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媒介与文学话语当使用话语(discourse)这一概念来分析文学活动的主体间关系时,其深层背景是口语交流时代的权力结构。在发生学的意义上文学起源于口语,以身体为基本媒介。正如海德格尔指出的,神话与诗史作为对世界的第一次命名,具有将从心灵(此在)从混沌(存在)召唤出来的使命。这种源始的诗性语言以身体为边界,建构了自我与他者的最初区分。因此,主体(subject)的概念首先蕴含着世界的空间性。这种空间性经过共同的上手之物而现实化,体现为具体媒介文本中的话语结构。在这个意义上,福柯所谓的话语暴力(权力),其所指正是文学与身体的原始关联性。在演说、辩论等口语交流形式中,身体的出场保证了实时干预的可能,话语主体(支配者)是口若悬河而血肉丰满的现实存在;在书写、印刷等单向传播形式中,读写主体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双重分离,保证了文本结构的稳定性与作者形象的彼岸性,由此建构了强记博闻却孤栖书房的现代文学主体;而在电子网络交流中,身体缺席为主体建构带来了新的方式——多窗口对话式的屏幕界面使“分身有术”的虚拟出场成为可能,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主体呈现出多重化和离散化的特征。话语结构的这种裂变不能单纯地理解为一个解构过程,在更深层的意义上是对“主体”这一概念的重构与回归——由独白性的现代主体性美学向对话性的后现代主体间性美学的螺旋上升。
由此可见,主体作为一种历史建构,本身依赖于文学媒介所构造的交流语境。网络读写只是这个历史链条中的一环,但它以更尖锐的方式揭示了精神活动与技术形态的深层关联。一千多年前,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充满神往地写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 表现了古人对于时空尺度的深切敬畏。如今人类已借由电脑网络而进入一个“视通万里”的虚拟世界,不必凭空想象便可实现“神与物游”。麦克卢汉早在上世纪中叶曾宣称:“在电子时代,我们以全人类为自己的肌肤”,此言在网络时代尤其显出惊心动魄的意义。借助于在线互动这一身体缺席的在场方式,个体的感性经验正在空前地联结起来,自然的神经系统不再有效决定知觉的界限,交流者作为“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的幽灵,游荡在鬼影重重的电子空间。面对电脑网络的阅读与写作,当代人作为交流主体已经极度地多重化与分散化,不再要求时间与空间上的同一性(identity)。在这一远程互动中,智能通讯机器与人工记忆装置不仅是在线交流的技术媒介,更是作为当代人本身的存在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电脑网络对文学而言最重要的内涵,在于使主体的“在世”(in der Welt Sein,海德格尔用语)拥有了一种全新的方式——由在场变成了在线。
实际上,这种“缺席的在场”在千百年来的文学活动中一直在发生,但电脑读写和网络交流的语境使之得到了最为充分的展现。马克思曾经指出人体解剖对理解猴体解剖而言是一把钥匙,这一具有现代反思精神的方法论是理解媒介变迁中潜在的“合目的性”的关键。网络读写中的主体重构,恰恰提示着对以往一切文学活动之合目的性的反思——在这一进程中,电脑网络不仅作为材料性的技术中介,更作为主体精神活动的基本形式,重建着文学话语的内容、意义与作用机制,这使文学不断回归(而非日益远离)其根本的内涵——主体间交流。由于记忆的电子化延伸,人类集体无意识获得了新的历史形态——网络数据库,进而为意象生产提供了新的模式;由于交流界面的屏幕化,文学活动中的心物关系、读写关系、图文关系都随之重组,为意义生成提供了新的空间;由于网络化的远程实时交互,话语主体间的基本关系由纵向支配的压迫结构让位于横向互联的对话结构,使作者/读者之间的关系体现出更深层的动态建构性。电子记忆、屏幕界面和网络对话这三个层次,构成了这个充满着流动和变化的“读屏时代”里文学活动的现实语境。考察其中的主体重构问题,有助于辩证地理解“阅读”与“写作”的内涵,历史地理解文学、语言、思维乃至人本身的定义,更使界面、互动、超文本等概念超出纯技术的视域,真正进入文学、美学与文化研究的理论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