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专权——教育单一化的渊薮
郑也夫
行政化的一个最大的中国特色就是“大一统”。大一统的政治结构统摄中国二千年,利弊得失殊难评估。如前所述,因技术能力的约束,古今的大一统是不好同日而语的。当代的大一统才是大一统政治之巅峰。因其巨大的代价所制约,巅峰之时距下降之日恐不遥远。地方的自主权是大一统面临的一号课题,虽至关重要,却非本文旨趣所在。本文论说的是,巅峰之际的大一统之下办学方式的单一以及代价。
中国历史上文化的繁荣首推春秋战国时代。而私学之勃发正值此时。周室衰微,诸侯坐大,官师分离,典籍散落民间,“私门富于公门”,都是私学兴起的原因。而私学勃发与文化繁荣发生于同一时空,绝非偶然。以后大一统支配的漫长岁月中,再难见到春秋战国时代流变多样的士与学。服侍科举是绝大多数私塾的目标,它决定了学校特征的单一。虽书院之风不绝如缕,一则不成气候,二则书院的学生不乏日后转考科举者。
中国历史上第二次私学的勃发,竟是两千余年后的晚清民国之际。这时期的文化虽不能与春秋时代相比,亦堪称小阳春。如果不是日寇入侵,打乱了中国社会的走向,很难界定这次文化复兴的上限。
自1840年炮舰敲开中国大门,自1905年取缔科举的半个世纪中,由教会发端,民间开办的各种新学,已颇成气候。据第一部教育年鉴记载,1917年,全国公立大学3所,私立大学7所。1925年,全国私立大学中,经教育部批准立案的13所,经教育部同意试办的14所。1932年-1937年,各类私立大学占据高校总数的二分之一。
与私学勃发的事实相对应的是,民间办学的观念成为朝野的共识。1914年12月,北洋政府教育部整理教育方案草案中,第一条就强调要“变通从前官治的教育,注重自治的教育”。“教育本为地方人民应尽之天职,国家不过督率或助长之地位。……今后方针注重自治的教育者,国家根本在于人民,唤起人民的责任心,而后学能有起色也。”
北洋政府的指导思想是私学发展的重要原因。民办大学的开创者们更是深明时代的趋势与自己的位置。抗战胜利后,南开大学返津复校,不得已由私立改为国立,依靠政府帮助。但无奈之下的张伯苓说:“南开大学现改为国立,期限十年,期满仍改私立。”官办、私办、教会办的大学、中学、小学、职业学校、女子学校,共同构成了民国时代极其多样化的教育机构。
江山易主后的第三年,即1952年,开始了学校整顿。从此,教会学校、私立学校退出了历史舞台。同时铲除了很多综合性大学,比如清华大学,取而代之的是大批理工科大学。1990年代初期,高层刮起了“综合大学”风。无数学校合并成所谓“综合大学”。跨越四十年的两场运动--取缔与合并,内容貌似不同,其实没有带来一丁点的多样化。合并的综合大学只是一个名称,因地理的隔绝,并没有带来一个个多样化的校园文化。真实的合并应该是自然而然的过程,比如两校比邻,教师串场与学生旁听已频繁发生。两校认识到“一加一大于二”,遂发生合并。而上述的实践,完全是大一统自上而下的生硬逻辑。
小升初择校的竞争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改革在思路上完全不是难题。首先,政府在资金上帮助弱校改善硬件,完成各校硬件上的平等。接着,开始教师的轮转,每三年或五年,每个教师在本区内经抽签轮转到另一所学校。这样,家长和学生无从挑选,甘心就近入学,为择校而展开的竞争也就消减了。
思路不难,难在何处?掌权者不愿改,他们希望保留学校间的差异,这样他们的子女可以上好学校,可以帮助亲朋好友,可以寻租兼捞取人情。打开难题的一个思路是,办私立学校。而公立学校必须平等。不然民众的怨恨会日益积累,政府的合法性将受到质疑。我们消灭了私立学校,却没有建立社会公正的公心与胆量,于是不公正在公立学校蔓延。
很多乡村中不乏“复式”学校(因学校师生太少,不同年级的同学在一个教室中,由一个教师先后授课)。宏观地看,它与主流学校相对照,构成了一个特殊维度上的多样性。近些年,因城市化运动和计划生育政策所致,很多村庄学生数量锐减。教育部突发奇想,开始了撤点并校运动,即将生源减少的乡村学校撤掉,让该村的学生到镇或县城读书。这政策造成的后果,要么是增加了孩子往返的交通费用和时间,要么是孩子的母亲要放弃现在的工作到镇或县城去陪读。孩子稍大一些,也可能自己寄宿。不管是哪个方式,对学生的家庭来说都是成本高昂的。
这与义务教育的原则大相径庭,政策制定者公然悖逆法律,无视公民的切实利益。尤其是,孩子成长的第一要素是家庭,家庭生活的第一要素是共同生活。这一政策造成了家庭成员的分离,或孩子与家庭分离,或母子与父亲的分离。据说,陪读导致很多家庭父母离异。没有超级胆量不敢制定这样的政策,因为这公然无视人类生存的最基本要素。官僚何以有如此胆量,只因不受制衡。
教育大一统在我们可以想见的一切维度上,消灭多样,制造单一。其最突出、最触目的后果是千校一面。千校一面的特大的弊端有二。其一,它不可能完成社会“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期待。其二,失去了实验的机会和可能性。如果我们保留着公办、民办、大规模、小规模、超小规模、男校、女校、混校、综合大学、专科大学、各类职业学校,等等,即使不做刻意的实验,它们的实践天然地构成无数类型的实验。其各自的得失可相互借鉴。某一学校的失败,无伤大体,还可以警醒其他学校。若全部学校是一个模式,想开创新路就必须实验,而每一次小规模实验后的经验在全国付诸实践都是天大的挑战。其结果是,一个模式经久不变。最终成为活着的僵尸。简言之,大一统打造单一的标准,单一的标准直接、间接地导致激烈、恶性的竞争。
环顾世界各国,哪个国家不是包容着无数类型的教育机构。大一统造就单一,单一带我们走上绝路,越走越狭窄。挣脱大一统是中国各领域共同面临的问题,教育能率先挣脱大一统最好,至少要认清天下大势,跟上其他领域争取自主权的潮流。
(作者为北京大学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