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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
李洁非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8月14日 13 版)
词义之变,往往是一部活历史,无待
■史家敷陈,自身即将社会演化橥出来。例如“会”这字眼,《韩非子》“八经”篇说:“是以事至
而结智,一听而公会。”遇事,召集众人求取高见,一道来作决定。看
来战国晚期该字用法与今天已经接近。然而,那并非“会”之原义。
《仪礼·士虞礼》:“命佐食启会。”《说文解字》段玉裁于“会”字注曰:
“器之盖曰会,为其上下相合也。”原来,“会”的本义竟是盖子,“开
会”也即把盖子打开。“命佐食启会”,“开吃”之谓也。如此,以中国
而言,开会的起源在吃那里。我们号称“以食为天”,把人邀在一起,
总得管顿饭,有吃则助谈兴,慢慢地,皿盖之掀,就转为了后来的开
会之意。据之回味由“会”组成的词,发现确多与吃喝相关。如会饮、
会餐、会宴,至今仍然还用,只是大家对其中古义多已忘怀而已。不过
意识的模糊,并未有妨行为执着地绍述其初。不然何以解释一般会议
场合,总伴以饕餮?据说,中国由开会而消耗的饮食,犹在居家过日子
之上。其实日常语言中,“会”字古义也并非全无踪影。从前斗争频仍
的年代,常有“揭盖子”“捂盖子”之说,而每每通过开斗争会来“揭盖
子”。原先我对何有此喻一直不解,及见到“器之盖曰会”,才恍悟典据
应在这里。以上钩沉,“会”的起源颇显形
而下,而对业已习惯会议具有重大意义与色彩的现代人来说,“命佐
食启会”颇失浅屑,无以揭示这件事在现代的严盛功用。
老辈人说:“共产党会多,国民党税多”。这是建国前后一句民谚。
当时,先在解放区继而是全国农村,推行土地改革。办这样一桩大
事,并不仅以制订规则、政策了事,而强调发动群众,造舆论、斗地主,
鼓动土改积极性。其原理,即毛泽东所论:“将群众的意见(分散的无
系统的意见)集中起来(经过研究,化为集中的意见),又到群众中去
作宣传解释,化为群众的意见,使群众坚持下去,见之于行动,并在
群众行动中考验这些意见是否正确。然后再从群众中集中起来,再
到群众中坚持下去。如此无限循环,一次比一次更正确、更生动、更
丰富,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
经无产阶级革命实践,开会已成政治动员学之要着。在典型的革
命年代,无论车间、田头、胡同院落,乃至满室顽童的小学课堂,开
会皆为日常一景。连刑事案件审判,也移诸街头、广场,用“公审大
会”式样,取代正规的法院庭审。借开会为法宝,历来不只办成了土
改,三反五反、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农业合作化、反右、大跃进……
各种运动都是借“无限循环”的大会小会,统一思想、“化为群众的意
见”。尤其“文革”,别的文化纷然凋零,开会文化一枝独秀。除了有名
的“批斗会”,还有“忆苦思甜会”、“传达会”、“学习会”、“宣传会”、
“汇报会”、“讲用会”、“誓师会”、
“斗私批修会”、“谈心会”、“赛诗会”许多形式,不一而足。“前期文
革”(1968年解散造反组织、建立革命委员会)之后,运动方式主要
是开会。当时口号“抓革命,促生产”,前半句之落实,实际就在没完
没了开各种会。总之开会与当代生活关系的
紧密,是无待多言了。将这点背景略事铺垫,以下本文则主要转往文
学,就会议对二十世纪文学的作用影响,作一个单独的考察。
稍加注意,可以发现会议对百年文学既是十分显著的元素,又是
一大特色。现代以前,骚人墨客各依心得写作,没有开会需求与习
惯。虽然“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古人也以文会友,“奇文共欣赏,疑义
相与析”,并非没有交流,然而的确不采用开会方式。古人所谓的
“会”,其实是雅集,饮酒、酬唱,杂以抚琴对弈助兴,旨趣在于娱兴,拟之于后来事物,更近于沙龙,如王羲之等四十二人“曲水流觞”的兰亭会,竹林七贤搞的也是这种活动。盖文学在古代,主要是心性之物,“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非由聚议中来,更无待会商予夺。现代不然。现代文学立足点是社会,从梁启超提倡“社会小说”,到胡适、陈独秀“文学革命”,再到文学研究会“为人生”,都推重文学的社会责任。既面向社会,文学就不复是“垂文以自见”的一己之事,由此而群体化,群体化又带来结社、联合、运动等新的文学生态和方式。这当中,会议都起到纽带的作用,其于文学遂不可或缺,有如家常便饭。鲁迅述《新青年》日常编刊:“《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茅盾谈其左联活动:“我在‘左联’参加得比较多的活动还是开会,尤其在一九三一年下半年和一九三三年下半年两次担任行政书记时,经常参加一些会议,当然都是小型会议,三四个人,七八个人就最多了。”现代以来,文学大抵无有哪件事情未经一定会议的协商沟通,也没有一个人文学生涯可与会议无缘。不过,五四以降,会议虽为文学要件,却未闻特异之处。会议与文学,虽如影随形,然论何会曾经大放异彩,须仰视才见,一直似乎也无那样的实例。盖彼时文学会议仅具工作意义,遇事则议,议之则已。考当时文人的开会态度,亦与此合。我们于其通信、日记以及述往文章中,不难查获某日往予某会之类记载,但都限于记以备忘,并不流露异样情怀。那是因为,没有什么会议可以让人抱那种情怀。当时文坛,不要说一刊一社之会,即便偶有依后来眼光仿佛“不可等闲视之”的会议,也开得散漫平淡。胡风忆1938年在武汉,国民党中宣部长邵力子创“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之事。“第一次会有两桌,二十多人”,“以后,至少还开了六次筹委会,有时在饭馆,有时在中国文艺社。人数多到五、六十人的一次是在普海春,由邵力子主持”。普海春是家饭馆。边吃边聊,虽合于“会”的古风本义,可是作为掌一国教化的当局主管部门所召集之会,居然取这形式,也真是有失庄重。又不止筹备会议如此,到了正式的成立大会,依然不考究:
1938年3月27日上午,在汉口总商会开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立大会……会开到一半,就转移到普海春,一面吃饭一面继续开。这中间,警报响了,会议继续到下午四时警报解除时止。
“开到一半”,临时移樽酒肆,仿佛寻常“雅集”。搁在当下,类似层次或规格的会议,其■皇■皇、秩次井然、礼饬乐备,恐怕是“岂有
异乎斯哉”。孔子曾指点弟子:“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但邵力子这位“大宗伯”(古以“大宗伯”称礼部尚书),恐怕连“玉帛钟鼓”的认识也没达到。这并不奇怪。当时,即以中共对文学的领导来论,认识也不见得深刻。左联会议频密,以致茅盾留下的记忆主要便是开会。然而左联开了那么多会,却没有一次名垂青史。夏衍《懒寻旧梦录》提到1933年左联一次“反帝大会”,述后他有几句感慨:
这件事,不但在中国电影史上,在左翼文艺运动中也是一件很重要的史事。但是,现代文学史料方面,完全没有人提起。因此,我在这里补记一下。类似情况想必不少。夏衍认为的“很重要”,当指会议内容。而根
据后来成功经验,一次会议历史影响如何,内容虽然重要,外观的作用却更关键。外观,是气象、风貌、样态、排扬,也即会议的形式感。就像写文章,“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内容再好,没有恰当的形式衬托,难以动人。如今谁都了解,会议怎样一种开法,简单质朴还是礼饬乐备,效果相差奚啻道里。左联时代亦即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早期,会议的功用比之“资产阶级文学”无疑愈益突出了,不过,把会议放到形式感上讲求的意识,好像还没有觉醒。这历史性时刻,非待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不可。延安文艺座谈会指引了日后文学方向,规定了日后文学理路,它的这种历史意义无人不晓。其实它另有一种历史意义,至今未必认识很充分。简而言之,延安文艺座谈会是二十世纪文学会议史的转折点。在这方面,它有一番创始的意义。假使我们认为,会议算得上现代以来文学的一个紧要方面,延安文艺座谈会在其中就是一块里程碑。假使我们觉得,研究现代以来文学值得辟出一个“文学会议史”分支,延安文艺座谈会就必居分水岭的位置。前面讲,现代以来,会议介入文学发展、成为文学史元素之一;现在我们必须说,拜延安座谈会的所赐,在此基础上会议又进而支配了文学发展,从文学史一种元素一跃而为它的决定性因素。延安文艺座谈会如何将这一窗口打开,又是颇有意思的过程。前一直讲,现代以来开会于文坛乃家常便饭,本无特异之处,没有哪次会议曾开到举足轻重、光芒万丈的样子。迄今所知第一个具此气象的会议,就得追索到延安文艺座谈会那里。可究竟怎样做到了这一点,其实也有故事,并非一蹴而就。日后描述延安文艺座谈会,都持礼敬虔肃口吻。例如,丁玲称之“那样一个隆重、严肃、有历史意义的大会”,何其芳亦以“庄严的有划时代意义的”来形容。后人极易以为这就是座谈会现场氛围的写照,如今我们却有把握说,那并非当时本相。其中消息,要等“文革”结束后,才一点一点透露出来。何其芳写于1976年底、1977年初的《毛泽东之歌》,较早地从亲历者个人角度讲述了延安文艺座谈会。文章满纸敬止,努力保持“庄严的有划时代意义的”格调,然有一处,不经意闪出如下细节:有一位作家在大会上发言一个多小时,讲的都是文学艺术的基本知识,阶级性,形象性,等等。当时会场上就有冒失的人叫:“主席,我们这里不是开训练班!”重点是“冒失”这个词。以它为边界,一百来字的叙述分处两个时间状态,一为1942年5月当时,一是三十多年后的1976、1977年(即文章写作时间)。我们因而分辨出,作者实际同时做两个动作:回忆与评论。概括起来是这样,会间有一种状态,何其芳若干年后谈起,名之曰“冒失”。我们由此察觉到,当时现场情形并不满足“庄严”所表示的那种意思。又如草明的描述。她称礼堂里“又暖和又热烈”。这是细心斟酌过的用词,以更好包容较复杂含义。“暖和”“热烈”,常以形容革命环境的良好氛围,也是歌颂革命领袖人格魅力的喜闻乐见用语。作者努力从中寻求基调,来贴近延安文艺座谈会“永放光芒”的语意。不过,实际她还想在其中存放些别的,那是来自现场的一种记忆:会上,不少同志勇敢地亮出自己的观点,提出人性论啦、爱是永恒的创作的主题啦等等,真是五花八门。
“勇敢地亮出”“五花八门”的观点,与“又暖和又热烈”暗通款曲。借词义的多向,“又暖和又热烈”既给予座谈会正面歌颂,却又涵盖了其他情形:会中出言无忌者,颇有其人。有人“冒失”喊叫、谈吐而至“五花八门”,假两位亲历者吉光片羽的讲述,敏锐的读者,已能稍稍捕捉到与“庄严”有些出入的样态。但何、草之述皆在“文革”后之未久,有所节制亦情理之中。随着时间推移,有更充分完整的事例浮出水面。那是会中具体某人。我最早注意其身影,也借助何其芳文章,里面这么写:
在大会的第一天有人就作了这样一个发言,发言者以他惯有的傲慢态度,吹他自己。他说:“这样一个会,我看了情况就可以写十万字。”然后他又说,他相信罗曼·罗兰提倡的新英雄主义。他不但要做中国的第一作家,而且要做世界的第一作家。他又说,鲁迅一直是革命的,并没有什么转变。他还说:他从来是不写歌功颂德的文章的。
何文写得太早,难免顾虑重重,于所述情形多隐省,连那位会中人也未指其名。过了一些年,事情颇白于史料,此人便是萧军。5月2日,毛泽东开场白后,他第一个起来,说了一番口无遮拦的话。关于他那时的表现,如今我们至少握有两个既具体而又相当权威的讲述。先看20世纪90年代初胡乔木的回忆:萧军第一个讲话,意思是说作家要有“自由”,作家是“独立”的,鲁迅在广州就不受哪一个党哪一个组织的指挥。对这样的意见,我忍不住了,起来反驳他,说文艺界需要有组织,鲁迅当年没受到组织的领导是不足,不是他的光荣。归根到底,是党要不要领导文艺,能不能领导文艺的问题。萧军就坐在我旁边,争论很激烈。
自胡乔木笔下,萧军出言之疏狂已历历可见,但尚非全部。1988年温济泽接受中央文献研究室人员访问时所谈,又添生动细节:
当时有个主席台,不是高台子,而是平地,拉几张桌子铺几块布,上面坐着几个人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毛主席坐在当中,朱总司令坐在旁边。当时会场上的民主空气是后来很难想象的,有几个人提了不同的意见,萧军是最“激烈”的一个,他的态度很骄傲,很“蛮横”。萧军提的什么具体意见我现在说不清了,但我记得比较清楚的是他这样说,你们共产党现在又文艺座谈会,又在整风,我觉得你们的整风是“露淫狂”。你们现在整三风,将来总有一天会整六风(他的意思是说你们早就应该整了,而且还应该整得厉害一点,但不相信能整好)。
温济泽着重描摹萧军的意态,连用“激烈”“骄傲”“蛮横”形容之。至其发言内容,“露淫狂”云云令人瞠目,且为胡乔木叙述所无,但温济泽称自己“记得比较清楚”,应该无疑。从何、草“冒失”“五花八门”的蜿蜒透露,到萧军作为完整个例的浮现,我们于座谈会本来风貌终知其概,那也即温济泽所说:“当时会场上的民主空气是后来很难想象的”。换个角度,此语意味着,非以“庄严”一类字眼加诸现场,当时反而“很难想象”。这样一来,实际上我们面对了不同的两个延安文艺座谈会。一个散漫,一个庄严。前者是当时与会者所亲历和目击的现场与实况,后者则经历史话语或各种文献“再叙述”存放于我们后人理念中。这难免引发关于“真实”的困
扰。揆诸常理,一件事如同时有两种面貌,必有其一不真。不过,此时我们遇到的是很特殊的情形。我想说,上述“两个”延安文艺座谈会,不单同为真实,且唯当意识到它们各有其真,对于围绕延安文艺座谈会所构成的历史,我们方可称知其所以然。其间道理,容一一道来。首先,作为现场或实况的延安文艺座谈会,面貌未至于“庄严”,是一定的。温济泽释为浓厚“民主空气”未失,固然成立。不过见止至此,略嫌疏泛。我们知道历史循例而来,又可说历史是一种习惯。如果先例尚未出现、风气犹未开创,人们做任何事,都不过是延其习惯而已。之前我们察看过文坛会议的常态,知其风度和意识,乃至即便“重要”会议,也开得随意散漫。延安文人固然置身“革命圣地”,但考之实际,1942年以前,他们对会议二字,所知不过如此。在经验中,他们也无从获得庄重持敬的会议意识和体验。故当收到座谈会请柬,萧军辈不过怀揣惯常心态,施施然而至。至于会上诸般表现,冒失、谈吐五花八门乃至出言无忌,皆可谓意识使然、习惯之所至;使非如此,那时人们便已具备“隆重、严肃”、“庄严的有划时代意义”那种情怀,反倒于理未协。次而,再看由“历史再叙述”所营造的“庄严”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它确非现场实况之情形,但可否因而目为不真实?对此一定要知道,人世间事有一时一地的真实,也有“历史的真实”。历史上好些事情,考诸一时一地,往往都与事实不符。考古学相当程度上就是干这个,所发掘出的证据,每每与其说验证了历史,不如说恰恰使人明白历史非如原貌。清代学术重要收获是什么?是疑古论。“辨伪书的风气,清初很盛,清末也很盛”。经学者们爬罗剔抉,发现诸多影响历史一二千年以上的典籍,根本是伪作。这种成就,从某角度说斐然可佩,换个角度又不免让人目瞪口呆,等于宣告很多历史其实是“假”的。梁启超举清初疑古家姚际恒的工作为例,说他的《古今伪书考》“从孔子的《易系辞传》开起刀来,把许多伪书杀得落花流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一章,对清人古书辨伪成果作了罗列,仅大的类别就分六种:“全部为绝对决定者”、“全部伪大略决定者”、“全部伪否未决定者”、“部分伪绝对决定者”、“部分伪未决定者”、“撰人名氏及时代错误者”。内中,《古文尚书》《孔子家语》《周礼》《孝经》《晏子春秋》《列子》《毛诗序》等之全部,《老子》《庄子》《左传》《论语》《史记》等之若干篇章,赫然在列。它们不拘何者,都堪称中华基本典籍,然而却与“伪”字沾连。可是,伪作归伪作,中国的道德、思维方式和价值观从中而来的事实未变,其于人世的实际教化作用也都真切无疑。类似于此,你道其是“真”是“假”?由此我们倒能领悟,历史长河中,一件事原貌真相如何,慢慢会不重要,不论其原貌真相如何,当其已切实地影响了历史,从历史实践意义上,我们就不必目之为假。延安文艺座谈会眼下对于我们,便发生着类似问题。“散漫”之会固为原貌,却与历史没多大关系;真正对历史发生刻画书写之功的,实为“庄严”之会。就是说,“散漫”之会是一时一地之真,“庄严”之会是历史高度上的真。我们可以或应该了解有此区别,却不必否认它们当中任何一个。相反从发生学角度,恰恰是“两个”延安文艺座谈会彼此缀合,才完整呈现了一段历史怎样开启的来龙去脉。具体而言,座谈会当时进行过程未能备足文学会议新的格局形态,是合理的;召开这次会议的意义不在此,而在藉它为依托,提出和描述关于文学会议的一种前所未有的话语
和认识;之后,通过这种话语和认识的反复训诂,不但延安文艺座谈会被“再叙述”成“庄严”之会,更重要的是建立起来有关“重大”文学会议的理念与范式,提升和刷新文学会议的意义和功用,使人们意识得到根本改写。不妨回到萧军那里,通过他的变化,领略历史变迁。1987年,萧军写《难忘的延安岁月》一文忆往。内中,我们只读到“毛主席致开幕词后,要我第一个发言。丁玲也说:‘萧军,你是学炮兵的,你第一个开炮吧!’我就第一个发言了”,以下“开炮”具体内容,全都略而不及。尽管使用了“难忘”字眼,但显然经过四十年,萧军对座谈会只展开一番选择性记忆。那些有意的匿去,除了避嫌或自我保护,还说明经过“再叙述”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形象,完全压倒、淹没了会议实况本身。几十年来,庄严以至于神圣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与历史水乳交融,而萧军当年言行反而失去合理性,贸然述之,只会招致误解。在历史整体面前,个体那一点点真实是微不足道的。若非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展示,很难设想一次文学会议可拥有如此的历史能量。现当代文学史分期曾以1949年为界,晚近学界大致已有共识,恰当起迄点宜为1942年。对这个分期,我过去只是觉得比较合理,现在定睛细看,才猛省于那意味着一个大的文学史段落竟由一次会议开启!惊仡之余,对会议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巍然的存在,唯觉仰之弥高。前文辨识延安文艺座谈会现场情形并非妙相庄严,仅出复原史实之需,应无损于它历史上的崇高与伟岸。实际上,虽然座谈会进行之中形式感未及足备,但它作为未来文学会议思想蓝图的作用,绝不稍减。当时它有无开成“隆重、严肃、有历史意义”的样子,实属其次,重要的是事后人们重温它、怀想它,已能打心眼儿里觉得它确乎“隆重、严肃、有历史意义”。它缔造了“隆重、严肃、有历史意义”的会议理念,培育了关于“重大”文学会议的情怀和想象,这比它实际曾否开成那样,更为根本。由延安文艺座谈会带来的意识,会议对于文学才重如泰山,余下的事情不过水到渠成而已。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来,会议一直是文学动向的桥头堡。不但权威和主导的思想,凭借它持续强化自身、稳固地位,打破常态的异动迹象,端倪亦在乎此。1959、1961、1962年,周恩来借三个会议,就文艺问题讲话,分别是1959年5月3日在紫光阁召集全国人大代表和全国政协委员、部分北京文艺工作者讲《关于文化艺术工作两条腿走路的问题》,1961年6月19日“新侨会议”讲话,1962年2月17日《对在京的话剧、歌剧、儿童剧作家的讲话》。三篇讲话,构成六十年代初“文艺改良”来源,随之有以“脱帽加冕”著称的广州会议、1962年为纪念《讲话》二十周年发表的《人民日报》“全民文艺”社论、提出“中间人物”的大连会议、周扬主持制订“文艺八条”,以及1949年后首次大规模译介西方现代文学和赫鲁晓夫时代苏联文学的“黄皮书”“灰皮书”……回看江青登“旗手”之位去领导“文艺革命”,却也同样以两次会议作为进身之阶,即1964年的京剧现代戏观摩大会、1966年“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前者为她筹集了样板戏资本,后者则祭出“文艺黑线专政论”利器。故迄至八十年代末,当代文学史几可浓缩为一部会议史,以会议为线索修写这段历史,无论流变、现象和作品,大致都可囊括在内而无孑余,反之若抽去会议环节,则零残不堪。验证的办法,莫如自制一张当代文学大事表,然后一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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