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至上,这是一剂毒药
史金霞
“成功”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成功”?
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的人,像我们这样热衷于“成功”。
对成功的迷恋,是怎样在我们的精神、心灵和身体中注入毒素,一点点吞噬着我们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尊重?又是怎样把一代代原本善良纯洁的孩子,摧折成凶猛无情的野兽?
这是我读完这本书后,痛楚的反应。 沉重的小说
这是一部沉重的小说。
我一个小时就读完却一个星期也没动笔评论。
这是一部00后创作的校园小说,书名是:《今年,我们小升初》。
封底推荐:这是一部好看又实用的“小升初全攻略”,这是一部真实的校园成长励志小说,这是一部让人思索与回味的校园成长纪实。
这三个推荐理由,更让人沉重。
纵览书中人物,转学上海的女生涟漪,在原来的省会城市,是尖子生,从小就学习奥数英语;热爱奥数的男生文帆,转战于各个辅导班的路上,都在研究奥数题;老师的宠儿傲慢的苏琪;后转来的宠辱不惊的尖子生辛恬;还有迪凯、江超、芙蓉等,这些孩子虽然性格各异、家境不同,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谓,那就是“好学生”。当然,这里所说的“好学生”,自然是指学习成绩。小说共18章249页,在以涟漪转学、读书、升学的校园生活为线索,所串联起来的这些人里,竟然没有一个“差生”,甚至都没有中等生的踪影。
我并不知道小作者在自己的校园生活中对成绩不优秀的同学是否有过关注,也不知道她在创作这部小说时,为什么会略掉校园中的“芸芸众生”,也许自有其创作意图。但是,我还是想请读者、作者乃至编者,跟我一起思考这个问题:
“他们为什么会从小作者的笔下蒸发掉?”
或许,书中可以找到答案。
看看这些优等生之间,是什么关系吧。
以涟漪为中心,略作分析:涟漪与文帆,虽然常常同车去上课,那也只是一种战略合作而已,他们彼此没有心灵与情感的交流,只能说是同学,不能算是好朋友;涟漪与芙蓉,先因同病相怜而亲近,然而,为争夺老师的宠爱,芙蓉陷害涟漪,涟漪防备芙蓉,迅速成为对手;涟漪与苏琪,更不是朋友,涟漪与江超,不过是同桌,涟漪与辛恬,好像话都很少说……这些孩子,之所以会引起涟漪的关注,有些人还与涟漪联系在一起,只因他们是优等生。而这些优等生,彼此之间,钩心斗角,战略结盟,耍手段,挖陷阱,拉拢,贿赂,防范,讥讽……明争暗斗,各显其能。没有慷慨的支持,没有真诚的问候,没有无私的关心,更没有温暖的同情,有的只是冷酷,利用,嫉恨,报复,与孤独。
是的,竞争惨烈,时间宝贵,生命有限,对于优等生而言,要想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生存得更好,获得更多的资源,取得更好的成绩,攫取更多的利益,自然不会去关注默默无闻的中等生,差生更是不能入其法眼。因为,他们有什么用?!
一年前,钱理群先生曾经痛心疾首:我们的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正在培养一大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道,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
如果老先生今日读到这本小说,除了鲁迅先生那句“救救孩子”,恐怕再说不出其他的话。
00后的孩子,其真实的校园生活,设若真如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这不啻是一个巨大的灾难。如果这也可以成为一种励志的话,那么,《甄嬛传》,也应该是励志的佳作。
可怕的是,这个假设,竟然是真的!
更可怕的是,编者见怪不怪,喜滋滋乐陶陶,展现着这份成功的喜悦,夸耀着这份成功的辉煌,并以之为饵,诱读者动心。浑然不觉:这其实是一剂成功的毒药—— 所谓“攻略”,即是宝典,所谓“鞭策”,即是示范,所谓“升学”,即是战争,所谓“生活”,即是求胜。
倒是小作者陈盈颖,在小说中,通过辛恬、苏琪和涟漪这三个女孩子的焦虑、不安和恐慌等心理活动(苏琪甚至暗藏利刃准备自杀,涟漪甚至荡秋千希望飞出去),细腻真实地写出了在这种近乎惨无人道的激烈竞争中,孩子们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以及内心深处不为成年人所知的痛苦孤独,令人心疼到无以言表。
阅读这本书,我始终没有笑过,却几欲落泪。
书中这些孩子,骄傲的,惶惑的,狭隘的,善良的,调皮的,忧伤的……不管是哪一个,他们的童年都被卖给了成功。而本来应该属于他们的符合人性的生活,却被格式化为衣食住行。这样的状态,充其量是一种生存,而不是生活。有温度的生命,有热度的生活,正如我的学生白剑悦在随笔中所反思的那样:“只有敞开心扉,拥抱生活,才能感受到生活的存在、生命的真实,才会有怦怦心跳的脸红,舒缓轻松的快乐,心脏绞痛的悲伤。”
残忍的“教育”
之所以给“教育”加引号,因为,这根本不是教育,是残忍的伤害。
“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为四十岁以后做准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类似的口号,字字滴血。
如此违反人性、违背常识的思维,却是这个社会的主流思维。
家长、老师和孩子,急吼吼地,在这条不归路上,像虫子一样,你争我抢。这世界,就像何勇所唱的那样,成为了一个垃圾场!
一个孩子,降临世间,不是为了生活,而是为了战斗;一个孩子,进入学校,不是为了读书,而是为了考试,不是学生,而是考生,不是鲜活独特的个体,而是冰冷无感的数字。这野蛮的力量,它来自于哪里?
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同时也作为一个高中教师,我常常清夜难安,扪心自问:我,有没有异化,有没有变态,有没有?有没有?
是的,我有。
我的孩子也有。
我的那些学生们也有。
我的那些学生家长也有。
我们,都是有病的人。
当我为了让生性做事慢条斯理的女儿,为了节省梳头的时间,能够早一点到校,而软硬兼施,最终迫其将长发剪短时,我是以为这理由再正当不过的。
当那个为了捍卫自己的头发,写下“我极力想留住这截头发/这是唯一让我骄傲的东西/因为它,是我唯一的长处”这令人心碎的诗句的初三女孩儿蒋筱寒,为了刷作业背口语,而无视感冒疲惫的妈妈,硬邦邦地说我没时间陪你去看病时,她也觉得这理由再正当不过。
当那些高三的孩子们,在高考面前,不关心自己的心灵,视读书为浪费时间,对身边的疾苦都无动于衷,甚至即使父母亲送考路上出了车祸,生死未卜的时候,也要顾全大局,忍痛去参加高考,这理由也同样再正当不过。
……
是的,我们有着这个时代集体的神经官能症。
谁也没有豁免的权利,都应该站在审判席上,审问自己,有没有成为这野蛮力量之一部分?
豆腐渣,毒奶粉,地沟油,速生鸡,激素蔬菜,化工大米,注水猪肉,污染水源……生活中,制假造假的种种丑闻,一旦揭露出来,必是沸沸扬扬,人人义愤填膺。而面对教育中的假冒伪劣、急功近利,却不单单是宽容体谅,奋臂攘袂者,惟恐不能占得先机,趋之若鹜者,务必抢占一席之地。常识沦丧,理性缺失,温情殆尽,对成功的追逐,毒侵肌理,深入骨髓,这是怎样的荒诞与悲哀?
诚然,苏琪的刀收了起来,因为她最终还是如愿考上了重点中学;涟漪的秋千也稳稳地停了下来,同样被录取的她,再一次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小说中,这些优等生,个个不负众望,都有了好归宿——考上了自己满意的学校。因为他们都是优等生,所以,他们个个成功,朵朵都准时绽放,
现实生活,却比这要残忍多。
进入2013年以来,短短三个月中,我已经确知了数起中学生跳楼自杀的消息。而且,多为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孩子死在家中,学校说这是家庭教育问题;孩子死在学校,家长说这是你们学校逼的;而不管孩子死在哪里,都会有人说,连这一点挫折都不能经受,将来怎么能有所成就?跳楼身亡的这些孩子,假如他们知道他们惨烈的死,换来的只是家庭、学校与社会的角力推诿,是不是更觉这世界的寒冷而生无所恋?
陈盈颖笔下的老师和家长,充其量就是教练员和后勤部,除了训练与喂养等服务性质的事务,他们没有进行过其他有价值有意义的教育活动。也许,小作者并不是有意这样塑造,她只是取材于现实生活,忠于生活的细节,以一种写作者的直觉,写出了这样一个富有时代集体神经官能症特点的师长群体。
不开的权利
太多的父母,是无私的而又是无知的,一方面,为子女谋划深远,而一方面,自己却没有成长为健全的人。我们必须承认,在成长过程中,我们就是被这么一路带出来的:人人都要追求做人上人,都害怕沦为人下人,路上有惊慌,沿途无风景,心中有奴性,人格被异化。
承认它的目的是什么?不是变成它,而是改变它。承认我们生在其中,我们就要用热爱、用智慧、用勇敢,努力让它变得更好一点而不是相反。
为人父母,先学会爱,学会尊重和理解,保持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历史感,不要忘记自己曾有过的爱与痛,如果你所不满的那些东西,制度或者观念,是一架绞肉机的话,那么,要有越来越多的老师、父母和孩子,勇敢决绝地与这个绞肉机分离,而不是冲上去拥抱绞肉机,然后还抱怨这绞肉机的残酷无情,更不是成为绞肉机,还对被撕咬绞扯的孩子大声唱着赞美诗。当越来越多的人,拒绝加入绞肉机,那么它就不会成为具有无穷的吞噬生命热情美好梦想动力的永动机了。
无论是父母还是老师,都应该懂得这个常识:
教育,并不是要让孩子将来如何成功,如何优秀,如何出人头地,过上高质量的物质生活(当然,并不拒绝让孩子能得到这些),更重要的,是要提升孩子的生命质量,哪怕他将来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只要他的生命质量是高的,那他也会幸福。生命质量取决于什么?就是一个人的思想境界,精神世界。一个拥有了“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的人,必然能够活出一个自己,而不会照着别人的样子或者按照别人的要求活着,不会成为一个充满奴性的人,要么被别人奴役而不自知,要么一心想着奴役别人。
成长,应该是一路追寻,从而发现自己幸福的美好旅途,绝不应该是为了追求所谓未来的成功,而抹杀儿童青年的天性和当前生活。
与成年人相比,孩子们无疑受到的戕害更深重。然而,每一个褊狭暴躁乖厉粗糙的成年人,也曾经是眼睛清澈笑声清脆的孩子啊。
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是独特的。
如何去认识孩子、发现孩子、关爱孩子、尊重孩子,这是一个严肃而神圣的话题。
我们喜欢把教育工作比做园丁的劳作,不妨假设孩子们是园中的花。
有的孩子长得快,是月季,有的孩子长得慢,是铁树。而所谓正常的标准,却可能是根据“死不了”花的生长节奏规定的。于是,所有不能在每天早晨八九点开放的花,就成了有病的植物。殊不知,有病的不是这些迟迟不肯开放的孩子啊。
有的孩子是牡丹,辉煌壮丽,有的孩子是菊花,清雅俊秀,有的孩子是鸢尾,有的孩子是文竹,有的孩子是无花果,有的孩子是紫罗兰,有的孩子是玫瑰,有的孩子是百合……每个孩子都是不同的,就像每朵花,开放有时,凋落有时,颜色各异,芬芳不同,应该让孩子像花朵一样,各按其时,各归其类,成其美好。
如果,成功便是盛开的花,你也许会说,每一朵花都有开放的权利。
可是,有没有想过,每一朵花,她也有不开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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