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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我能否理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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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5 23:02:5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许知远:我能否理解自己
——《昨日与明日:我们如何认识今天的世界》自序

这个年轻人还没有学到什么,就已开始思考了。——圣伯夫

对于《15世纪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布罗代尔后来回忆道,这项最初被“友好强加的任务”最终演变成一项“遥遥无期的冒险事业”,一本原本只要对前工业化时期欧洲经济史的论著作归纳的小册子,演变成无所不包的历史百科全书。一条街道的长度、一家店铺的名称、一种商品的价格与一个农民的日常收入都在布罗代尔笔下获得了与马丁·路德、拉伯雷同样显赫的地位。在经过长达20年的探索之后,已经70岁的老人如此形容自己的写作:“美人鱼以其动人的歌吟诱引船夫触礁,使他们不得前进,而我呢,也被美人鱼歌声般的新史料迷住,深感赏心悦目。就这样时光年复一年的流去,我曾一度气馁,不知我的航船能否抵达口岸。”

大约18个月前,我逐渐发现自已正驶入一片宽阔的洋面,四周充满着妙不可言的歌声,它们来自我的美人鱼亦或是海妖。那时,我距离25岁还有6个月,刚刚出版了第一本书。我不清楚那些弥漫着一个年轻人的真诚与故作姿态的忧伤和骄傲的散漫篇章到底意味着什么,长期以来我努力使自己相信,它将满足这个被骄傲与羞涩双重困扰的青年不可救药的虚荣心。尽管我毫不厌倦地向别人讲述那些我熟记的伟大名字,并恬不知耻地宣称我与他们的相似之处,但事实上,我对于未来依旧迷惘,并模糊地意识到我的体内充斥着种种令人骄傲,更常常导致痛苦的因素,相互纠缠且通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它们就像我迷恋的那一串串的名字,除了都天赋异秉外,彼此间仿若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彼得·德鲁克与W·H·奥登、博尔赫斯与亨利·卢斯、蒙田与丘吉尔、里尔克与凯恩斯……他们都令我如此心驰神往。或许昨天晚上我还真诚地相信自己将成为一位文学批评家,而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别人:“在我们的时代,管理学大师才令人尊敬。”

在过去的一年半中,那些伟大与次伟大的人物、杰出与次杰出的作品构成了音调迥异的美妙歌声,它在使我的航行心醉神迷的同时,也往往令我迷失方向。更不幸的是,它使我陷入了心理上的紧张与焦虑。在每晚入睡前的最后一刻,我都要抱着厚厚一叠书上床,它们涉及政治、经济、科学各个领域,尽管结果往往一页都没有翻;即使在一段极短的旅途之前——出差一周乃至40分钟的出租车——我都试图在书包里塞进几公斤的读物。我总是担心,因为手边没有现成的作品而错过了阅读的欲望。这种偏执狂式的病症,使我在书架前浪费了大部分时间。我总在反复踌躇:最近读了太多的政治传记,很久没有亲近诗歌了,是不是一周没有阅读卡夫卡的小说,我的文学鉴赏力就会下降,或是因为太关注了历史灰尘中的文字,而忘记了现实生话中的激烈变化……缓解这种焦虑的惟一方式是几近无节制地购买书籍,但当它们毫无章法地排列在书架上时,我暂时的愉快迅速被更深的焦虑取代。

我总是对那些能够将一本书完整阅读的人持有深深的羡慕,并真诚地尊敬那些具有专注的热忱与统一观点的人。对我而言,阅读是一次次不连续的断片,而思考充满着令人气馁的不和谐。我轻易地就否定了昨天,从不眷恋地抛弃了我刚刚获得的一切,尽管我时常安慰自己,更美妙的歌声尚未出现。但这多少也将我推入了一连串的被动之中,我一次次地发现自己身处无依无靠的荒原之中,我曾经的努力都已烟消云散,甚至我对于自己是否取得过某种进展产生深刻的怀疑。我时常流露出的傲慢,不过是内心缺乏信心的另一种表现。

陈列了18个月后,那个年轻人发现最初的可怜的“虚荣心”不仅没有得到满足,反而膨胀得可怕的辽阔,辽阔得几乎到达了一种更伟大的境界——那些他无比仰慕的人称之为“荣誉”。而在这种他尚无法驾驭的辽阔之中,他常常被内心的寒冷所包围。最终,他的写作变成了一场占有与逃避、享受美妙的歌声与抗拒内心紧张的双重游戏。18个月前,他热衷于谈论青春与激情,谈论年轻的海明威与古老的巴黎;9个月前,他喜欢重复亨利·卢斯与《时代》,商业如何改变世界;而现在,他又对政治表现出明显的偏爱,像一个发热的少年一样对9·11事件造成的影响做了呓语,痛快却草率……出版作品,除了为满足少量但依旧存在的浅薄的虚荣心,更多的是为了安慰自己:看,年轻人,你已经读了这么多,思考了这么多,勤奋地写了这么多,你不用那么紧张了。可是,一种更为可怕的念头却随之升起:你是看了很多,可是哪一样你经过认真的思考,在漂亮的修辞之下,你得到值得推敲的结论了吗;这些过于随意化的断片的集合,也能称作书吗,一本真正的书意味着什么,你自己很清楚。在偶尔重读旧作时,我想起了奥维德的话:“我重新读到它们时,看到其中有许多段落,连我自己都也觉得这些段落应该删除。”

我想我必须停止暴露我的内心世界了,它在令我不安的同时,更容易使人掉进一个自怜自艾的陷阱。我不得不说,我们来到世间,惟一能做的事是“对自己负责”。我相信在大多数情况下,一个人承受的痛苦必然与他得到的欢乐相关联。既然我选择了享受那无边无际的美人鱼的歌声,就应该承受对应的空虚感。就像我的写作,它首先是为了满足我自己,其他影响仅仅是一种偶然。

在布罗代尔结束了他持续20年的幸福与苦役之后不久,米歇尔·福柯开始在法兰西学院进行固定的讲座。这些讲演最终汇集成《必须保卫社会》一书。同样是在书的序言里,过分敏感、忧郁的福柯说,在每次讲座完后,看着人群的散去,他都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头寂寞的抹香鲸,孤独地游弋在大海深处,他是多么渴望有人能够与他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好了,我情愿把自己视作一头喜欢音乐的抹香鲸,我必须在否认这个比喻之前结束这篇序言,我可不想重新开始,它已经让我坐卧不宁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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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与明日:我们如何认识今天的世界》,九州出版社,2004年3月第1版,2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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