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访画家黄永玉快活的“怪”老头文/刘莉芳
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八十呢?八十或许当如黄永玉,无论规矩,自成方圆。如今86岁的黄永玉在北京,拥三亩荷塘而居,玩名犬宝马,高朋满座,快活无边。一幅《中国=MC2》,为他赢得了四年一度的奥林匹克美术大奖,喜欢热闹的他就在北京万荷堂的家里招待满座高朋,“与民同乐”。
几年前,在苏州叶放家里见过黄永玉几处宅子的照片。叶放家把现代联体别墅改造成古典园林,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文人雅集。黄永玉的家比叶放家更像是现代童话。黄永玉在四处有家:北京万荷堂、凤凰夺翠楼、意大利无数山庄、香港小居。其中的万荷堂在北京通县徐辛庄,从市中心开车出发,经过宋庄,大约40 分钟后,看到那一大片绿色庄稼簇拥下的建筑群,就是万荷堂。
黄永玉爱热闹,家里常高朋满座。8月24 日下午,万荷堂门口停了一溜大车小车,家人、朋友、学生纷纷前来庆祝他获得奥林匹克美术大奖。这是四年一度,由国际奥委会颁给奥运会主办国的艺术家大奖,得主每次只有一位。黄永玉为奥运会花了10 天时间,画了一幅《中国=MC2》,蓝、黄、黑、绿、红五种颜色,五股树干缠绕成一棵圆滚滚的枝叶茂盛的大树,树的四周,彩色的小鸟盘旋。
他借用了爱因斯坦E=MC2 的质能公式,说这画表示中国的腾飞。画被印在T 恤上,工作人员穿着它为来宾端茶倒水。来宾们从万荷堂的东门进去。东院是以凤凰古建筑风格为主的建筑群。踩着青石板,右拐,眼前就是整整三亩的荷花塘。荷花有些已经开了,大白鹅在水上游来游去。西院是黄永玉日常起居和创作的地方。在万荷堂里停着宝马奔驰,黄永玉在这里养了名犬,抽雪茄藏烟斗,开PARTY,来往名流。每年,黄永玉轮流在四个地方住。今年因为奥运会、夫人张梅溪个展等事情,他在北京住了两个多月,算是时间长的。
荷花塘边的石桌旁有座黄永玉雕塑,叼着标志性的烟斗,戴着同样标志性的贝雷帽。这是广州雕塑院副院长许鸿飞两年前送给黄永玉的生日礼物。黄永玉很喜欢,趴在雕塑身上,随人拍照。黄永玉今年86 岁,但看不出来。
他穿牛仔裤,蹬时髦皮鞋,叼烟斗。说话间,用湘西口音念“毕卡索”,而不是“毕加索”。几年前,黄永玉作为最老的老头登上《时尚先生》的封面。他的出场像个江湖老大,人群立刻簇拥上去。世人叫黄永玉“老顽童”,老人的确幽默,也是洞悉人情世故的。央视记者问他怎么理解体育和文化的结合?他哈哈大笑,这个太伟大的题目,不会回答。记者又问,如果用最简单的线条表现奥林匹克,你会怎么画?他立刻说,最复杂的我都不会,不要讲最简单的,我都不会。凤凰来的记者跟他套近乎:这次获得了这么大的艺术奖项,什么时候回家乡?他不吃这套,说:你这么一讲,我不敢回去了。回去,自自然然一下地回去,对口伐?家乡的子弟有什么这个那个的?
老人兴致勃勃地和大家开玩笑。许鸿飞拿把扇子在后头给老人扇风。许鸿飞是1999 年认识黄永玉的,他在广州的工作室中“石磨坊”三字,就出自黄永玉之手。他的“肥女人”系列,也因为黄永玉的点拨,而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在黄永玉的影响下,大胡子许鸿飞也叼起了烟斗。人群里,黄永玉的孙女黄田穿着一条无袖连衣裙。黄田的脾气像黄永玉,最得老人的宠爱。老人曾把孙女写进文章,说“我们黄家的女子,从小就是狠角色”。黄田说爷爷是快乐的,却被很多人听成“怪”,以讹传讹。夫人张梅溪戴条彩色长丝巾招呼客人,聊起黄永玉,她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对他已经很满意了。”
庆祝活动还安排了歌舞弹唱,黄永玉在塘边的大石凳上坐下,隔岸欣赏。追星的人们凑到老人旁边合影留念。老人仿佛已习惯了,随便大家折腾,反正他也不看你的镜头。有几个跑到对岸的舞台远拍他,老人厌恶地挥手让他们走开。“他喜欢古典、民族、世界经典的音乐,家里经常放,还收藏很多。自己会弹钢琴,还会拉手风琴、吹小号”,许鸿飞向记者介绍说,黄永玉兴趣广泛,特别爱听曲看唱。
在来宾中,卡玛是特别的。她的父亲韩丁是美国援助中国的专家。她出生、生长在中国,是“老三届”,经历了那个时代的动荡。她和黄永玉是非常好的朋友,早在黄永玉画《猫头鹰》时就认识了。1979 年,黄永玉带卡玛和她的男朋友回到凤凰。在那个年代,有一个老外朋友是招人瞩目的。曾经,卡玛只能在夜里,披着斗蓬上老人的家。但一被发现立刻有老太太去告状。卡玛和黄永玉有点相似,不在乎,彼此欣赏对人生的快意。晚间,黄永玉准备了烧烤招待来宾。
湖南卫视主持人张丹丹告诉记者,上黄永玉家吃饭,一定要晚上去,因为中饭简单,晚饭丰盛。“今年4 月我和朋友去凤凰拜访黄老,我们每年都去看他。那天正好奥委会的人在他家,邀请他给奥运会作画。两拨人,他个个招呼,喝咖啡,吃饭。中饭永远是米线,是他家阿姨做的,特别好。我们提前走。他觉得怠慢了我们,在客厅和我们握手道别,然后走到门口,打开门,像饭店服务生一样,一个一个向我们点头。”
人群散去,老人一边给大家签名,一边说“盲目崇拜”。“我都替人家着急,有很多运动员玻璃橱里都是奖,以后怎么办?拿那么多奖。人不能完全为了纪念活下去。我劝各位少花时间去收集纪念品。有的是纪念品专家,一辈子收集纪念品,满房子都是纪念品,以后不知道拿来干什么。要工作,自己有创造性,不要太多的纪念品,尤其不要把纪念品变成终身的事业。”
对话黄永玉不会忘记,但可以原谅
B=《外滩画报》
H= 黄永玉
什么奥运比赛都看
B:你现在还是每天画画吗?
H:对,除非有大事,天天画。以前一天画十一个小时,现在七八个小时。
B:奥运会期间,你看比赛不耽误画画吗?
H:这样的运动会难得有,所以我看得比较多,但都是画完之后才看,没有耽误画画。早上起来,七八点吃早餐,吃完早餐上厕所,上完厕所开始工作,干到12 点。感觉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12 点以后,有时看看电视,有时看影碟,有时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看到下午两点多,继续画,画到晚上6 点多。以前吃完晚饭还要画,最近都在看奥运了。什么比赛项目我都看,重复的也看。
B:让你印象最深刻的一面金牌是什么?
H:为什么一定要有一面深刻呢?面面都深刻。哪一个不是辛辛苦苦赚来的?我很喜欢程菲,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她也长大了,都20岁了。她得不到金牌,我非常难过。我觉得她应该得到。不过得不到也开心,因为别的中国人得到了。后浪推前浪,世界上的事不都是这样吗?我们不能专喜欢前浪,忘了后浪。历史的见证就是后浪推前浪,一起开心。
湖南人在这届奥运会的金牌好像少了。湖南人喜欢打架,我曾经提过,湘西最好搞拳击,把街上打架挪到拳击台上去。
B:你家门口的沙袋是干什么的?
H:沙袋又是摆设又不是摆设。练拳不是为了打人,还可以练膀子、拳头。我都86 岁了,拿拳头打打沙包还可以,干别的就不行了。
我喜欢拳击,平时每个周六、周日,我都要看拳击比赛。我以前看的拳击比赛不戴帽子,上半身全打,不打下半身,比较有意思。
活一天,干一天活
B:我看到你家荷花塘里有大白鹅,你家传说中的狗呢?
H:别怕,狗都关起来了。狗很厉害的,会咬人。我喜欢狗,不是为了什么关照生命,没有很大的意义,就是喜欢。世界上的事不能一起床就讲意义。可能领导人、伟大人物一下床、一穿鞋,意义就来了。过日子没有那么多意义。
B:你以前举办个展时谢绝花篮,今天却有很多花篮摆在院子里,是不是想法变了?
H:有的事情挡都挡不住。门小一点,有两个人站在两边,就可以拒绝。现在门这么大,来了这么多人,也没有办法。不过,有的花不是别人送的,是自己家里的。
B:郑可曾经为你作了一幅像。现在这幅作品在哪儿呢?在你家里也没看见。
H:在家里,藏起来了。家里的墙不够大,挂要有地方挂。郑可是我的好朋友也是老师,他是布德尔的学生。布德尔的光芒被罗丹盖住了。在创造性上,布德尔比罗丹走前了一步。我在巴黎看布德尔的雕塑时,郑可已经去世了。要不然我可以和他一起,我请客,在巴黎好好地玩半年。
有很多事情都错过了。七八年前,我们十几个老头常在万荷堂聚会,现在这些老头只剩下两三个了,有的还来不了。如果有一天,我也哇哇了,那就麻烦了。这就是人生,一点不足怪,不要悲伤,活一天,干一天活。
全世界都有乡巴佬
B:你经历了很多磨难,但一直很有创作激情,是怎么保持的?
H:谋生没有什么激情。要吃饭、要穿衣。没有路费要赚点路费,什么都画。与其说是激情,不如说是寂寞引起的激情。在那个困难时代,国民党时代,骂国民党是有激情的,做传单,希望国民党垮台。
B:经过了这么多人生阅历,你还能够宽容、乐观,怎么才能做到?
H:吃苦练出来的。很小的时候,我就在外头流浪了。现在有这么多人对我好,我能感觉到人家对我好的道理。这个道理掌握了,我们对别人也会稍微宽容一点。
B:有一句话叫作“可以原谅,不可以忘记”。
H:那是法国诗人阿拉贡讲的,我就说有的坏人坏事伤害了人、人类、社会,不能忘记,也不会原谅。我是不会忘记的,也不会原谅的。但不是不可以原谅。为什么原谅?狠狠地记住。
B:你是不是特别不喜欢美国人?你在书里写到,只有美国人才会在别人画画的时候挡在前面,法国和意大利人就不会。
H:那是偶然的事。美国人有时顾着玩,忘了别人。日本人很注重礼貌,不会挡在画家前面。我们以为德国人不会挡,但德国人就是挡。要具体看什么样的人。有文化的人都不会挡。但是游客一般不一定有文化。我发现了一个道理,过去我以为只有中国出乡巴佬,原来全世界都有乡巴佬。很土,都是乡巴佬。B:你在意大利和巴黎都待过,两个地方怎么样?
H:意大利还是好的,满街都是原作,连建筑都是艺术。我不太喜欢巴黎。凯旋门为中心,很多圈围着它,东南西北,左看右看都是一个大透视,房子都是一样的,不精彩。巴黎人也比较傲慢。不过,我的法国朋友很好,因为他们有文化。
《红楼梦》写得不有趣
B:你的自传《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怎么样了?
H:哎呀,我告诉你,这不是自传,是个小说体的东西。为了这本书,我已经说了这样的话,要戒掉画画,就像戒烟、戒吃大麻。戒掉画画才能好好写。但是画画又这么可爱。有时一坐下来就想画,眼前正好有种力量在帮我。什么力量呢?上海的《生活》杂志要连载我的小说。一连载就等于拿鞭子在抽我赶快往前跑。一期就发表了三四万字。那我得赶快写。
B:你的创作范围很广,涉及画画、写作、雕塑等,你最喜欢哪种创作方式?
H:我喜欢写东西。我写东西有个习惯,在口袋里放点纸,看电视拿着小本子,床头放着小本子。一有事情引起我的联想,就赶紧记下来。我读书也是这样,有点联想就记下来。我有很多本子。有的本子里写得很满,看不清楚,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意思。
B:这些本子谁帮你整理?
H:还有别人帮的道理?曾经有一家杂志社的几个领导人要看我的书房,想通过我的书看看我在搞什么东西。我说书房是人的底裤,不能让人家看。
B:你还会从事其他艺术门类吗?
H:我的领域已经够多了,不想再多了。如果搞行为艺术,光屁股在街上跑,我可没有这个胆。
B:你对专业和广博怎么看?
H:我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从侧面来谈。以读书为例,读书人分几种,一种是学者、专家,像陈寅恪、钱钟书。他们读很多书,而且记得住,让那些知识散发出新的面貌、新的见解,让今天的人去理解。
我,我讲我,不是我们。我什么书都看,但不是什么书都记得住。不是我的记性不好,我的记性不错。在读书方面,我的记性有点特别—某一部分写得好,我就记得住技巧什么的,故事我记得有点颠三倒四。
我不是很喜欢《红楼梦》,但是很多人—从咱们最高领导到有学问的人—都说《红》如何如何好。我不是阶级论,不是因为《红楼梦》写了封建阶级就不喜欢。我觉得《红楼梦》写得不有趣,谁跟谁为了一点小事情闹意见,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记不住那些人的名字和故事。我的爱人就记得住,把《红楼梦》讲得头头是道。
我只记得住凤姐哈哈大笑。人没到,先笑进来。这个写得很有意思。另外,贾政开始觉得宝玉不怎么样,后来觉得这个儿子还有可取之处,到最后心服口不服。这点我也记住了。
有的书我比较有兴趣。比如《儒林外史》、《水浒》。但对《三国》、《封神榜》就兴趣不大。
一般来讲,我读书不求甚解,一路滚过来的,在书本上打滚。我不是真正读书的人。
真正读书的人有可爱的地方,也有不太可爱的地方。他们动不动就讲古书,这跟现在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兴趣不大。
B:你对徐志摩的诗的兴趣也不是很大。
H:徐志摩是上一代人,上一代人有他的局限性。我曾经开玩笑说徐志摩最大的成就是大少爷游巴黎,给巴黎取了不少好名字,其他的都没有什么。其实他的诗还是有很多精彩的地方。
B:有人评论你的诗朗朗上口,像大白话。
H:我不会写诗的。我的诗不行的。
人不能忌口太多
B:1980 年,你画了中国第一枚生肖邮票“猴票”,非常著名。
H:著名不是因为我的画,是因为猴票印得太少了,别的生肖票印得多,配不上套,猴子就贵了。
B:刚才你被很多人问到,你为北京奥运会创作的《中国=MC2》表达了什么意义,你都不愿意回答。为什么?
H:在现代艺术里,讲不清楚道理的,尤其是前卫艺术。有人问毕加索,你的画,我怎么看不懂啊?毕加索问他,你听过鸟叫吗?听过。好听吗?好听。你懂吗?
中国艺术有个特点,常常要讲得很清楚。外国的历史画能看懂,讲得清楚。但是现在的前卫艺术不是很容易说得清楚。说不清楚的理由是什么呢?好像我们看传统戏剧的锣鼓一样,有不同的质感、节奏、拍子,好像现代的音乐。现代绘画可以用戏台的锣鼓来理解,节奏、强弱、纵深关系,可以从很多方面理解。讲意义、故事,就没有了。
自然里也是这样。比如你去黄山玩,有人把那些山峰叫做仙人下棋、望夫山。那都是人起的名字。其实你去黄山不是为了看望夫山,坐在黄山什么都不想,就觉得黄山很伟大、很美,那个美是很抽象的。就像今天看现代、前卫绘画。如果从这个角度,你就掌握了看前卫绘画的要素。
B:你去过798 吗?对当下的年轻艺术家有什么建议?
H:那个地方我没去过,但年轻、前卫艺术家我认识不少。年轻人从幼稚到成熟状态,有个过程。现在有一些年轻人画得非常好。他们都很了不起。中国还不太习惯他们的新观念,将来就习惯了。人总不能忌口太多,喜欢这个,也应该学习喜欢那个。都喜欢,趣味就广博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