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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西来:思想者的自白——读柳鸣九先生《且说这根芦苇》
去年秋天,柳鸣九先生的《且说这根芦苇》(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刚一出版,便送我一本。我以先睹为快。
柳先生和我同住劲松九区中国社会科学院宿舍的一处小院里,我住901楼,他和夫人朱虹住902楼。两楼之间是一个不大的花园,那是他工作间隙小憩、做操和散步的地方,也是我外出小院必经之处。我们常在这儿碰上了聊几句,或互致问候。他也常在这里说到他正在写的文章、书稿,也把尚未定稿,或虽已定稿却由于种种忌讳一时发不出去的文章拿给我看,听取我的意见或建议。在这个小院里,我们交往三十年上下了,如果加上之前认识他的时间,则有半个世纪以上。我深知,他是一位勤谨、认真、有思想、有追求的大学者,一生笔耕不辍,著作等身。我以能与这样的知识者长期交往而倍感自豪。
柳先生的主要著作,每出一本,都会主动签名送我,就像送我这本《且说这根芦苇》一样。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他是法国文学的顶级专家,对于我这样一知半解的人,读他的著作,就是学习,用韩愈《师说》里的话来表述,叫“吾从而师之”。读《且说这根芦苇》,我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态。
先说书名。芦苇的比喻,来自法国十七世纪的哲学,一位著名哲人曾把人称为“会思想的芦苇”。柳先生说,自己之所以取目前这个书名,是“因为我这几十年生命存在,到头来只不过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但他又认为,“会思想”是分为不同层次的,不是所有人都有权宣称自己作为人是“会思想”的。而他本人的以此自喻,“不只是因为自己的工作对象、工作范畴而进行一些思索而已,由于我从事的是思想含量比较高的文化工作,要能应对下来,就必须强迫自己‘多思’,而自己也还算比较‘勤劳’,于是几十年下来,也就自认为算得上‘会思想的芦苇’这个称谓了。”这里既有自谦,亦不无自豪,更从根本上确定了这本书的性质与面貌。于是,书名也就成了对自己半个多世纪的学术人生和思想历程的最朴实、最准确,也最形象的文化概括。
柳先生并不认为他写的是一部通常意义上的自传。他认为,真正的自传有很高的要求,他举的经典例证是卢梭的《忏悔录》和萨特的《文字生涯》。对于当今社会上有点地位、有点名气甚至有点财力的人动辄便写自传以自高的浮躁风气,颇不以为然。他以“文化自述”作为副题来标示这部书的性质,从而与世俗的,甚至等而下之的“自传热”区别开来,是很有自己的想法的。
然而,《且说这根芦苇》又确实带有很强的、很明显的自传性。收在最前面的两篇文章,一篇是《我的中学时代》,一篇是《未名湖畔四年》,前者正如题目所示,记述了由于父亲厨师职业的流动性和不确定性,少年柳鸣九不得不随父母在重庆、南京、广州、长沙等地飘泊。他重点写了居住于南京和家乡省会长沙时期内,在南京的中大附中和长沙的湖南省立一中的求学生活。在进入湖南省立一中之前,他还先后在长沙的广益中学读了初中二年级,在重庆的求精中学读完了初中三年级,所有这些都是当时当地的名校。因此他受到了高质量的中等教育,为他后来考入北京大学,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他记述了师长对他的影响和自己所经受的磨砺。
《未名湖畔四年》记述的则是作者在北京大学西语系难忘的读书生活。他满含深情而且不无庆幸地回忆了名校名师对他的栽培、濡染和熏陶。他说,北大西语系可谓“星光灿烂”。他一口气列出了一大串在学界光芒耀眼的名字:冯至、朱光潜、田德望、杨周翰、李赋宁、吴达元、闻家驷、张若谷、吴兴华、盛澄华、钱锺书、卞之琳、杨绛、潘家洵等。他从这些名师身上,悟出并开始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观:“成名成家是最有价值的人生之途,而成名成家的核心就在于要有自己过硬的‘本钱’。何为‘本钱’?按我的理解,那就是文化学术实绩,就是一本本论著,就是一部部作品,就是‘本本’,在燕园如此强大的名家名师磁场中,我不仅很快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的努力方向,而且几乎无时无刻不感受这磁场的魅力与感染。”作者还记述了自己艰苦的、甚至超负荷的学习经历,记述了一位青年学子如饥似渴地追求知识,充实自己的真实的心路历程。
《辞别伯乐而未归———从文艺理论到外国文学》,记述了他怎样到文学研究所文学理论室工作,以及怎样从文艺理论研究走上了法国文学的研究。这篇文章之后的其余十三篇文字,基本上都是与法国文学的研究与译述有关的。它们叙述、回忆了作者生命运行中最重要的方面,以致我们可以说,他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全部生命都对象化到他所从事的法国文学、文化的研究中去了。这个领域,是他作为学者、知识者、文化人和思想者的根据所在,实绩所在,价值所在。在这个领域,他继承了先行者和他的老师辈,集了大成,达到了新的高点;同辈学人,罕有出其右者。全书十六篇文章,放在一起看,可以见出作者的学术经历,以及与学术活动相关的生命体验、人生际遇、喜怒哀乐、盛衰荣辱等,是一个思想者勤奋而又并不顺当的一生,是他学术人格比较完整的、多侧面的勾勒与展露;分开来看,又是一篇篇相对独立的文化散文,或称学术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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