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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疯卖傻的老师是好老师?听我这样说,你肯定以为,我不是说睁眼瞎话,那就是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对吧?
我当然不是睁眼说瞎话,更没有神经错乱——假如你和我一样,读过《疯狂学校》,你一定也会这样认为;而且也会和我一样,指不定说出什么其他的惊世骇俗的“胡话”呢。
这么跟你说吧,在《疯狂学校》里,有一群疯狂教师。“疯狂教师”们,要么会装疯,要么会卖傻,要不,就是怪、神经、邪门。他们看似另类,不正常,不务正业,不按牌理出牌,但却在有意无意间道破了教育的真谛。
譬如说装疯。装疯的校长克卢茨先生肯定没疯,他只是在“装”,或者说,他“疯”成了一个孩子,甚至比孩子更孩子气的儿童。
那么,校长克卢茨先生都有哪些疯狂的举动呢?“他把自己的光头涂成橘黄色,还亲吻了一头猪!还把自己装扮成圣诞老人倒吊在旗杆上,最最疯狂的是,他在学校的楼顶上玩蹦极!”而他之所以如此疯癫,显然只是借由看似疯狂的、“不正经”的形式,把读书、写文章、做习题,全部变成“正经”的游戏,在游戏中,使儿童的情智悄然成长,生命的诗章蓄势待发。不是吗,他的每一次疯狂,都大大地激发了学生们的责任感——“我想,要帮助克卢茨先生不做发疯的事非常困难。也许到六月,通过全校的共同努力,我们能够治好他的毛病吧?”阿仔,这个讨厌学校,讨厌学习的孩子,竟然也想通过好好学习,帮助校长“不发疯”,疯狂校长的目的显然是达到了。
不过,剥去校长克卢茨先生“疯狂”的外衣,我们发现,他的“装疯”,其实只不过是在病态的教育现场,把自己还原成长大的孩子,回归儿童立场罢了。
而现在的教育现场是怎样的呢?是成人就是成人,成人和孩子的世界泾渭分明,不许跨界。如果哪个成人跨界了,像个小孩,那他就是在“装嫩”,简直“不成体统”;不过耐人寻味的倒是,孩子“长大”,却分明是大人们所“乐见”的。陈鹤琴先生说:“常人对于儿童的观念之误谬,以为儿童是与成人一样的,儿童的各种本性本能都同成人一色的,所不同的,就是儿童的身体比成人小些罢了。……我们为什么叫儿童穿起长衫来?为什么称儿童叫‘小人’?为什么不准他游戏?为什么迫他一举一动要像我们成人一样?这岂不是明明证实我们以为儿童同成人一样的观念么?”——不容跨界,说的其实是单向度地不许大人跨界到儿童立场的片面之辞;至于孩子们,他们才不管什么许和不许呢,他们压根儿就不想“长大”。
大人要有个大人的相,这在某种意义上当然没错:大人需要为孩子们提供一个正范本,而不是负范本。不过,老是正襟危坐,道貌岸然,也很不好玩。况且,大人们,也曾是孩子,为什么偏偏就忘记了这事呢?为什么就不能再回到儿童的世界去走一走,看一看呢?
不想变成“长大的儿童”,说到底,只不过因为,大人从童年走来,于是自以为是地认为,早就懂得了孩子的心,犯不着再去理解儿童、发现儿童了。过的桥比他们走的路都还要多,大人们的这话听起来似乎不错,但作为大人,往往遗忘了,从前做孩子时,他们是怎样走路的。
譬如,刚才给儿子洗澡,我试了一下水温,刚刚好,于是我就怎么也不理解儿子还觉得烫了。我想到这里,是因为阿仔在《疯狂学校》中反复提到,“走了足有一百里,我们终于来到了体育馆”;“于是我们走了一万万里路去体育馆”。体育馆离学校很远吗,不见得——但这显然是大人的尺度;殊不知,儿童眼中的世界的比例,本来就是一种“儿童的尺寸”,它并不是“正常”的人与世界的尺度。现在,你作为一个大人,觉得体育馆离学校并不远,这样的比例才是“正常”的,但就在这个 “正常”中,世界万物都变得“实实在在”,合乎它的尺寸,却失去了它的“魅力”。
这倒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为了让孩子“成人”,大人始终像“一个拥有惊人力量的巨人站在边上,等待着猛扑过去,并把他压垮”。就像给儿子洗澡的我,听了孩子的哭闹,给洗澡水加了点冷水,儿子依然觉得烫,于是我就烦了,索性把他的脚摁进水盆里,还大声嚷嚷:“我说凉就肯定凉了,难道还骗你不成?”骗固然谈不上,缺乏儿童的视角,并未真正走进儿童世界,“自觉或不自觉地显现权威者、训导者的身份及其方式,缺少倾听、缺少对儿童真正的理解”,倒是一定的。
因此,为了不“在急急忙忙赶往伟大事业的路上撞倒了孩子”,大人呀,就得“更像个大孩子”,这样才能当个像阿仔的校长那样的老师,常常让学生觉得没学到什么,而实际上在不知不觉中教诲他的学生很多很多东西的老师。
如果说,装疯的老师是好老师,那么卖傻的老师也不会坏到哪里去,甚至也极有可能是最好的老师。
说到卖傻,想起了一个故事。故事里说,如果你讲1加1等于2,这不是数学;如果你问,1加1等于几,这就有点数学的味道了;如果你有胆量说,1加1等于3,那就是数学了。
一加一等于二,这是连三岁半的小孩子都知道的;一个“教师”如果咬定一加一等于三,那么除非他是《1984》里大洋国真理部的小职员,因为有“老大哥在看着你”,失去了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有胆量说1加1等于3”的老师,不至于是生活在谎言和恐惧中,因此他显然只是在“卖”傻。
“我们的笨班主任”戴西小姐就是一个会“卖”傻的老师,而不是一位“万事通式的权威或代理人式的权威”。她不知道四乘以四是多少,她连read这个字也拼错,她背不下来九九乘法表,她不知道美国第一任总统姓甚名谁……她“真是什么也不懂”,以至于学生都以为她是冒牌的老师。
她是真的不知道吗?鬼才相信呢,她的傻只是大智若愚、大巧如拙,她只是在“卖”傻。而这里的“卖”傻,无非是“不在教,而在教学,而在教学生学”;无非是使学习者成为教育活动的中心,授人以渔而不是授人以鱼。
简单点说,戴西小姐就是做到了“让学”。“让学”的说法,来自于海德格尔。他在论述“做一名教师仍然是很高尚的事”的时候,举了一个正在学造柜子的家具学徒的例子,他认为,“如果他真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细木工,他必须使自己适应木头,对各种不同的木料以及潜伏在这些木料中各种不同的形式了然于胸,好像木头及其隐藏着的丰富本性透入了人的栖居。”而他学习时,能否适应木头及其他木质东西的本质,“显然取决于能够指导他如此这般的某个教师的在场。”那么,这个老师的在场,是如何指导他如此这般的呢?无他,他只需要学会让他们学,让他们学会学习。而要学会让他们学,让他们学会学习,可能最好的方式,就是像戴西小姐那样偷懒,装笨,卖傻。
儿童哲学专家杨茂秀教授告诉我们:教学是一种艺术,这种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教学的人晓得如何把自己不会的教到让他的学生会,而学生学会后又能回头来把他的老师教会;学生学会的,不只是学习,也学会教学。这样看来,“我们的笨班主任”戴西小姐,她“卖”得太高明了,“卖”得不露痕迹,她卖傻都卖到了艺术的境界——她“卖”得连他的学生阿仔,这个讨厌读、讨厌写、讨厌算的孩子,也在想,“如果这学年结束,如果全班同学同心合力的干,我们可以把她教到二年级的程度”——孩子们不仅自己学会了学习,还想教会自己的傻老师,还有比这教得更好、更有艺术的老师吗?
这让我又想到了乡下的一句俗语,说的是,拙娘养巧子,巧娘养拙女。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怪事呢?这大抵是因为,巧娘总是苦口婆心,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知识教给孩子,她处心积虑地想把一样东西教给孩子,却剥夺了孩子发现那东西的机会。而拙娘呢,她偷懒耍滑,那么她的孩子“必须使自己适应木头,对各种不同的木料以及潜伏在这些木料中各种不同的形式了然于胸,好像木头及其隐藏着的丰富本性透入了人的栖居”,也因此反而获得了自己选择,自己活动,自己体验成功与失败,自己学会学习的可能性。
我大概算是一个“巧父”。还是以给儿子洗澡为例,我也不是不想让儿子学,而是看他自己洗澡我就特不放心,我不是怕他烫,就是怕他受凉,要不就是担心他没洗干净。一旦我发现他磨磨蹭蹭,洗得乱七八糟,我就不由得亲自上阵,大包大揽,于是他在咱家买热水器之前,一直没学会洗澡。不过,他现在倒会了,甚至会指导他老爸洗澡了——买了个我还不怎么不会用的热水器,儿子趁我不在家里偷偷地瞎玩,三把两把玩会了使用热水器。我说到这里,既要感叹这真是一个后喻文化的时代,也不得不说,巧父总是失败的,拙娘倒常是出人意料的成功啊!
那么,为了养巧孩子,养巧学生,现在您是否也愿意开始装疯卖傻起来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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