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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并不只是购物和社交,还有很多我们无法预测和想象的东西正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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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9 16:09:2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网络并不只是购物和社交,还有很多我们无法预测和想象的东西正在发生


未来世界


20121203日 

来源:齐鲁晚报


距中国的双十一电商大战不到半个月,美国电商在今年感恩节促销季也迎来销售高峰。黑色星期五”,全美电子商务零售额为10.42亿美元;随后的网络星期一”,在线零售额更飙升到19.8亿美元。这让人再次感受到互联网已经在争夺传统零售业的话语权。
  互联网的发展不止于此。
  稍早几天,1120,知名科技杂志《连线》前主编克里斯·安德森携带新书《创客:新工业革命》出现在清华大学。曾发现长尾理论的他炮制了新的概念:开源设计和3D打印技术已经通过互联网把人和产品结合了起来,我们每个人都成了创客”(Maker),“创客运动将带来网络对现实世界的颠覆,很快全球会实现全民创造,从而引发第三次产业革命。
  一直沉浸在互联网研究的克里斯·安德森已经投向了实体领域。上月初,他从《连线》辞职,担任3D Robotics公司的首席执行官。3D Robotics的主要业务是利用开源设计和3D打印机制售DIY无人机。在他亲自操刀的《连线》7月份封面文章中,一架朝着读者飞过来的多旋翼无人机图片下写着:“这种利用开源设计的飞行器比美国军方的要多得多。他看好3D打印产业的前景,“那将是比互联网更大的事情
  存在了十几年的3D打印产业今年陡然红火,美国新开了两家3D打印机实体店。而据预测,这一产业的规模在2016年将超过30亿美元。
  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互联网的变革无不充满着稀奇古怪的想法。
  回顾其既往的发展史,通过一个个爆发性的增长点,网络不断挖传统产业的墙脚。
  知名互联网评论人、原雅虎中国总经理谢文说:“互联网先寄生于电信业,然后喧宾夺主;进而挺进媒体业,然后取而代之;接下来连续进军影视娱乐业、零售物流业、IT,然后呼风唤雨;现在轮到了设计制造业,然后一步步走向人类社会生活的中心位置。
  没有人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整个世界的互联网化终将引发人类世界的变革,每个普通人都在其中被改变、被塑造。新媒体研究专家、北京大学副教授胡泳说:“我们要学会去迎接新的技术。

  本报记者 龚海


创客,人人都是制造者


  给孩子做只玩具鸭,只要在电脑上运用CAD软件做出3D模型,然后放到3D打印机里打印出来即可。听到这里,玩具制造商们也许要为克里斯·安德森的构想战栗了。
  克里斯·安德森从来没有放弃对硬件的追求,而现在正是时候,他说:“过去10,网络被用于探索新的合作方式和提供服务,我相信,接下来的10,是要将这些虚拟的东西应用于现实世界。换句话说,未来不仅是属于建立在虚拟原则上的网络商务,也属于那些坚实地植根于现实的产业。
  即便互联网如此大放异彩,他仍认为与现实世界无法比,在经济规模上,“在线交易还不到所有交易的10%
  然而这并不是向传统制造的回归,而是虚拟世界彻底改变现实的开始。这种变革来自于创客运动——运用互联网和最新的工业技术进行创造。在辞职前的一个月,克里斯·安德森完成了《创客:新工业革命》,介绍开源硬件和3D打印机将把制造业带向个人制造。
  一切得益于技术进步。克里斯·安德森发现实物的制造过程越来越趋近于数字产品的制造过程。CAD软件变得更加精巧且容易使用,你提供设计,CAD帮你考虑如何生产,3D打印机将把三维图形转化为实物。
  你可以打印出一支笛子或者一块肉,甚至活细胞构成的人体器官。这些科幻小说中的情节被克里斯·安德森当做未来10年科技的发展走向。他所在的3D Robotics公司正通过网络平台,让科技发烧友上传DIY3D飞行器图像,然后通过3D打印机帮助他们做出无人侦察机,并提供将DIY想法变成实物的硬件零件和设备。
  最重要的是,不但产品可以件件不同,并且生产第150个和生产第1个的成本完全一样
  网络给创客运动的工业化提供了基础。2004,克里斯·安德森提出著名的长尾理论”,随着网络的发展,所有产品都能轻易找到自己的需求,那些冷门产品加在一起形成的巨大长尾甚至比主流产品的市场份额还高,这是亚马逊、谷歌等如此成功的一大原因。
  3D打印机正在践行这一理论,它们逐渐变得便宜(目前已降价至约1000美元,最低的有600美元)和简单易用,任何人都可以用来制造复杂的物体,实现稀奇古怪的想法,且不需要特别的技巧,这为小众产品生产提供了可能。
  52岁的克里斯·安德森抓住了实物长尾”,数字化设计和数字化制造的巨大创新将给予所有互联网用户以创造实物的能力。创客群体会很快从发烧友、专业人士、企业家扩展到所有网络用户,让人类归根结底成为一个制造者。
  虽然大有前景,但在自己的时代到来前创客运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反对者称,也许经过了多年,能够用多重材料打印的3D打印机还没有制造出来。但克里斯·安德森在《卫报》上撰文说:“这并不意味着它应该被忽视或被看做是制造业利基市场的天堂。
  1130,新媒体研究专家、北京大学副教授胡泳接受本报采访时说:“有一天,街头像现在到处有加油站、超市一样,3D打印机也很普遍了,而它能打印的东西包罗万象,这些东西无不极富个性化,那必然会带给我们消费方式的巨大改变,你可以马上就打印出巧克力、玩具、衣服、汽车,发展到这一步那当然称得上是革命。

互联网是纲,其他都是目


  没有人能阻止新时代的到来,因为整个世界都在互联网化。但确实有人在为此担忧。
  最近上映的英国科幻剧《黑镜》讽刺了网络对人性的吞噬。第一集中,绑匪将公主被绑架的视频放在YouTube,要求首相直播与猪做爱才能释放公主。视频疯狂传播,政府删除一个就有6个在其他地方出现。对着屏幕生活的票决首相是否该屈从,起初还觉得这是个恶作剧,但在送来公主断指(其实是绑匪自己的),民意相信绑匪动了真格的,首相则被迫在13亿人的注视下完成了不雅动作。一年后,已自杀的绑匪获得了特纳奖,被称为先锋艺术家,而首相再也无法得到妻子的爱。
  社交媒体让一个原本可以轻易解决的问题走向了极端,这其中充满了对技术的悲观主义。
  我们无法否认网络的阴暗面,但拒绝它势必会引起生活质量的下降。因为现在看来,几乎没有什么是网络改变不了的,胡泳说:“如果非要找到什么没法被改变的,那只有人性是永恒的。原雅虎中国总经理谢文则说,“互联网是纲,其他都是目,纲举才能目张。
  技术曾被看做是冰冷、笨拙和没有人情味儿的,但互联网却让人认识到人类的未来将是个有机的过程。
  克里斯·安德森甚至从创客运动中搭建起与祖父的手工发明的情感联系,他觉得这还会让生活重归于自然。人们过去往城市移动,因为那里才有生产工具,但现在,(随着3D打印机的发展)生产工具已经来到他们面前,就在他们生活的地方。似乎连工业社会都要远离了,一切回到另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连线》创世主编、《失控》的作者凯文·凯利曾回忆自己对科技的再发现:“当我把PC机和电话线连在一起时,我意识到另一端有一个线上世界。那一刻起,我对科技的看法改变了。哦,天啊,它柔软、人性、社会化、温暖、很生活。他将科技引导的未来视为向新生物文明的进发,越来越生态,也越来越有机。
  他不是什么Geek(计算机和网络技术发烧友),只关注互联网对人与社会的影响。他预测,二十年之后,网络会变得更好,而且和现在完全不同,因为它会充满各种数据流,就像人类生活在云中,人类本身也构成云。所有的移动设备组成了我们称之为大脑的东西,于是不会再想网页、浏览器,只要有屏幕,就能和云中的信息进行交流。
  通用电气董事长杰夫·伊梅尔特看到了一个将人、数据和机器连接起来的开放的全球化的互联网,“从简单的电动摩托到尖端的核磁共振仪,从发电的电厂到运输的飞机……带有内置感应器的机器和软件将其与其他机器(也包括我们)连接起来,从中提取数据,进行分析,找出背后的意义。
  人们对信息社会的未来抱有自我解放的期许,例如可以自由去支配时间,并回避工业社会的拥挤、浪费、污染。互联网发展的物联网将使生活更加智能。当你进入超市,拿起一包饼干,超市网络能感知饼干的运动轨迹,在你走出超市大门时,超市网络自动结算出饼干的价格,并通过手机上的物联网感应器告知手机扣钱。在这种场景下,售货员消失了,信用卡也消失了,甚至排队都消失了。

对自动化的渴求让更多的物体与网络相连。一个物联网的灯具会自动调整亮光,光线弱时会调亮,在我们熟睡后自己关上,有电子邮件时会闪烁,外出旅行时还可以通过手机远程控制来造成家中有人的错觉。

越来越人性化的同时,互联网甚至还在改进着我们的人性。《互联网周刊》主编姜奇平此前接受采访时说:“就像网购,随着信息足够开放透明,最后终将让不诚信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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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3-9 16:09:44 | 只看该作者
颠覆往往来自行业外


这一切看起来似乎会导致新的技术崇拜。


胡泳觉得一旦陷入技术决定论,“被技术所役”会让我们丧失生活本来的意义和价值,而我们要学会与技术共存,迎接技术,时刻保持技术为我所用的姿态。这如今也成为了一种能力,“在浩如烟海的信息当中,我们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在全部被技术武装的状态下,我们还能找到开发身心的、自然的、健康的生活状态。”


尼葛洛庞帝的《数字化生存》对如今已实现的很多东西都做了精准的预测,但完全没有料到移动通信会有如此广泛的发展。互联网将改革所有的传统行业,不管是能源、农业、交通、电信还是金融。


博客教父、互联网实验室董事长方兴东1日接受本报采访时预测:“未来10年,中国的网民将增加2倍,上网时间增长10倍,10亿人同时在线,所有事情都在互联网上完成,这些需求足以颠覆所有传统的东西,教育、医疗,人们需要什么,互联网就会去满足什么。”


没有什么产业能置身事外。


“互联网的创新性,让任何公司都不敢躺在过去的成就上睡觉,后来的不起眼的新生事物完全可以颠覆那些现在看起来特别强大乃至巨无霸的东西,比尔·盖茨就谨记微软离破产永远只有18个月。”胡泳说。


互联网的发展打破了垄断,而这种颠覆往往来自行业外。


IBM其实一直是做电脑的,在主机这个行业没人能够打败它,它败给的是微软。软件行业没人打败微软,打败它的是搜索引擎谷歌,谷歌最后又被脸谱打败了,而脸谱则是一个社交网站。


“刚开始,很多行业都认为互联网与自己关系不大,掉以轻心了,于是很快被互联网淘汰,就像柯达,恨不得所有照相的人都用它的胶卷,它完全没有预料到有一天人们会彻底抛弃它。”胡泳说。


传统广告业正在被移动互联网颠覆,数字化和技术化在深刻改变着这个产业的结构。


有资料显示,2008年至今的五年时间,仅仅在国内,大批优质广告主的数字营销占总营销预算从3%-5%涨到了20%以上。移动终端的发展让人们花在社交网络上的时间越来越多,广告业务也正在大规模地向移动互联网转移,这导致广告业的业务和人才结构发生巨大变化,而传统的销售和客户服务的内涵也大为不同。


看似强势的银行业也正在遭遇互联网的冲击。“我们为什么要选择刷卡,为什么还要去街上的网点办理业务,将来的手机钱包等等支付手段,足以保证我们在网上就可以完成所有的业务,也就三五年时间,银行的所有东西都能够被技术替代,这让它看起来并非如今这样坚不可摧。”胡泳预测。


方兴东已经致力于互联网金融,“这是整个互联网发展的趋势,金融是血液,却仍以传统方式运营,现在要解决的是用户的即时性需求,你要贷款,马上就可以贷给你,你要支付,在家里就能立刻完成,而传统金融业的管理体制和信用模式完全基于物理的网点和客户经理,层层审核把关,与互联网金融相比,已经丧失了优势。”


支付宝已经对银行构成了巨大的威胁,这个淘宝网的担保交易工具已深入到金融服务,非淘宝业务超过了一半,早就不再是淘宝棋局中的一颗棋子,而是有3600名员工的金融帝国。


胡泳认为,“(传统行业)天然地以为别人离不开你,但是随着技术的发展,那些理由现在都不成立,一旦这些理由不成立,这个行业也就会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本。”


凯文·凯利则说,互联网是世界上最大的复印机,任何东西只要和互联网一接触,就会被广泛复制,而复制品如今是没有价值的,这要求每个行业都必须去寻找那些不能被复制的东西。这尤其适用于传媒业等诸多内容制造者。


可是变革却很难由传统企业自身来完成。“双十一”网购大战过后,传统零售商的合法性遭遇危机。中粮集团电子商务总监周颖断言传统品牌再不进军电商就无商可言了,“不参加‘双十一’或者说不做线上电子商务,那么你就是在被动等死,如果做了,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是主动找死,但是品牌不能死,所以还是要做电子商务。”


我们冀望于互联网来创造一个完美新世界,甚至忘记了它真实的模样。现在,它不是浏览器的网页,本质上是一堆管道和线缆,它们交织成真实的大网,包围着我们。


互联网已无处不在,但遗憾的是,它却摆脱不了工人低科技的开挖以及现实的地理状况,而只有在断网时,我们才会想起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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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3-9 16:13:38 | 只看该作者
胡泳·在语词的网络里
改变沟通方式即改变社会

文/胡泳
<<新周刊>>第316期

今天的网民能够用此前专属于专业人士的能力武装自己:尽管不是记者,他用自己的网站报告故事;虽非侦探,他能够通过人肉搜索找到各种信息……
  人类是社会性生物——不是偶然,不是意外,而是向来如此。社会交往性(sociability) 是我们的核心能力之一,社会不仅仅是个体成员的产物,也是群体构成的产物。个人与群体的集合关系,群体内部的个人的集合关系,以及群体间的集合关系,共同形成了一个极为复杂的网络。
  为了维持生计,我们总需依赖群体的努力;甚至在农业文明之前,狩猎和采集就必须经由协调工作和劳动分工才有可能。从我们有关群体的语言就可以看出,我们多么富有社交的才能;就像爱斯基摩人用17个神秘的词来描述雪一样,我们在现实中使用极为多彩的语言来描述人类的交往。我们能够细微地辨别出一家公司与一个宗教团体,一个小集团和一家俱乐部,一群乌合之众和一个秘密会社。我们的社会本性甚至在我们表示否定时也会出现。一种可以施行的最为严厉的惩罚就是把囚犯单独监禁;即便是在监狱这样一个严酷和稀薄的社会环境中,把人完全同他人隔离开来也是一个更加严酷的举措。
  我们的社会生活富有原始意味,从灵长类动物中我们的近亲黑猩猩和大猩猩来看,它们和我们一样是社会性的。然而人类较其所有的灵长类近亲走得更远:我们的群体更大,更复杂,更有序,存在的时间更长,更关键的是,这些群体超出了家庭纽带,囊括了朋友、邻居、同事,有时甚至是陌生人等类别。我们的社会能力也伴随着个体的高智商。
  正是这种个人才智和社会本能的结合才使我们成为动物王国无可争议的冠军,特别是在集体的灵活性上。我们无处不在协调行动,从组织生日派对这样的简单工作,到经营一个有着上千名甚至上百万成员的组织。这种技能使得群体能够处理更大、更复杂、更分散化、周期更长的任务,而它们是单个人无法独自应付的。建造一架大飞机或是一座大教堂,演奏一次交响乐或是施行一次心脏病手术,养一群牲口或是把一座城堡夷为平地,所有这一切都需要把多项任务在多个人之间予以分配、分工和协调,时间长达几年、几十年,有时要跨越多个大陆。
  许多我们认为凭一己之力就可以完成的事情实际上需要不止一个人。在描绘西斯廷天顶画的时候,米开朗琪罗用助手帮他完成一部分内容。托马斯·爱迪生以他个人的名义申请了上千个专利,但却有一帮手下帮他打理工作。甚至就连写书这种出了名的孤独事业都需要编辑、出版商和设计师的参与。群体活动在人类生活当中的中心性意味着,任何群体作用方式的改变都会对举凡商业、政治、媒介和宗教等诸多领域产生极为重大的影响。
  当我们改变了我们的沟通方式,我们也就改变了社会。社会用以创造和维持自身的工具对人类的核心意义就仿佛蜂房对蜜蜂生活的意义。虽然蜂房不是任何单只蜜蜂的一部分,但它是蜜蜂群体的一部分,既被居于其中的蜜蜂的生活所形塑,也在形塑着这种生活。蜂房是一种社会性装置,一种有关蜜蜂的信息技术,它提供了沟通和合作的平台,蜂群的生存因之成为可能。单只的蜜蜂如果离开蜂群,或是离开它们共享的、共同创造的环境,根本无法被理解。人类网络也是如此。蜜蜂造就蜂房,我们造就手机。
  十分明显的是,新技术使得新式群体的形成成为可能。今天的网民能够用此前专属于专业人士的能力武装自己:尽管不是记者,他用自己的网站报告故事;虽非侦探,他能够通过人肉搜索找到各种信息;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从不同的专业阶层转移出来的这些能力到了公众手中,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事情。获取一个巨大而分散的群体的自由和随时随地的参与,已经从不可能之举变为轻易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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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3-9 16:14:28 | 只看该作者
阅读的未来






从“敬惜字纸”谈起



“读写能力”(英文叫做literacy)是传播史中经常会被讨论的一个话题。一个有读写能力(literate)的人,顾名思义,就是她必须能读会写,或者像人们在语言教学中常说的,要做到听说读写“四会”。读书写字这种行为也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识字,在现代的语境下,意味着一个人有沟通能力,或是能够在一个有文化的社会中理解和交流意见和看法,从而参与到这个社会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会读书,会写字,就等于有文化修养;正因如此,文盲(illiteracy)这个词,在英文里还有“没有文化,无知”的内涵。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于“读写能力”是这么定义的:“读写能力意味着能够识别、理解、解释、创造、交流、计算和使用与不同情形相关的印刷或手写材料的能力。读写能力包含了一个连续性的学习过程,这种学习使得个人可以实现自己的目标,发展自己的知识和潜力,充分参与到一个更广泛的社会当中。”由此可见,文盲率在现代社会中是被当作社会问题来解决的,解决之道不是别的,正是教育。

因为我们是在很小的时候开始学习阅读和写作的,所以我们常常忘记,阅读和写作其实需要相当复杂的技巧,需要多年学习和背诵。即使在文化和文明程度最高的社会中,有文化的成人比例也从未达到过100%。2000年中国第五次人口普查发现文盲率为6.72%,意味着有8500多万人是文盲。另据统计,至少有2300万,或者多达7200万美国成年人是“功能性文盲”,
即不能阅读招聘启事,不理解汽车时刻表,不能填写工作申请表,或者写出所要寄出信的目的地。即使在有文化的人当中,也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具有最高水平的阅读和写作技能。

读书写字既然这样难,毫不奇怪,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之中,文字曾经长期是一种特权。有关这种特权,一个有趣的例子是中国悠久的“敬惜字纸”的传统。

鲁迅先生在《门外文谈》中写到:“因为文字是特权者的东西,所以就有了尊严性,并且有了神秘性。中国的字,到现在还很尊严,我们在墙壁上就常看见挂着‘敬惜字纸’的篓子。”在这里,鲁迅说的是一个相沿既久,流传甚广的习俗。

著名画家黄永玉在《太阳下的风景》中,这样描写他的家乡凤凰古城:



我那个小城,在湘西靠贵州省的山洼里。城一半在起伏的小山坡上,有一些峡谷,一些古老的森林和草地,用一道精致的石头城墙上上下下地绣起一个圈来圈往。圈外头仍然那么好看,有一座大桥,桥上层叠着二十四间住家的房子,晴天里晾着红红绿绿的衣服,桥中间是一条有瓦顶棚的小街,卖着奇奇怪怪的东西。桥下游的河流拐了一个湾,有学问的设计师在拐弯的地方使尽了本事,盖了一座万寿宫,宫外左侧还点缀着一座小白塔。于是,成天就能在桥上欣赏好看的倒影。



黄永玉《太阳下的风景》提到了沱江边的小白塔。如果你读过《边城》,你会记得,沈从文在《边城》的开头和结尾都写到过一座白塔:

《边城》开头: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边城》结尾:
 

可是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看见白塔就想起翠翠,想起折一把虎耳草梦中飞上了天,想起什么时候会不会有人在月夜为你唱三年又六个月的歌……



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记祖父所说的事情,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时,她仰头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习。



沈从文还写到白塔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里的坍塌,翠翠于此经历至亲的死亡和心理空间的崩陷:



无意中回头一看,屋后白塔已不见了。一惊非同小可。赶忙向屋后跑去,才知道白塔业已坍倒,大堆砖石极凌乱的摊在那儿,翠翠吓慌得不知所措,只锐声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应,就赶回家里去,到得祖父床边摇了祖父许久,祖父还不作声。原来这个老年人在雷雨将息时已死去了。



白塔在《边城》这部小说里充满了神秘的象征意味。塔,原指为安置佛陀舍利等物而以砖石等建造成的建筑物。沱江边的白塔,却没有经书、佛陀舍利,没有定光宝珠,没有大和尚降妖服魔的传说,白塔的其中一面题有“敬惜字纸”四个字——原来白塔是焚烧字纸用的。它叫万名塔,始建于清嘉庆年间,原为古时的“字纸炉”。
虽然边城的故事发生在离凤凰几里远的茶峒,但谁又能说作者在描写《边城》里的那座白塔时,眼前没有浮现沱江边这座从小就熟悉的万名塔。
“字纸炉”,又有称“惜字亭”、“化字炉”、“圣迹亭”、“敬字亭”、“敬圣亭”、“文笔亭”的,名称各不相同。除出现在街头坊里外,各地的书院、文庙或较重要的庙宇中也可见它的踪迹。它的型式、大小尽各不同,有的高及数丈,有的不及五尺。但不管如何都会题有“敬惜字纸”四个字。
这些专为焚烧字纸而建的亭子,不少都祀有仓颉的神位(传说中的仓颉,是中国字的创造者,惜字之余自然要敬圣)。“仓圣”创造中国文字,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在仓颉以前,人类记载事情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结绳,发生大事情,就在绳子上打个大结;发生小事情,就在绳子上打个小结,这些结,用来帮助人类的记忆;另一种是画图画,把发生的事,用图画记录下来。但是这两种方式,都非常不方便,而且容易遗忘。

造字是一件太伟大、太奇妙、太崇高的神圣工作,在初民的社会引起巨大震动。《淮南子·本经训》曰:“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所谓惊天地而泣鬼神者也。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中解释说:“颉有四目,仰观天象。因俪乌龟之迹,遂定书字之形。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知识既可以带来财富,也可以带来灾祸。人们用这种想象的情景,表达自己对仓颉巨大功绩的称颂、感激与崇拜。

汉字,并非仓颉一人创造,在他之前与同时,已有别人创造的零星的简单的图形笔画,他予以收集、整理、加工、提高,加上自己的创造,集大成为众多的汉字。《荀子·解蔽》中说:“故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仓颉创造整理出大批汉字,这是划时代的创举。它结束了原始人结绳记事的历史,将中国文明向前大大推进了一步。仓圣造字,反映了中华民族进化发展史上的一个大转折,体现了中华民族的文明之光。

华夏民族一直把仓圣造字引为自豪。如余光中所说:“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听听那冷雨》)

正是为了这种回忆和希望,中华大地到处有字纸炉的踪迹。以台湾为例,台湾客家人至今仍保有浓厚的“敬惜字纸”的传统旧习,他们称“字纸炉”为“圣迹亭”。桃园龙潭圣迹亭是现存的此类建筑中较具规模而保存较为完善的。

龙潭圣迹亭创建于清光绪元年(1875)。台湾传承古风的敬字亭现存共有二十多座,但大多数只有简单的一座炉子而已,不像龙潭圣迹亭是台湾现存敬字亭中规模最大的,包括了建筑群和完整的“圣人形”对称空间的庭园,还有中轴线贯穿“三进”庭园的“朝圣之路”,表现出“小中见大,空灵庄严”的中国庭园艺术,是属于世界级的文字崇祀古迹。自古龙潭便是地道的客家庄,看看这座由客家人所创建的圣迹亭上的对联题字,更可见客家人特别重视文字、教育的古风:“鸟喙笔锋光射斗,龙潭墨浪锦成文”;“文章到十分火候,笔墨走百丈银澜”;“文章炳于霄汉,笔墨化为云烟”;“万丈文光冲北斗,百年圣化炳东瀛”(东瀛指的是台湾);“自古能知化丙者,于今便是识字人”(丙为火,化丙指焚烧字纸,识丁指识字);“文运宏开”;“过化存神”(过化存神的意涵颇深:客家人深信,焚烧后的字纸,片片文字升华化蝶,飞至天上向仓颉致意;而精神长存,滋润人间……)。

圣迹亭每年在秋季举行祭典。每年仓颉公、文昌帝君生日,或是农历正月初九“天公生”之日(玉皇大帝的诞辰),举行仓颉纪念恩典。当天,秀才以上之人着衣冠,童生着新的衣服,读书人准备牲礼、果品,举行所谓“祭圣人”的仪式,显扬并感谢制字先师仓颉的功绩。之后再将敬字亭内焚烧字纸后留下的灰烬清出,倒入被称为“香亭”的木盒子内
,随着沿路鼓乐吹奏,由文人抬至溪河边,行恭走纸灰入海仪式,称为“行圣迹”或“恭送圣迹”。由此可看出,古人对于字纸、文化的敬惜观念,是远超过现代人所能想象的。在儒家倡导的教育体制薰陶下,鸿学大儒与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都知敬惜字纸,“敬字亭”就是这种观念的具体表现。

已故的费孝通先生在世时经常提到“敬惜字纸”。他说童年看到过祖母把每一张有字的纸都要拾起来,聚在炉子里焚烧,并教育他说要“敬惜字纸”。虽然自己也曾经笑老祖母迷信,但当自己长到了老祖母的年纪,才明白“敬惜字纸”的文化意义。“纸上写了字,就成了一件能为众人带来祸福的东西,不应轻视。”

汪曾祺有篇散文《收字纸的老人》:



中国人对于字有一种特殊的崇拜心理,认为字是神圣的。有字的纸是不能随便抛掷的。亵渎了字纸,会遭到天谴。因此,家家都有一个字纸篓。这是一个小口、宽肩的扁篓子,竹篾为胎,外糊白纸,正面竖贴着一条二寸来宽的红纸,写着四个正楷的黑字:“敬惜字纸”。字纸篓都挂在一个尊贵的地方,一般都在堂屋里家神菩萨的神案的一侧。隔十天半月,字纸篓快满了,就由收字纸的收去


 
 

根据沈从文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春桃》中,春桃就是个拾字纸的人。电影里春桃不愿总在总布胡同做侍候洋人的差使,便自个儿找了这个以捡拾废纸为生的事儿来做。在北平的胡同中叫喊 “烂字纸换洋取灯儿”的春桃在搁下背着的大纸篓以后,后背心衣服上就赫然露出“敬惜字纸”四个字儿。这四个字,很难忘。



民二十四年,印光大师刊行《普劝敬惜字纸及尊敬经书说》,内云:



字为世间至宝,能使凡者圣,愚者智,贫贱者富贵,疾病者康宁。圣贤道脉,得之于千古,身家经营,遗之于子孙,莫不仗字之力。使世无字,则一切事理,皆不成立,而人与禽兽无异矣。既有如是功力,固宜珍重爱惜。

字为世间至宝,非金银珠玉爵位可比。以金银珠玉爵位,皆由字而得,使世无字,则金银珠玉爵位,亦无由而得矣。字之恩德,说不能尽。敬惜书字,福报甚大。



字纸既如此珍贵,故平时不能亵渎字纸,不可将字纸随地丢弃践踏,不能揩拭污秽,不在经籍书典上随笔涂墨,平时也不能拿来垫坐等,其它如置书于坐椅,或以书作枕头,或大怒而掷书于地,或抽解而犹看诗书,或“不但大小便后概不洗手,即夜与妇宿,晨起读书,亦不洗手”等等行为皆是亵渎之举,皆宜戒之。

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社会里,教育不普及,广大人民对那些少如凤毛麟角能识文断字的读书人衷心敬重,而对文字则更是无限敬仰得近乎神化了。据《燕京旧俗志》载:“污践字纸,即系污蔑孔圣,罪恶极重,倘敢不惜字纸,几乎与不敬神佛,不孝父母同科罪。”清朝时,社会上有大量的《惜字律》被看作是文昌帝君制定的天条圣律而流传,今天我们仍然可以看到《惜字律》、《惜字征验录》、《文昌帝君惜字律》、《文昌惜字功过律》等文本。《惜字征验录》中有许多如乞儿拾字纸转世富贵,穷书生惜字科甲连绵,乃至瞽者转明,愚者转智等等的感应事实,不胜枚举。

清代山东的戏曲家曾衍东曾画一幅“敬惜字纸”的条屏,上方题诗云:“惜字当从敬字生,敬心不笃惜难成;可知因敬方成惜,岂是寻常爱惜情。”古人对于文字纸张的爱惜程度,是现代人所无法理解的。我们这样的人也许看不出文字有何神奇,但我们的人类学家知道,对于一个只有口头语言的民族,文字会显得多么奇特而富有魔力。



第一场伟大的传播革命



百岁老人周有光在《世界文字发展史》中说:“语言使人类别于禽兽,文字使文明别于野蛮,教育使先进别于落后。”

语言与人类相伴而生——在几百万年前就有了语言。作为人,除了少数残疾者,没有不会使用和理解语言的。通过语言,我们可以把自己的所感、所想表达出来。

《圣经·约翰福音》开头即说:“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里的“道”,英文是“word”,就是“言”,
天主教圣经译为“圣言”。其实,在赞颂圣言的时候,《圣经》也在礼赞书写。这是因为,将语言用象征的写印方式记录下来的能力并不像说话那样出于遗传,写作是一种技术,一种人类的发明物。

周有光说:“语言可能开始于300万年前的早期‘直立人’,成熟于30万年前的早期‘智人’。文字萌芽于一万年前‘农业化’(畜牧和耕种)开始之后,世界许多地方遗留下来新石器时期的刻符和岩画。文字成熟于5500年前农业和手工业的初步上升时期,最早的文化摇篮(两河流域和埃及)这时候有了能够按照语词次序书写语言的文字。”

这两种代表人类早期文化的重要文字,在公元初期先后消亡了。在公元前 1500年的时候,世界上最早的字母出现在迦南的闪米特人中。《旧约全书》就是用这种字母表的一个版本书写的。它是世界上所有字母的祖先。腓尼基人把闪米特字母传到希腊,遇到了使用上的困难,因为希腊人说话富于元音,而腓尼基字母缺乏元音字母。聪明的希腊人在公元前9世纪补充了元音字母。从此,拼音技术就发展成熟了。(公元前1300年以前,中国黄河流域的殷商帝国创造了甲骨文,这是汉字的祖先。)

距离希腊字母发明没有多久,世界见证了一种新鲜事物:读写能力开始在一些群体当中得到普及。古典学者埃里克·A. 哈夫洛克认为,希腊字母的简易性对希腊书写文化的大发展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哈夫洛克的学说首次出现在他发表于1963年的《柏拉图导言》中,后来在《古代希腊关于公正的概念》一书和论文专辑《希腊的书写变革及其文化成果》中得到进一步阐扬,最后在《缪斯学会书写》一书中获得简明扼要的总结。哈夫洛克在其有生之年从未转变其基本立场,他一直秉持着这样的主张:字母书写对古代希腊启蒙有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作用,因而字母书写也奠定了西方文明的基石。按此论见,是古代希腊字母书写(而且唯有这种书写)的发明方使读写能力的广泛普及成为可能,因而也使得人类意识迅速地、永久性地出现了转型。字母书写能够使思维超越荷马所代表的“口头心智”的局限性,形成逻辑、哲学和科学,柏拉图即是这种转型的第一个伟大的、典型的产物。

哈夫洛克还认为,大概就在柏拉图出生的那个年代,甚或稍早一点,古代希腊文化就已经出现了“大分野”。这种“大分野”表现为口承社会与书写社会相隔离,口承社会主要依赖于韵律的、复诵(叙述)的文学来满足其文化知识的需求;而后来的书写社会则依赖于散文,并将散文视为传达严肃反思、研究和记录的载体;柏拉图的散文是开始放弃口头规则的一个重要表征,由此思维方式出现了决定的转折。后来,印刷术的发明,书写一方面成为扩大哲学、科学反思的一种工具,另一方面促进了欧洲社会的民主化进程,并对其他社会产生了日益增长的影响。

哈夫洛克认为,柏拉图的书,应该放进希腊文化的转折时期去读;那时的希腊正在从一个垂死的口头世界转向新生的书面世界。柏拉图生活在这场书写革命的关键阶段,他在对话录中讲了一个有关埃及神祗Theuth的故事,这个神祗也叫Thoth透特)。

在埃及神话中,透特是最有智慧的神。他多才多艺,有时以圣鹮(古埃及人心目中的圣鸟)的面目出现,有时又化作一只狒狒。他也是在天际划过的月亮。最初,透特是司创造的神,后来变成教化人民的神,他教给埃及人文明与宗教礼仪、书写、医药、音乐以及魔术。他被称作“一个计算天地星辰之神”(One who Made Calculations Concerning the Heavens, the Stars and the Earth,“时间与季节的计算者”(Reckoner of Times and of Seasons),“衡量天而筹划地”(Measured out the Heavens and Planned the Earth),“均衡之神”(God of the Equilibrium),“所有知识作品的作者”(Author of Every Work on Every Branch of Knowledge, Both Human and Divine),懂得“隐藏在天穹之下的一切事物”。

在《斐德罗》篇中,柏拉图写道:“透特最先发明了数字和算术,几何学和天文学,还有赌博和国际跳棋。但他最特别和最重要的发明是书写。”借助于柏拉图的笔,苏格拉底为我们讲述了神奇的一幕:透特来到埃及国王塔慕斯面前,“展示了他的技艺,并宣称所有的技艺都应该被传予埃及人”。换句话说,透特像电子展会上的一个参展商,试图向国王兜售他的发明……“吾王,书写将使埃及人变得更聪明,并且改善他们的记忆:我的发明既是记忆、也是智慧的良方”——好一个有说服力的卖点营销。

可以说,很少有人像柏拉图那样因书写所致的世人心智的变化而获益。书写将他从对以往神话和谚语的鹦鹉学舌般的记诵和传承中解放出来,得以创造那些充满了新观念的新“对话”——这些观念是高度抽象的,离开了书写根本没有可能形成。正是因为这些对话被写下来了,它们才会流传2400年之久。

即便如此,柏拉图对书写并不领情。根据苏格拉底的讲述,对透特的各项发明的裁定权属于国王塔慕斯,日神的代表。当透特大肆宣讲书写的好处时,塔慕斯却不为所动。他对书写提出了两条批评意见:“这样的发明会给那些学会它的人的灵魂造成遗忘,”国王首先说,“他们不再需要锻炼他们的记忆,因为他们会依赖于书写”。第二种批评是,因为书写的文字“免除了教师的传授”,所以只会带来一种“智慧的表象”,既非“真理”、也非“真正的判断”。

苏格拉底——也就是柏拉图——以一种赞赏的口吻讲了国王的批评。柏拉图没有见到我们给书写所赋予的荣光。他同意国王有关书写是一种退步的看法。作为第一场伟大的传播革命的辩护者,透特失败了。

从此以后,许多人把苏格拉底在《斐德罗篇》末尾对文字的批评,当作是一种预言,将其寓意泛化,把它视为对新媒介的担忧,包括对新近传播形式变化的担心。比如,翁(Walter J. Wong)就说,苏格拉底对文字的抱怨——削弱记忆力,缺乏互动,任意撒播,脱离说话人和听话人的灵魂——和21世纪初人们对网络的担心、20世纪中叶以后人们对电视的担心、15世纪末人们对印刷术的担心,都不无相似之处。

有意思的是,当初柏拉图担心书写,而后来的圣贤却觉得书写需要捍卫,他们担心的是另外的新的东西。摩西有名的十诫当中,第二诫就是:



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出埃及记》第20章第4节)



这一诫的重要性仅次于第一诫: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

“为什么上帝要做这样的规定?我们可以冒险作一猜测:那些已经习惯于用图画、雕塑或其他具体形象表达思想的人,会发现他们无法像原来一样去膜拜一个抽象的神。犹太人的上帝存在于文字中,或者通过文字而存在,这需要人们进行最精妙的抽象思考。运用图像是亵渎神祗的表现。”(《娱乐致死》页11
然而,最终柏拉图和摩西都无法想象的是,人们不仅运用图像,而且痴迷于移动的图像;“脱离说话人和听话人的灵魂”的新媒介不仅超越了口承传统,更发展成威胁着书写文化的庞然大物,一步步把人变成媒介化社会的产物。



形象崛起,文字陨落



“你将要开始阅读,”小说家卡尔维诺写道。



最好是关上门;隔壁的房间里电视总是开着。立刻告诉别人:“不,我不要看电视!”大声点喊——否则他们根本听不见你在说什么——“我在读书!我不想被打扰!”也许,即使你这么大声嚷嚷,他们也听不见,那么,你就咆哮起来吧:“我要开始念书了……!”



在20世纪下半叶的某个时点上,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形象相较文字占了上风。

形象出现在我们的卧室和起居室里,我们的孩子擅长操作遥控器和操纵杆,而他们的语言能力在下降。几乎每个夜晚,在几乎世界上的每一个城镇,一个闲逛的人都会看到蓝色的光从大多数人家的房间中透出来,街头不再有聚堆闲聊的人群,就连闲逛者都那么少。

当美国四到六岁的孩子们被问到他们是更喜欢电视还是爸爸时,54%的孩子回答是电视。(Gomery, Douglas. “As the dial turns,”Wilson Quarterly, Autumn 1993)平均起来,一个美国家庭中,开着电视的时间一天高达8小时,它抢夺的时间来自工作、学习还有睡觉。不错,最近电视开始似乎变得像是昨天的发明,数字化传播吸引走了大批的技术迷们。然而,根据一项国际调查,世界上有30亿人平均每天花两个半小时以上的时间看电视,电视仍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媒体(Kubey, Robert, and Mihaly Csikszentmihalyi.Television and the Quality of Life: How Viewing Shapes Everyday Experience. Hillsdale, N. J., 1990, xi)。
而且,随着技术的发展,绝不意味着我们一直都只会有高技术人士嗤之以鼻的“笨金属盒”在沙发的对面闪烁——对这种盒子,我们除了换换频道和调调声音啥也做不了。移动形象毫无疑问会发现新的、更灵活的、更巧妙的方式呈现自身。如果过去半个世纪以来人们的喜好能够说明一些什么的话,那就是,无论新的媒介服务以怎样的表现形式进入我们的家庭,可以预期,我们浏览的主要内容不会是文字,也不会是静止的图片,而一定是移动的形象。

电视是人们投入主要关注和批评的移动形象样式,它征服了整个世界。然而,我认为,电视只是一场巨大运动的一个阶段。用新的方式观看的新型移动形象很可能将这场运动带至顶峰。我们需要一个新的词汇来涵括将要到来的新阶段,恰如业界把计算机和电视的结合称为“融合”。“视频”或许是一个合适的词汇。当我谈到视频革命的时候,我的意思是指作为内容的视频,而不是指任何一种特定尺寸的屏幕或盒子的种类。我的意思是,无论通过何种改进了的方式,我们将会继续紧盯着那些神奇的移动形象,并从中获得越来越多的娱乐、信息、艺术和思想。

阅读现在从它曾经独霸的无数场景中退出:餐桌上,公共汽车和火车上,卧室的床上,沙发上,甚至在一些教室里。当“电视总在隔壁那间房里开着”的时候,最终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停止了咆哮,放下我们正在阅读的东西,去到那间房中。结果是,印出来的文字的重要性显著地降低了。

有关印刷品衰落的故事很多,很惊人。“当我在华盛顿出席社交场合时,”历史学家、美国国会图书馆前馆长丹尼尔·布尔斯廷说,“我非常小心翼翼地不去问餐桌上的邻位最近在看什么书,以免受窘。相反我会问:‘我想你现在没有多少时间看书吧?’”小说家们看到同样的状况,知名作者菲利普·罗斯甚至说得还要悲观:“对书的需求如高台跳水,一代严肃读者消失了。”

人们常常谈到的印刷物的衰落并不能完全从数据上看出来。美国1998年出的书与1948年相比,多了18倍。书店增加的速度仅次于快餐店。有关书籍的死亡报告似乎有些夸大。然而问题是,这些出版的书是否有人读?在很多情况下,不论多好的书,都没有人有耐心从头到尾地读完。盖洛普调查发现,在1990年,相较于1975年,有多得多的人说他们正在读某本专著或者小说,但与此同时,承认在过去一周内读完一本书的人却要少得多。

在一个专业上的成功依赖于对大量隐秘性知识的了解的社会里,书常常是卖来查询而非阅读的。几乎有四分之一买书的花费集中在商业、法律、医学、技术或宗教书籍上。另外占据巨大数量的是学校的教科书。图书销售商的生意依赖于人们买书,但不依赖于人们读书。这对他们而言真是幸事,但对严肃读者来说是不是,就不得而知了。

也许最吓人的有关图书的数据是,根据盖洛普调查,承认自己在过去的一年中未读过任何书的美国人,从1978年到1990年翻了一番,由8%增加到16%。“我的生活中无法离开书,”托马斯·杰斐逊有一次对约翰·亚当斯承认说。显然,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书,也可以生活得很好。阅读曾经是特权和地位的象征,是追求快乐的手段,如今,对多数人而言,读书仅仅是为了即时的快感和实用,如果他们还在读书的话。

杂志似乎更适合电视时代,因为它们比起书来消耗更少的时间,而且其中有很多的图片。然而,因为杂志的种类如此繁多,要想证明或是否认杂志的衰落都不是一件容易之事。有关人们阅读杂志的时间是多了还是少了的最好指标,是比如像马里兰大学的约翰·罗宾逊所编制的“时间使用研究”(time-use studies)。研究显示,在典型的一天,阅读杂志的人群的比例从1946年的38%下降到1985年的28%。(“About time: Thanks for Reading This,” American Demographics, May 1990)。
有关报纸读者的数据要清楚和灰暗得多。同一项研究显示,“前一天阅读过报纸”的人群从1946年的85%下降到1965年的73%再到1985年的55%。而且这种下降是同美国人受到的正式教育的迅猛提高同步发生的。如果教育仍然能够刺激阅读的欲望,那么所有有关阅读的数据都应该向上走。而实情却并非如此,说明了教育系统的质量,以及接受教育的学生的兴趣所在。

阅读遭遇的困难并不难于解释。100年以前,当没有马戏团或戏班子来村镇上的时候,那些寻找娱乐的人们只有有限的选择:吃饭,喝酒,闲逛,生殖,唱歌跳舞,闲聊,阅读。那些寻求信息的人只有后两种选择。我们祖先当中的许多人没有阅读能力,但那些能够阅读的人依赖它,就像杰斐逊一样,他与书相分离的那种绝望感是今天的我们难以想象的。

印刷的文字,在那个年代,具有一种神奇的承载力量。“没有一艘战舰会像一本书,带领我们前往遥远的大陆,”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写道。现在,这样的旅程不只一条,有很多种办法可以让我们看到超越自身直接体验的事物。从另一个角度看,形象在取代文字成为精神负载的核心手段。人们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思考了,因为他们的思维当中现在充满了移动的形象。法国研究阅读史的专家罗杰·卡蒂埃认为,书写的抵抗力出乎意料地顽强。也许他说得对。然而,口传叙事的抵抗力也很顽强,但还是将自己的文化重要性转移了大半给书写和印刷物。

形象的崛起,像当年文字的崛起那样,引来很多忧心忡忡的批评。也许人们不得不承认正在发生的这又一场传播革命,但他们的承认却不无懊恼。这不是个轻松的话题。我们谈论的不仅是当下(这已经够难认清的了),还有未来。我们会漂向何方?我们希望漂向何方?这些都是很严峻的问题。在如此重要的问题上,我们需要的,可不只是悲叹、懊悔、愤怒,还有痴想。

帕特里克·亨利说:“除了以史为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判断未来的方法。”视频革命所带来的波动与当年文字革命的动荡程度将可以相提并论。两相比较,新技术所展现的舞台并无太多的不同之处,其所引发的变革的深刻性也类似。甚至就连其中的焦虑与愤怒都很接近。

其实,在上一场伟大的传播革命中,透特是对的,而苏格拉底却是错的。书写的确是智慧的良方。书写引发的传播革命使得埃及人、巴比伦人、希伯来人、基督徒和穆斯林的智性发展成为可能;它创造了希腊和罗马的文化丰功,中国、印度和日本的文化伟业。

现在,我们身处另一场伟大的传播革命的早期阶段,文字的辉煌将会被移动形象所掩盖,虽然充分开掘移动形象的潜力的技术还有待成形,但这种潜力的巨大是勿庸置疑的。比起在白纸上印出的黑字来,移动形象更能够调动我们的感官。在一个视频当中我们能看到很多的东西,更不用说听到了。移动形象可以切入,切出,叠加,变调或是干脆改变视角,以此牢固地抓住观众的注意力;还可以在视频中加入电脑图形和文字。

观看成为一项更为复杂的活动,我们可以从不只一个视角来观看。视频由此可以带给我们崭新的精神景象,引我们抵达新的哲学之地,就像旧日的文字书写一样。这将是阅读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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