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抒情长诗的写作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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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当代抒情长诗的写作问题作者：广东张德明

长度·浓度·难度·限度

——以龙彼德为例谈抒情长诗

张德明

    新世纪以来出现了不少很有分量的抒情长诗，稍加关注，我们便会发现雷平阳的《祭父帖》、陈先发的《姚鼐》、沈浩波的《蝴蝶》、伊沙的《蓝灯》、孙文波《长途汽车上的笔记》、安琪的《轮回碑》、王久辛的《香魂金灿灿》、梁平的《重庆书》等名篇佳作。这些抒情长诗的出现，既让我们看到了现代汉语诗性空间不断扩大和敞开的艺术可能，又使我们不得不思考长诗写作文体学上的相关问题，诸如长诗的篇幅、长诗的诗意氛围、长诗的写作难点、长诗写作的局限性等，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与回答，对我们理解新世纪长诗的艺术情貌，以致引导未来的长诗写作朝更健康的道路前行来说，都是不无助益的。
最近一口气读完了龙彼德的一组系列长诗，为诗歌充满思辩和想像的精神氛围所打动。这个长诗系列以“坐六”为总题，由《坐六》《止水》《大海兽》《大裂谷》《听〈安魂曲〉的六个最佳地点》《时间游戏》等六首构成，诗人在跨越时间与空间的界域中进行了极为深隽的宇宙凝望和生命探问，较好地实现了“情、理、美三者的融合”这一美学理想。
按照批评家刘忠的理解，龙彼德的这六首诗是各有侧重的，《止水》表述了“民族的受难”主题，《大海兽》演绎“自然的诅咒”，《大裂谷》勾画出“世界的格局”，《坐六》意在呈现“人类的处境”，《听〈安魂曲〉的六个最佳地点》抒写的是“灵魂的拷问”，《时间游戏》主要追问“存在的意义”（刘忠《智性与神性之美——读龙彼德的六首长诗》）。这样的理解是基本准确的，虽然每一首诗的主题都不只是言述某一单纯意义，而是以一个主题为侧重，旁涉和衍射多个思想层面。
对于这组系列长诗，我们可以从很多角度切入，对之加以阐发和剖析，得出不尽相同的诗学结论。由于六首长篇诗作都富有哲学的底蕴和思辩的力度，意象选择和语词遣用都别具匠心，因此在不同层面上深入开掘，均可以发现诗歌的可贵之处，了悟到诗人的艺术才华和思想高度。在我看来，以这六首诗为基点，从新诗文体学的角度来追究现代汉语长诗写作上的相关问题，也不失为一个重要的观照方式。本文拟从这个角度出发，以龙彼德诗歌为例谈谈当代抒情长诗的写作。

一

中国新诗自1917年诞生以来，“长度”（篇幅）一直是困扰其创作的重要诗学问题。如果说古诗特别是近体诗都有严格的字句限制的话，那么遵从“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诗怎么写”（胡适）和“作诗如作文”（胡适）等创作原则的新诗始终没有确立明确的形式规范。这种规范缺如现象的存在，虽然造成了新诗长期以来诗意密度不够、散文化倾向明显的弊病，却给长诗写作提供了丰富的可能和开阔的空间。较之古典诗歌，近百年中国新诗的长篇之作可谓浩若繁星，难以胜数。中国新诗史上的优秀诗人，如郭沫若、艾青、冯至、臧克家等，都留下了不少长诗名篇。龙彼德的这个系列，可以说是当代长诗创作中的不俗之作，为近百年中国长篇诗作大家庭添入了一个很有个性和特色的新成员。
那么，我们不禁要追问的是，一首诗需要达到多长的篇幅才能计作是长诗？一首长诗究竟应保持在多大的篇幅内才算适宜呢？在西方文学史上，经典长诗的篇目是为数不少的，有些诗的长度也大得惊人，这里有一组数字：《荷马史诗》总共有27000多行，其中《伊利亚特》15693行，《奥德修记》12110行；但丁《神曲》长约14233行，歌德《浮士德》12111行，艾略特《荒原》共434行。在这四首著名的西方长诗中，《荷马史诗》《神曲》《浮士德》都属于叙事诗，其长度超愈万行，我认为是完全正常的。惟艾略特《荒原》是抒情长诗，篇幅在400多行，其实已经是奇迹了。在我看来，叙事长诗其实只不过是用诗歌形式写的小说，因此也有人将此类文体称之为“诗体小说”，在诗行的设计上，叙事长诗无论多长都不为过。抒情长诗就不一样了。抒情长诗不能太短，短了就与“长诗”之名不太相符，也无法具有充分的思想容量和诗意空间。但也不应当过于冗长，否则其思想浓度会不断稀释，诗意氛围也会随之淡化和削弱，同时也会超出读者的阅读耐性。在我看来，为了保证诗性诗意的浓郁丰满、张力效果的恰如其分，抒情长诗的行数应控制在100——400之间为宜。
龙彼德的六首长诗长短并不一致，其中《坐六》有177行（不包括其中的散文部分）、《止水》149行、《大海兽》112行、《大裂谷》187行、《听〈安魂曲〉的六个最佳地点》66行、《时间游戏》122行（其中散文的一节除外），除了《听〈安魂曲〉的六个最佳地点》一诗的篇幅略显不够之外，其他五首的长度都是较为合适的。

二

长诗不宜太短，也不宜太长，这不仅与“长度”有关，更与“浓度”有关。我所说的“浓度”，既指诗歌的诗意浓度，也指诗歌的思想含量。要保证诗歌具有足够的思想含量，没有一定的篇幅来表情达意是不可能的。但要使诗歌诗意的浓度足够充分，对长度的有效控制又是必不可少的写作策略。
以《大海兽》为例。这首诗由六个部分构成，依次有22行、20行、15行、15行、20行、20行，总共112行。超过百行的篇幅设置，确保了诗人思想情绪的充分挥发。六个部分又可依次划分为引起、展开、高潮、收束四个情绪段落。第一部分为“引起”，将读者的视线牵引到大海之上，让人们对之深入地思考和体察。诗人写道：

在人眼窥不到的范围
绕过好望角
绕过合恩角
画出亿万个大漩涡
把地狱的火焰
烧遍两个半球
把人类的欲望
牵引得团团乱转

大海是危险的，人的欲望之海也与此类似。可见这首《大海兽》表面看是写大海的险恶，其实质在于批判人类的欲壑难填。诗歌紧接着在第二、三部分展开诗情，既写出了人类欲望之险恶：“永远达不到/永远在诱惑/天气好得出奇/柔和引起疲倦/蔚蓝醉杀孤独/驶进苦难的大海/永远没有避难所”，又向人类发出了警醒和启示：“波涛怒卷，是它身上的鬃毛/拍出几艘船的惊叫/水雾重新喷起/一条险恶的冰河/亮度大放又逐渐变暗”。在诗的第四、五部分，则转入高潮，诗人如此书曰：

大鲸将尾巴垂直插向空中
耸起一座跳水台
不待运动员往下跳
接着就陆沉
一座淹没了的国际大厦
待他再次崛起
已来到大船边
渔叉齐发乱箭纷披
有魔力的捕鲸发出“嘘嘘”的响声
乱七八糟缠在圆柱上
大船像一条鼓起全部鱼鳍的鲨鱼
穿过九级浪，闯进
大动荡与大混乱
索越绷越紧
双方都在挣扎，作最后的挣扎
终于浮出一片红水
它就在那团红霞中滚动
飞朱溅赤七八里
最后泼出了夕阳——
一个垂死的婴儿

这是第五部分所写的内容。诗人在此展示了人类捕猎鲸鱼这一“大海兽”时惊心动魄的场面，诗中着意描述的“捕鲸”这个事项是富有象征意味的，它折射着工业文明以来人类对自然的疯狂肆虐与极大破坏。人类对自然的破坏是以人和自然的两败俱伤为代价的，这正是尾声所写到的情形：

方向迷眩，小艇粉碎，大船翻到
一切均宣告结束
喘息不已拍着残鳍
喷柱渐渐缩短
以致于消灭
天地间唯余黑暗

诗歌在这个惨烈的景象中收住，112行的诗歌呈现出起承转合的明晰线索，正好构成了一个封闭性的完形结构。诗人围绕“诅咒虐杀，诅咒破坏”的现代性批判主题而铺展思绪，结构诗章，起于可起之处，止于该止之时，这样的长度是较为恰切和适宜的。如果再拉长些，我认为诗人完全能做到，但其结果可能会因冗杂的议论与抒情成分的掺入，从而导致诗意氛围的弱化和批判力度的消减。

三

与长篇叙事诗相比，抒情长诗的写作难度是更大的。叙事诗因为有情节和人物等线索作保障，因此写作起来相对容易一些。抒情长诗没有很直接的演绎线索，只有思想和情绪作为写作的支撑，在诗意具体展开的过程中，会遭遇很多困难与阻碍。
首先是结构的安排。长诗创作最关键的环节是结构的处理，如果结构设置精巧得当，那么书写起来就将一路顺风，反之，如果找不到准确的结构方式，诗情铺展时将会显得磕磕绊绊，险象环生。纵观龙彼德的这六首长诗，不难发现，诗人在结构的选择与安排上还是颇为用心的。六首诗大致有两种结构方式：平列式与层进式。其中《坐六》《听〈安魂曲〉的六个最佳地点》属于前者，《止水》《大海兽》《大裂谷》《时间游戏》则为后者。平列式的结构形式，便于从不同向度上将主题加以反复演绎，既呈现繁复的生命情状，又不断强化诗歌的情感与哲思。比如《坐六》，诗人选择了“六合”、“六识”、“六欲”、“六殛”、“六度”等与“六”有关的自然和人生景观来写照，从空间、生理、情感、伦理以及宗教的层面上来揭示宇宙的奥义，立体化地展现了诗人对世界和生命的哲学诠释。层进式的结构形式，有利于将诗人的思绪不断推进，从而由浅入深、由表及里地将情感和思想敞现出来。从前述有关《大海兽》的分析中，我们已经了悟到这一点。
其次是抒情的处理。抒情长诗显而易见是以“抒情”为基本的表意手段的，但是在长诗之中，情感的抒发是非常需要讲究策略的。一方面，诗人无法放逐抒情，而必须倚重抒情，通过情感的直接抒写将内在的心灵波动和对宇宙人生的深刻领悟巧妙地传递出来。在抒情长诗创作中，由于诗人不能借助故事情节的展示和各种人物的描画来扩延思绪、铺就篇章，因此情感的精细抒写和多方面传输就成为极为关键的表意路径了。另一方面，抒情长诗要表现现代性精神气质，达到现代主义的艺术高度，又不能滥自抒情，不能像浪漫主义诗人那样将内心的情感毫无保留地全番抒发出来，而必须对情感的抒写有所节制和按压，必须借助象征、暗示、悖论、反讽等现代主义诗歌技巧将诗人情感间接地泄露出来。既要抒情又不能胡乱抒情，既要将心中的复杂情感尽可能表露出来又不能直言不讳，而须含蓄隐晦、点到即止，这就意味着抒情长诗创作中对“抒情”这一表达方式进行艺术处理时必然会遭遇很大的困难。龙彼德的这几首抒情长诗在抒情的处理上还是较为到位的，诗人基本做到了看重抒情但不擅自抒情，而是用富有思想力度的意象和语词将纷繁复杂、浓郁强烈的情感间接、自然地暗示出来。我们来看《止水》第三节：

天空蓦地遥远
大山倏然耸峙
匆匆万物均离河而去
将波涛遗弃在奇深死寂之处
它的呼声甚至不能穿透
两岸的障壁
背景峁顶上有人扶犁
焦渴满身，尘土难耐
吮不到一滴浊黄的水
嘴唇裂成无数甲骨文
对于河的遭厄与受困
不加理睬

诗人本意是要表露对旱灾带给中华民族乃至整个人类巨大痛苦的控诉和诅咒，以及对受难的人们的深切同情，但诗歌并没有直接出现反映这种情感的语词，而是借助意象的暗示和情景的描画悄然传达诗人的内心话语。只有经过这样的艺术处理，诗歌的情感才可能含蓄蕴藉，才会更富有震撼性和穿透力。假如诗人没有对内在的浓烈情感有效控制，而是将之一泻千里地倾吐出来，那么诗歌的情感就将如泡沫一样瞬生瞬灭，无法具有持续的震慑力和绵延不绝的感染效果。
再次，意象的一致性。篇幅较大的抒情长诗常常会呈现斑驳的情绪，繁密的线索，以及复杂多重的主题。为了构建足够开阔的诗意空间，诗中用来表情达意的意象必定是为数不少的，这些意象既有贯串始终的主体（主题）意象，也有附着于主体（主题）意象周围的伴生性附属意象，两类意象从而形成了抒情长诗的意象群，对它们的意义赋予是否准确和恰当，也自然构成了诗歌整体上成败与否的重要关节。由于形象总是大于思想的，因此每个意象的能指潜力都是丰厚的，这就需要诗人在诗歌中进行巧妙点化，有意雕塑，让意象尤其是主体（主题）意象的所指在几百行的诗歌篇幅中高度集中，和谐统一。在六首长诗里，龙彼德对意象的选择取用和意义赋予还是较为成功的。以《时间游戏》为例，这首诗的主题意象无疑是“时间”，“时间”在不同的语境下有不同的内涵，但“时间改变着世间的一切”又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围绕“时间”这个主题意象，诗人又安设了很多与之有关的附属意象，从而多侧面、多角度地来交代时间与人类之间隐秘内在的意义关系，将诗人对生命存在的哲学叩问艺术地书写出来。诗的第五节如此写道：

一个女孩轻轻地一跳
就越过了曾是柏林墙的界限
从苹果的这一半到另一半
只有路  没有墙  也没有界
墙在爷爷的皱纹中
墙在奶奶的伤疤内
那是 四十三公里的铁丝网与水泥板
一个晚上便定格的梦
封死一百九十二条街
切断一百九十二股风
并以同等的速度  进入教科书

在这一节里，诗人以家庭的遭遇来暗示民族的历史变迁，将时间的暗码巧妙解密。在过去的时间里，柏林墙曾将德意志民族一分为二，在今天的时间中，随着柏林墙的倒塌，一个分裂的民族又合而为一。这一节的描述，无疑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强化了“时间改变着世间的一切”的历史逻辑。整体上看，由22节构成的《时间游戏》这首长诗，对“时间”这个意象符号的意义赋予和美学诠释是前后统一的。

四

客观地说，在当代新诗创作中，长篇诗作虽然为数不少，但最主要的文本形态仍旧是抒情短诗。这从某种程度上说明了长诗尤其是抒情长诗的写作并不能包打天下，不是无所不为。换句话说，长诗写作是有一定的表达限度的。
抒情长诗一般用来反映重大的社会问题，表达宏大的主题和深峻的思想，它以较为开阔的观照视野和粗放的结构方式来构建诗歌篇幅，长篇巨制的文本形式一定意义上是与多元化的社会形态有着某种同构关系的。龙彼德的六首长诗分别牵涉“世界的格局”“人类的处境”“民族的受难”“个体的存在”等诸多宏大主题，主题上的宏阔高远决定了篇幅上的长度安排，也就是说，这样的宏大主题用几行乃至几十行的短小篇幅是无能呈现的。
不过，由于立足于宏大主题的阐发和高远境界的创建，抒情长诗往往会忽视对轻悄的心灵悸动、细小的生活情景、微末的情感涟漪的精心描画，从而显示出大处有力、小处粗糙的美学缺憾。抒情长诗的这种艺术缺失，正是短诗的优势和长处所在，也是短小诗歌生生不息、常写常新的重要生命线。从艺术价值上说，长诗短诗是各有千秋、各具其美的，并不存在一者绝对优于另一者的诗学逻辑。
因此，我一方面特别赞赏龙彼德在长诗创作上体现出的才华和智慧，肯定其长诗的艺术成绩，另一方面也想说，长诗写作毕竟不是新诗创作的常态，而是一种超常态。世界和人生总是由一个个细小的历史零件拼合起来的，对这些细小的历史零件的凝视、观摩、体味和书写，也就成为了每个艺术家日常的必修课。因此，对于每个诗人尤其是年轻诗人来说，写好短小的抒情诗永远都是第一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