对交流的文字基本未作修改,特此说明。 刘聪美: (刘聪美先生对诗人王美富诗歌作品的评价——笔者注) 诗情饱满,诗意丰富。语言流畅,唯罕诗律不够严谨。如能加强韵律的修饰,诗歌将抵达完美的境界! 王美富: 聪美不吝指点,美富受益无穷。也许明年多一点闭关自守的时间,研习诗韵。在学时自然是学过诗韵,但在阅读中外近代诗的过程没有受过它特别的震撼,觉得诗人的意象与心志在诗里行间能呼之欲来不完全依靠诗韵;但能多方掌握自然是有益无害,未来会更用心于诗韵。 翟文熙: 新诗我认为不必过于拘泥于韵律,而宜多从语感角度考虑。 王美富: 谢谢诗人翟文熙。对口语诗韵律和语感的问题我还一直在捉摸呢,感觉还没看出结论。期待一起努力。 王美富: 问好聪美。读了几篇你的论文,看你如此认真做学问,很感动。口语汉诗的韵律的确是必须认真考虑的因素,是诗歌的具体内容。但我也在想,人类的演化与环境脱离不了关系,诗歌鉴赏能力的演化可能与印刷术和传播媒介有关。如今大部分人透过书本从视觉来欣赏诗歌,异于从前依赖诗人吟唱透过听觉,我们对诗韵的敏感度在退化之中。问好聪美。读了几篇你的论文,看你如此认真做学问,很感动。口语汉诗的韵律的确是必须认真考虑的因素,是诗歌的具体内容。但我也在想,人类的演化与环境脱离不了关系,诗歌鉴赏能力的演化可能与印刷术和传播媒介有关。如今大部分人透过书本从视觉来欣赏诗歌,异于从前依赖诗人吟唱透过听觉,我们对诗韵的敏感度在退化之中。 由于当今的读者透过书面比透过听力来欣赏诗歌的机会更多,导致对诗韵鉴赏力的退化,可以说现在对诗歌韵律最敏感的人应该是目盲的诗人。如果诗人写诗时以这一群假想的人群做为读者,他们对诗韵的考虑自然会加强的。 刘聪美: 你说的有道理!也正是因为如此,诗的韵律问题、格律问题的研究更为迫切和重要。我们这个时代的诗人、诗评人、诗歌理论家、美学家、语言学家,都有责任对诗歌做正本清源的努力。当然,就是我们这一代做不到,后人迟早与会做到的。朱光潜、闻一多、王力在中国新诗起步不久就注意好了没有任何加强语音美效果的自由诗,写出《诗论》《汉语诗律学》等著作以解决诗之为诗和诗之所不为散文的原理,试图让新诗走出困境。本文自由诗的原意是指不拘泥于10个音节、12个音节的所谓的“free verse”,而并非绝对的不要任何加强语音美形式的分行文字。也就是西方后来部分作家也是把诗歌写成了散文,正如中国的艾青把散文当作了诗歌一样。诗歌与散文是依不同的节奏来做文体分类的,而不是依所谓的诗意或意象,后者是任何艺术都可能会用到的艺术方式,而不是诗歌的专利。如果作品失去了语音上的诗体特征,就不如不叫它为诗,称之为散文应该说是比较妥当的。如今,诗歌之所以不受人民欢迎,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所谓的诗失去了诗体特征,失去了诗歌之所以为诗歌的语音美特征。之所以会出现这个原因,是新文体运动时诗歌翻译家的失误引起的。此前的民间诗歌、古典诗歌没有不讲节奏和韵律的,到了五四新文体运转时,因为语言由文言向白话、口语转化,诗歌也一样要完成这个过渡,这当然是对的,但是在完成这个过渡的同时,早期的新诗创始者胡适在理论上就开了小差:只要是白话,“无韵也无妨”就是最大的最错误的漏洞。尽管胡适自己却没写过一首无韵诗,可他是白话文和新诗的创始人,他的话,再加上郭沫若、戴望舒、艾青等人内在节奏论的误导,最终让诗人们走入无韵分行自由诗的误区。胡考生、郭老先生口里说的不必讲外在的韵律,可实际上他们哪一首诗没有韵律? 戴望舒喊得那么凶,历史却眼他开了个大玩笑,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没人记住,只有他的《雨巷》和《烦忧》二首有韵律的诗被人记住了。艾青被吹捧为第一个“人民诗人”,而我看历史最终也不会承认他是诗人。这几年来的鲁迅诗歌奖更是可笑到了极点,最近几界所有获奖的所谓的一流的中国诗人,其作品却都是散文,是把散文分行排列而成的“诗歌”!充斥在网络、杂志、书店的诗歌作品,十有八九都是散文。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悲哀的文化现象。但真正懂诗的人,是不会答应的,他们会一代一代继承汉语诗歌在民间、在古典、在现当代真正的韵律诗歌、格律诗歌的基础上研究和创造无愧于汉语的真诗、好诗来。旅居美国的高亦涵先生就一直在致力于简体诗歌的研究,试图使新诗回归传统、回归民间。 黑格尔说:韵在浪漫型诗里得到发展并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心灵要倾听自己的声音这个需要更充分地突出了,它在同韵复现中获得了满足。这种同韵复现的音质于是就把过去依音律调节的固定的时间尺度的节奏推到无足轻重的地位了。 这段话有利于我们对韵诗与非诗诗的理解。有韵的参与时,音节或音步的多少就只起辅助作用。音步、音尺之说,只适合于轻重律、长短音的语种,并不适合汉语。所以汉语诗歌总是“无韵不成诗”“有韵有诗,无韵为文”的。汉语不必强调音节数的一致,正是如此,汉语才有那么多长短句诗歌的存在,甚至可以说,齐言诗只是杂言诗的几个特例。如果硬是要把音尺、音步的诗学理论用于汉语诗歌,则诗行必须最起码的规则,也说是说,诗行必须以韵脚结尾,而诗行音节数应规定不超过一定的音节数,比如不超过20或30个音节。闻一多从西方引进的音尺论,我以为是错误的。当然现在亦然还有人继承其学说。这个问题还有待于专家学者的进一步论证,也有待于优秀的依音步为标准建立诗行的好作品的问世。 王美富: 谢谢你提供以上论点。我相信我个人应该进一步研习与锻炼口语诗歌的韵律。抛开中国的诗词不说,我自己喜欢的几位近代英国诗人包括豪斯曼,哈代,奥登,拉金都非常讲究诗歌的节奏与韵律,所以已经前有借镜。但我想这应该是每个诗人依据自己的个性对自己提出的不同的要求,因为我也曾在阅读不那么讲求韵律的诗歌时受到深深的震撼。明年春天我会腾出一部分时间专心研读你和其他学者在这方面的论述,从自己的阅读经验和习作提炼出精髓。这个月我的工作重点在汉诗英译,必须完成《21世纪的中国诗歌》第二辑的编写。再次问好! 翟文熙: 我总觉得写新诗在意韵脚不是好的选择。 王美富: 喜见翟文熙留言!!我觉得我应该从实验中深入去了解新诗韵脚的问题,但当然不能牵强。今年再一次提笔写诗时,我几乎忘记了韵脚的事。这两天诗友刘聪美讨论我的一首诗,我才恍然记得从前还挺喜欢韵的,所以在尝试的过程,而且乐在其中。很高兴你坦诚抒发你的想法,我总觉得受益于与你的交流。 翟文熙: 认真看了刘聪美先生跟你的交流,想在这里表达我自己的几个观点。在表达观点之前我要说的是我喜欢并受惠于中国的传统文化,譬如诸子百家、古体诗、书法、国画等等,以及中国传统的审美观。 刘聪美先生做学问的态度是严谨的,关于新诗的韵律问题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有过热烈的讨论,时至今日争论的声音日弱,这点应可以让我们思考:究竟是新诗的发展使韵脚(我只能理解成韵脚,而不是韵律——新诗的语感已经继承了韵律的部分功能)的重要性自然在消减?还是新媒体视觉阅读的普及弱化了对韵脚的需求?抑或是诗人的无知造成了无视韵脚的现状? 刘聪美先生对韵律(或者说韵脚)的追求很执着,实在是学者的态度。但我觉得他的观点存在误区: 第一、以韵律(我的理解是韵脚,如我前面所言,语感是诗的节奏的流动,继承了韵律的部分功能)作为标准划分散文和诗歌,认为没有“韵律”就不是诗,是散文。并且认为新诗和散文是依不同的节奏来分类的,而不是诗意或意象。 第二、刘先生认为现在的新诗之所以不受人民欢迎,是因为失去了诗体特征,失去了诗歌之所以为诗歌的语音特征美特征。 关于我所归类的刘先生的第一个观点,我的看法是韵律虽然是新体的一种诗性特征,但远远不能够做为判断新诗的唯一标准,刘先生的见解执着而偏激。古典汉诗和新诗是两个不同的诗学范畴(这中间当然会有传承关系),古典诗之所以为古典诗,正是因为有严格的格律规定。现代诗之所以成为现代诗,正是因为脱离了韵律的桎梏。 要是押韵才能算做新诗,那我们还不如重新写回唐诗宋词。过于注重韵脚对诗的思想表达的束缚是确定无疑的,设若同一个思想也可以找到最后押韵的字表达,那会不会影响思想表达的完美性呢?这是完全可能的。押韵当然有利于表现诗歌的声音之美,更适合朗诵——古典诗这方面表现更好呢,为什么我们要写新诗?社会发展到现在,诗歌的朗诵功能已经大大减弱。 西方的浪漫诗之所以也注重韵律,也与当时诗歌朗诵的氛围有关,并且浪漫诗多自我独白式的诗句,这方面也适合讲究韵律。但浪漫诗同样问题多多,比如矫揉造作、无痛呻吟等,难道这与其讲究韵律的追求没有一点关系? 关于刘聪美先生所认为的现在的新诗不受人民欢迎,是因为失去了诗体特征,失去了诗歌之所以为诗歌的语音特征美的问题。我在整理这篇文字时特别补充如下: 第一、建国以来,以朦胧诗为发端的新诗的第一个黄金时期有特殊的背景,其时人民思想长期被禁锢,资讯缺乏,生活枯燥,民众单纯而空有政治热情,政治语境特殊,是文学作品最易于传播的时代。那时的民众不但有背诗的热情,还有背格言、背语录的热情。现在是资讯泛滥的时代,人们有太多的乐子来填补内心的空虚,浮躁和喧嚣的社会风气使得一首诗被广泛传诵的可能性已经不复存在。 第二、口水诗和垃圾诗的泛滥对诗歌的伤害才是致命的,人们垢病的焦点也是集中在这几个方面,没有迹象表明,人民不喜欢新诗是因为不讲究韵律或不押韵。唐诗如果说是因为有韵律而得以广为传诵,这样的看法很片面,真正的原因与当时的文化形态及社会形态有关,而最关键的原因在于唐诗因为格律的规定而使得诗歌具有高度统一的形制,而且字数少,便于朗诵和记忆。如果仅以人民不喜欢来评价新诗是不完全恰当的,认为人民不喜欢新诗是因为现在的新诗不注意韵律更是谬误。 王美富: 矫揉造作、无痛呻吟等与韵律的追求不一定有关。飞利浦拉金可以说是近代英国诗人里最讲究韵律的,几乎每一首诗都押韵,但他的诗非常客观,犀利,一点都不做作。再往前,奥登,哈代,豪斯曼也都是用韵的,包括劳伦斯的一些诗歌也都非常讲究韵律。 翟文熙: 新诗发展到现在,韵律功能的弱化自有其必然性,诗歌自有其内在的进化功能,世界并没有糊涂到众人皆醉独我醒的程度,刘先生对这点应有信心,让诗歌自由选择自己的进化吧。 王美富: 再次问好。诗歌的界定在近代不论在中西方都是一个问题。我最近读到的最令我感动的是英国诗人豪斯曼(A E Housman)的一篇演讲:TheName and Nature of Poetry。(诗歌的名义与本质;一般来说,除了科学领域的课题之外,特别关于诗歌,我不喜欢做论述,主要还是因为自己研究不多,没有纵观能力,再来是因为文学,特别是诗歌,对我来说它的本质有一大部分是感性的,而感性的东西不好分析。一般来说,一首诗的感染力比说服力对我来说更重要。我也常常想起一位美国大法官说过的话,他说世上有些东西的确不好界定,但眼明的人一眼就能判断它的是与不是。有关诗歌韵律的问题,我个人的取向是:只要不减少诗人的磅礴胸臆,有韵胜于无韵。但这个自然牵涉到另一个问题,如果诗人在写诗的开始就以音韵为先,那会不会损伤原始的锐气。这可能要看诗人的功力了,但我的臆想是多少会减少锐气,因为不能想像人的抽象思维是自然带韵的。因此,我感觉对不能一笔成诗的人,最好能依照自己的胸臆一气呵成,第二步再依照原始稿考虑声韵,看能不能把节奏做的更好,应该做这个尝试,只有在不得两全其美的情况下才能放弃。 我曾经反对诗人于坚所谓现代汉诗不适合朗读的理论。在一次我与他在网上的短短交流中,他说朗颂当代汉诗最好打字幕。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依照当下受到称赞的诗歌来说,他们一般没有上等的韵律,有的几乎全无,不打字幕谁有能力去欣赏。这也是为什么我觉的因为当今因为印刷术与网络的发展,读书已取代听书,读者也愿意凭阅读来欣赏诗歌,诗人对诗韵的要求也渐渐减弱,这其实与经济学的供需平衡理论没有太大不同。在这个情况下,我只能问,人能不能单凭文字(通过视觉)在心里唤起如沐春风,被诗神感召的感觉。我个人的体验是可以的。但这不影响我的观点,也就是诗歌应该讲究韵律。说实话,如果一首诗不能感动盲人,这首诗不够全面,已经丧失诗歌的理想功能。 再从当今美国诗歌的取向来看,许多成名的诗歌都配有诗人录音。当然美国诗坛不能说就代表先进,但这是不是可以稍微为我们提供一个反思的机会呢。 刘聪美: 十分感谢翟文熙诗友的真诚交流,我会进一步思考你的观点,我已收藏整理你的诗学见解。 翟文熙: 非常认同诗人王美富的看法。 补充一句,诗应以打动人的灵魂为上,而非取悦人的耳朵,这是新诗之殊胜。 翟文熙: 回答王美富关于同一首诗两种写法(第二首追求押韵)比较的问题。——笔者注。 问好诗人王美富。首先需要说明的是我读诗的习惯是基本不关注是否押韵,我判断诗歌的好坏的标准有几个:主旨(表达的主题)、角度(切入的角度是否新鲜独特,有效地呈现诗歌的主旨)、结构(体现构思的技艺)、意象(经营意象的技艺,其中以意象所要呈现的诗歌的脉络和表达思想的精确性,以及陌生化效果为主要判断标准)、语言(言说方式,语言呈现的效果——包括语感、气息、分行、炼字和炼词的功夫,语言呈现的陌生化效果等)、思想(是否有思想深度或具有震撼灵魂的东西)等。 以上标准没有先后顺序,是一个综合性的评价体系。 当然我认同在没有影响到诗歌的其它表现力的前提下,能押韵最好的观点。 翟文熙: 回答王美富关于同一首诗两种写法(第一首没有追求押韵,第一首有押韵——笔者说明。) 为了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我还是把前后两首诗一节一节地拆开,放在一起比较,我发现尽管我不关心是否押韵,但也很难在两首当中做出取舍,因为原作和修改稿各个语句之间互有优劣(原作与有韵脚的修改作品的比较评论整理本文时略去)。 如果真要选出哪首最好,我还是不在乎是否押韵,而更在意诗的其它方面。因为诗比较长,如果一一对比下去,要耗时很多,所以对比到这里。
但以上几点大概能够说明我的观点,并不是因为韵脚的存在,影响到我对诗的判断,而是诗的内部的表达。 王美富: 感谢翟文熙腾出宝贵时间与我交流。你对尾韵的看法和《失乐园》的作者弥尔顿略同。他甚至认为带韵脚的诗品味低下。可见从古至今,诗人对用韵的看法大相径庭。弥尔顿甚至认为带韵的习惯和英国王权一样老旧,应该废止。 至于我,我在改写这首诗的时候,因为必须考虑声韵的另一个因素,所以再一次投入诗里的情节。对我来说,这等于给诗歌注入新的生命,是一个有意义的过程。当然,这个过程也不完全必须透过押韵来经历。 不过说到过程,我感觉当下国内的普遍情况,是对过程的忽视,有时我感觉甚至是对它不屑一顾。但是每写一首诗,改写一首诗,都代表诗人的一段生命过程。因为这个个诗人把那一段时间留下来,就做那么一件事,在构造或回想诗里的感情,是一个特定的时空的独特现象。然而,我们在读到一首诗的时候,有时第一件事(或唯一的目的)就是评审一首诗是好诗还是坏诗,对写诗的人反而完全不感兴趣,完全没有关怀之意。可以说当代的汉语诗歌文化是以成果为本,而非以人为本。我们对电影好像不那么苛刻,即使看完一出不完美的电影,对有些小小的情节仍感到意犹未尽,对电影明星依然关心。这是一个以人为本的例子。为什么我们对自己的诗人同僚反而常常做不到这一点? 我相信对演变中的诗人,(就如任何稍微自爱,有长进的意识的人一生随时都在演变之中),他/她的每一首诗都代表一个生命的特殊阶段,特殊记录,都值得以仁相待。 http://blog.sina.com.cn/zwxboo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