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海轶:诗歌手记
作者:马海轶
1
诗永远不会顺从,诗人不会长久忍受。诗人在本质上都是叛逆者。一群孩子,朝着某一个方向张望或者行进,其中只有一个孩子朝向另一个方向,无论他是出于好奇或者叛逆。这都是在精神的意义上进行比喻。如果诗里也有现实,那它将是另一种现实。诗人的理智迎风逆走,无暇他顾;诗人的情感之花自由怒放,芳香四溢。灵魂发出接近于天籁的倾吐,或激越昂扬,或悲怆哀婉,但归根结蒂,它始于心灵的琴弦,流转于敏锐的感觉,最后归于善与美的沉思。
2
旅途中,透过车窗的玻璃眺望,树木飞逝而过,山脉兽脊一样涌动,城镇扑面而来、又次第退去,乃至消失。这时,想到许多美好的东西,其中包括诗歌。如果在旅途上写一首诗,就是对所见所闻所想的雕刻、命名和纪念。没有这首诗,这次旅行,这个落日黄昏,这个黎明,这灿烂的朝霞都会消逝,而人在衰老,就像两列车朝着同一个方向疾驰。有了这首诗,列车就有可能停下,停在美好的风景和柔和的时刻,停在海湾,山巅和草原上。它至少缓慢下来了。它甚至成为可逆的行程——当我们再次读到诗歌的时候。
3
有部讲述美国人奋斗历程的书,书名是《光荣与梦想》;无独有偶,有本介绍诺贝尔奖诗歌名篇暨作家掠影的书,书名也是《光荣与梦想》。前者讲美国人生活梦想的追求和实现;后者讲全世界诗人的精神探索,表面看来,内容不尽相同,但它们归在同一题目之下时,都还显得剀切。由此可见,《诗经》《离骚》犹如阿房宫、故宫;《荷马史诗》《神曲》仿佛雅典卫城。物质和精神都是光荣,都是梦想。凯旋门不是由一种物质构成的。两只翅膀才能飞翔。鸟儿如是,纪念碑如是,民族如是,个人也如是。
4
我们知道,古代的大运河,北方的长城,雅典的神殿,埃及的金字塔,那是许多人齐心协力才得以建成的,是整个时代的集体记忆。作为诗国的历史,我们知道,《诗经》产生的时代,民间吹着强劲的诗风。邶地的民歌叫邶风,卫地的民歌叫卫风,郑地的民歌叫郑风。我们还知道,诗歌鼎盛的唐代不仅有三大诗人,还有多达2526位诗人进入《全唐诗库》。在唐代,一个普通的老女人都可以倾听大诗人朗诵自己的新作品。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只有全体匠人一起行动,挥舞瓦刀,才能建设诗国的大厦。站在万山之上,才能成就喜马拉雅的巍峨。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喊叫“舍我其谁”的大师,必是在蝌蚪背上书写思想的虚妄之人。诗摈弃任何时代、任何形式的虚妄。
5
诗通过秘密的基因复制和传递。我的前辈里没有人写过诗,但有两位距离诗很近。一位是祖父,他是那一辈里唯一喜欢书本的人。他俯身念书,起身按照自己的性情行事,不随和,不随俗,我行我素,不怕周围人指指点点。他做的那些事情,都有些极端,仿佛是为了让人们惊诧和记住。他挖蓄水的窖,挖一口破一口,但他竟一连挖了7口;他在壮年时就给自己买下葬身之地,奇怪的是他竟然在买下墓地不久后故去。他挖的水窖如今痕迹全无,但故事还被人说起。另一位是父亲。他幼年成为孤儿,从此日月比黄连还要苦涩,生活成为灾难。即使如此,他相信命运和神灵。他摊开一双纹理复杂的手说:“看,我的命运多么坎坷!”他把此生看作连接着前世和来世的环节。他相信自己的前世罪孽深重,渴望来世能重获自由。所以他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为这个抽象的目标隐忍一生。两位前辈,之所以距离诗歌很近,是因为他们作为升斗小民,不满足于衣食住行,而是发现了自我,关心了灵魂。他们的所作所为,正应了“身在尘世间,心存群星中”这句话。
6
人在世间走,通过不同的方式发现自我。我想通过诗的道路找见自己。我出生在大饥饿刚刚结束的艰难岁月里。在西北偏僻山区里,我远远掉在成人的后面,不合群,不听话,不孝顺,不随和。在远处旁观,我很快察觉了成人世界里的扭曲、逼迫和失败。我专注地观看过葬礼的全过程。死人是突然的事情,埋葬也在短时间进行。书上说“入土为安”,但因为时间太短,好像是活埋,入土不能安宁。死人还在土里挣扎,纸灰还在沸沸扬扬,活人的世界一如往常,排着队盲目前行。乡下有一种叫做马苜蓿的植物,棵大个高,开着密密麻麻的小花。我经常进入马苜蓿地,自我迷失,独自寻找,浅黄色的花沾满浑身上下。如果我找不到走出来的道路,就在其中睡一觉。不仅不觉得害怕,反而感到安全温馨。父亲递过农具,我用一只手去接,父亲因为我的简慢责骂我。我也很愤怒,把那农具扔在地上,转身离去。走到村子东边的山上,我向远处瞭望。想在父亲的怒火熄灭之后回家,所以一直等到黄昏以后,等到繁星满天。在这漫长的等待里,我遇见了诗歌。
7
遇见诗歌,是一个人一生最重要的际遇。一个人一旦遇到了诗歌,就不会再回去和重复了。诗歌领他攀上乡下最高的山顶,它告诉他:浩瀚的天空是他的,广阔的山川是他的,清新的空气是他的,婉转的鸟鸣是他的,山坡上生长的草和盛开的花都是他的;它让他夜里不要早早睡去,它让他在高高的干草垛上仰望天空,它告诉他,满天的星辰是他的,闪闪的银河是他的,广大的黑暗是他的,神话也是他的,整个夜晚和全部世界都是他的。有时候,他一个人跑到山上,深呼吸,再深呼吸;他向远处看,再向更远处看。多少空气,多少景色,多少山川在他小小的襟怀进进出出。他环视左右,那些伙伴都有自己的玩具和娱乐,没有人与他争抢,他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还将一直朝前走,直到同伴看不见他的身影,听不到他的喊声,不知道他的下落。
8
我没有在大地上扶犁耕种的经历。小的时候,总是跟着成年人做工,没有完整的稼穑经历和感受;我没有养过花木和畜生,没放过鹰隼。如今在诗歌里做这一切。黎明出门,黄昏收工。小学时学过“披星戴月”这个成语,在诗歌里,我就是那披星戴月的人。跟在饲养的畜生后面,来到祖先经营过的地里,它们是马鞍地,北河湾,花儿滩,芦花地。他翻开泥土,整平沟拢,把种子撒下,用土掩埋。我等待过种子发芽,等待过幼苗长高。我除草,施肥,把水引进田间。我在地边搭过窝棚,整日守望庄稼地。夏天收割麦子和胡麻,秋天收获谷子、高粱和苞米。还有那叶子茂盛的甜菜和高高的向日葵。这一切,都能在诗里找到。在诗里,我几乎是一个优秀的农民。有几次,我还在地的边角,种了兰草和芍药。它们开花的时候,连纸张都散发香味。我在诗歌里,还放牧过牛羊,那是在遥远的草原上,在德龙,在布哈河边,黑刺比人还要高,天空比海还蓝,羊群比白云还要美丽。在诗歌里,我还养过鹰隼。有一段时间,那勇猛的飞禽总是站在我的胳膊上,我都不能写字,不能把想到的句子记在纸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