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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要死的
作者:程广云
文章来源:作者惠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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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法国西蒙娜·德·波伏瓦《人都是要死的》,马振骋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改写
1
明星女演员雷吉娜是一个幸运的女人。女人天生就是自我表现狂。还有什么比满足自我表现欲更能够令一个女人自我陶醉呢?掌声、鲜花、美酒佳肴、音乐舞蹈……所有的男人为你倾倒,所有的女人羡慕着你。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可以发现多少同样的女人啊!她们希望被爱,但却并不懂得爱人。她们自恋,自我崇拜。她们倾听自己的妙音,欣赏自己的美貌。“‘啊!我要是两个人就好了,’她想,‘一个说话另一个听,一个生活另一个看,我多么知道爱自己!我谁都不羡慕。’”
但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即使这样的生活也会令人厌倦,还会被人干扰。在这个人世上还有多少同样的女人。她们照样自我表现,自我陶醉,照样有男人为她倾倒,有女人羡慕着她。“‘我为什么生来要这样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和幸福,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茫茫草地,春秋交替,青黄相接,仿佛透露着人生的奥秘。她曾经苦恼地想:“我不愿做一根草”。
她蔑视那些俗世凡人,打心眼里藐视他们。“他们这些人冷漠无情、主见不定,胸中没有这么炽烈的灼伤。我同他们不是一类人。”
她超群出众,特立独行。“那时,她梦想成为一个圣女,用鞭子抽打自己,整夜睡在地板上。但是上帝的宠儿太多了,圣女太多了。上帝爱所有的人,她没法满足于这种一视同仁的恩典,就放弃了对上帝的信仰。她抬起头想,我不需要他。如果我忠于自己,受到责备,逐出教门,遭受磨难算得了什么呢?我将忠于自己,不背弃自己。我要叫他们不得不热烈崇拜我,我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看来都是神圣的。总有一天,我会感觉头上长出了光轮。”
2
她回忆着,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有多少次,她躺在罗塞小屋的炉前,发誓说:我会被大家喜爱,我会出名,她多么愿意携了这位热情的女孩走进房间,对她说:‘我实现了你的诺言。现在你已是这样的人了。’”
但是死亡的阴影在生命的阳光里扩散。她躺着,坐着,站着,走着;她跑呀,跳呀,哭呀,笑呀……无可奈何的是:她依然行走在一条固定的轨道上,不可逆转的命运驱使她一直走向末日。“分分秒秒的时间像花朵似的先后凋谢了,这一分钟也像其他分钟一样会凋谢的。那个热情的女孩子死了,那个贪婪的少妇就要死的,她那么殷切期望去当的那位大演员同样也会死的。人们可能把她的名字记上一段时间。但是,她的生命留在嘴唇上这股奇异的味道,煎熬她内心的这种情欲,这几团火焰的红艳,火焰中黑影幢幢的秘密,就无人会记得了。”
这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络,你只是其中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纽结;这是一串无穷无尽的链条,你只是其中一个必将转瞬即逝的环节。但是她不甘心,她不情愿。而命运也终于出现转机。
必死的女人雷吉娜遇见不朽的男人福斯卡。最不可能的事情竟然是最真实的。“雷吉娜眼睛盯住地面,心中反复地念:‘我在这里不会完,永远不会完。’世界上有一个人敢于这样想,有一个人骄傲孤僻,竟然认为自己可以与世长存。我以前常说:我独来独往。我以前常说:我遇到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可以与我相比。但是,我从来没敢说:我可以与世长存。”
“他望着雷吉娜:‘我活着,但是没有生命。我永远不会死,但是没有未来。我什么人都不是。我没有历史,也没有面貌。’
……
‘能够什么都不是也就好了。但是,世界上总有其他人存在,他们看到你。他们要说话,你没法不听到他们,你就要回答他们,你要重新开始生活,同时又知道你并不存在。没完没了。’”
雷吉娜为福斯卡所迷惑。海天一色,真实与梦幻、生活与戏剧的界限模糊了。“他走在路上,戴顶毡帽,穿件轧别丁大衣,谦虚卑恭,然而他想:‘我是长生不老的。’世界是属于他的,时间是属于他的,而我只是个小飞虫。……有朝一日我要老的,有朝一日我要死的,有朝一日我会被人忘掉。当我想到这一切,有一个人却在想:‘我在这里永远不会完。’”
雷吉娜终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抉择。她和福斯卡做爱。
“她好久没动,紧贴着身边这个神秘的躯体,这个活生生、时间在上面留不下痕迹的躯体。后来她抬起眼睛瞧他,怀着恐惧,也抱着希望,说:
‘救救我,救救我,别让我死。’
‘啊!’他激动地说,‘应该是您来救救我!’
他把雷吉娜的脸捧在手里,那么死死地盯着她看,仿佛要把她的灵魂勾出来似的。他说:
‘救救我,别由着我看不到光明,别由着我冷漠无情。使我爱您,使您自己和其他女人一起存在。那样,世界会恢复本来面目,会有眼泪,会有微笑,会有等待和担忧。我会成为一个活人。’
‘您是一个活人。’她说着把嘴凑给他。”
是的,这个可怜而又疯狂的女人早已被死亡折磨得身心交悴、神思恍惚。她玄想着,仿佛在绝望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雷吉娜神经质地握住他的手。一个说话,一个回答,一切都像真的:‘如果这是真的,他将会记住我,永远记住。如果这是真的,我得到了一个永生的人的爱情!’……她望着福斯卡:‘这是他。他是我的命运。从那悠悠的岁月,他朝着我走来,将把我留在他的记忆中,传至千秋万代。’她心跳得非常剧烈。‘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呢?’她观察福斯卡的手、脖子、脸孔。她又愤愤地想:‘我跟他们一样吗?我还需要可靠的证明吗?’他说过:‘要敢!要敢!’她愿意敢。如果这是一个幻想、一种精神错乱,这种疯狂行为也比那些人的循规蹈矩更加显赫。”
只有那个被她抛弃的恋人提醒她。“‘相信我,’罗杰说,‘宁可被一个会死的、但是只爱你一个人的人爱。’”
3
尽管双方都在努力,但雷吉娜和福斯卡的爱情还是失败了。对于雷吉娜来说,死亡是注定的,这反而使她充实;对于福斯卡来说,生命是永恒的,那反而使他空虚。“对他能有什么样的评价呢?不吝啬,不慷慨,不勇敢,不胆怯,不恶意,不善良。在他面前,所有的字眼都失去原有的意义。”
“她爱他,因为他不会死;福斯卡爱她,是希望恢复做一个会死的人。‘我们永远成不了一对。’”
她救不了他。
“他说:‘这需要很多力量,很多傲气,或者很多爱,才相信人的行动是有价值的,相信生命胜过死亡。’”
他同样救不了她,反而使她看透了自己和他人,看透了人生和世间。
“以前她那么自怜自爱的这张脸像一个面具,已不再属于她自己的了。她的身体对她也是陌生的,这是一个模特儿。”
“这倒是真的,她是在试着做女主人的游戏,追求荣誉的游戏,博取欢心的游戏,所有这些游戏只是一种游戏,那就是争取存在的游戏。”
“在这些言语、这些姿势、这些微笑后面,在每个人身上都是同样的装腔作势,同样的空虚。”
“用福斯卡的眼睛,她也看透这场新的喜剧,这场用清醒的笑和无望的语言编成的喜剧。”
在无奈中,雷吉娜听福斯卡讲了自己的故事。
“‘没有人能够想象,’他说,‘我对您说过,不死是一种天罚。’”
“‘总是同样的历史,’他说,‘历史是不会改变的。我要背着它无穷无尽地过下去。’”
4
福斯卡是十三世纪意大利人。自古至今,男人的雄心壮志全都是建功立业。他们的使命是征服世界,包括征服女人。如果女人的骄傲是奉献自己全部的身心,那么男人的骄傲是展示自己所有的一切。女人说:看我;男人说:你看。和雷吉娜相同,福斯卡祈求永生;和她有别的是,他希望以不朽的岁月去征服无垠的大地,按照他的理智、情感、意志建立人间天堂。
比雷吉娜更幸运的是,一个人愿意把长生不老药奉献给福斯卡,以换回自己的生命。这个人把长生不老药始终贮藏着。他说:“‘我怕死。但是过不完的一个生命,这太长啦!’”
福斯卡用一只小老鼠做试验。他决定喝下去,但却遭到妻子反对。
“她激动地说:
‘基督要惩罚当面嘲笑他的那个犹太人时,他就是要判他永远活下去。’”
福斯卡还是喝下去了,永远活下来了,至今将近六百年。他体验了人生的荣辱福祸,他经历了历史的风云变幻。他爱的女人一个个地老了、死了,他生的孩子一个个地老了、死了;获得的重又丢失,创造的重又毁灭。在时而振奋,时而消沉,时而激昂,时而绝望中,他终于在漫长的生涯中理解永生乃是一种天罚。
“突然,千言万语涌上我的嘴边。可能这是今后几年,几个世纪中的最后一次,容我这样说一说了:
‘我理解他们,现在我理解他们。在他们眼中,有价值的东西永远不是他们得到的东西,而是他们所做的东西。假若他们不能创造,他们就要毁灭,而是不管怎么样,他们要拒绝存在的一切,否则他们不成其为人了。我们妄图代替他们建立一个世界,把他们关在里面,这只会招致他们的憎恨。我们梦想为他们建立的这种秩序、这种安宁,会成为最坏的天罚……’”
他跟这个世间日益隔膜、生疏。“我到哪儿都不是在自己家里,我住的这幢房子从来不是一个家,只是一间客栈。这个世纪不是我的世纪,这个枉自在我身上过不完的生命也不是我的生命。”
他无可奈何。“一个会死的人可以拒绝继续走他的道路,可以把这种反抗永远延续下来,他可以自杀。但是我是生命的奴隶,生命把我往前推,朝着冷漠无情与遗忘的道路上走去。抵抗是徒然的。”
他终于理解人是什么。“他们不是傲慢的人,也不是疯子,我现在懂了。这些人愿意选择生与死来完成他们作为人的命运,这是些自由的人。”
当地老天荒,一切人类、一切物种均已灭绝时,这个遭到天罚的人还将活着,只有那只同样遭到天罚的小老鼠陪伴左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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