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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帆评传 (上)
2013-12-06
作者:莫砺锋 来源: 文摘
一
一九三二年夏,刚满二十岁的程千帆先生考上了金陵大学。由于他在中学时遇到了一位优秀的化学老师,宁波王实铭先生,所以对化学极有兴趣,成绩也很好,就到化学系去报名。没想到当时金大各个系的学费标准是不同的,化学系的收费很贵,要一百多元钱。而程先生的父亲正失业,家中贫困,无力负担这么高的学费。他遍查各系的收费情况,发现中文系只要一半的钱,就改报了中文系。虽然程先生进入金大后仍然选修过著名化学家戴安邦教授的课,而且直到晚年在南京大学的校园里路遇戴先生时仍敬执弟子礼,但他一生所从事的专业却成了文史而非化学。程先生没能成为一位化学家,这也许是出于偶然。但他成为著名的文史学者,却是出于必然。因为他自幼就在文史方面接受了严格的家庭教育,早就打下了坚实的学术基础。
程先生原籍湖南宁乡,但在上代已迁居长沙。一九一三年九月二十一日,程先生生于长沙清福巷本宅。当时的程家相当清贫,但却是一个富有文学传统的诗书之家。他的曾祖父霖寿先生,字雨苍,有《湖天晓角词》。伯祖父名颂藩,字伯翰,有《伯翰先生遗集》。叔祖父名颂万,字子大,有《十发居士全集》。父亲名康,字穆庵,有《顾庐诗钞》。一家数代皆有诗人,生性颖悟的程先生耳濡目染,自幼便能吟咏。他的习作曾蒙叔祖奖誉,批语曰:“诗笔清丽,自由天授。”更重要的是,程先生在十多岁时曾在其伯父君硕先生所办的私塾“有恒斋”里读过数年古书。君硕先生的教育方法与一般的私塾完全不同,他不用《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等“俗学”作教材,而是要求学生直接读经典著作如《论语》、《孟子》、《诗经》、《左传》、《礼记》、《文选》、《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钞》、《资治通鉴》。他在讲授时则文辞义理并重,而且要求学生用文言文写文章以及日记与学习心得,并练习书法。总之,君硕先生的设想是要把传统士大夫应当具备的的文化知识都教给学生。在科举制度早已废除、新式学校已经出现的当时,这种教学方法也许是不合时宜的。然而对于日后将成为专治古代文史的专家来说,这种艰苦、繁重而且乏味的学习却是非常有益甚至是必须的。正是这种严格的训练使程先生具备了阅读古书和写作文言文及诗词的能力,并使他熟精古代典籍,从而对古代文化具有感性的深刻体会,这是他在文史研究、尤其是在古代诗学的研究中如鱼得水的重要原因。时隔五、六十年之后,当程先生在南京大学指导研究生攻读古代文学时,他不象有的老师那样只以指导学生写学位论文为要事,而是在选定论文题目之前先布置一批必读书目,例如一九八二年入学的博士生的必读书目是:《论语》、《孟子》、《诗经》、《楚辞》、《左传》、《史记》、《文选》、《文心雕龙》等八部书。程先生常说:“对学生要加以友善的压力。”这张书单就是压力的具体表现,而设置书单的良苦用心正是要传授他自身成功的经验。研究生们为了这张书单当然是“吃尽苦头”,但正是这张书单使他们经受了严格的训练,所以在日后的教学、科研中后劲较足。现在,“程门弟子”已成为学术界刮目相看的一支新生力量,这与程先生开设的书单密切相关。
如果说程先生在“有恒斋”中的学习仅仅是打好基础的话,那么他进入金陵大学后就真正跃入学术的海洋了。三十年代南京的大学中,大师云集。由于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的教授可以互相兼课,所以程先生得以向两校众多的名师请益。在金大的四年中,他如饥似渴地吸取营养,学问大进。他在晚年还深情地回忆说:“在大学四年中,我从黄季刚(侃)先生学过经学通论、《诗经》、《说文》、《文心雕龙》;从胡小石(光炜)先生学过文学史、文学批评史、甲骨文、《楚辞》;从刘衡如(国钧)先生学过目录学、《汉书艺文志》;从刘确杲(继宣)先生学过古文;从胡翔冬(俊)先生学过诗;从吴矍安(梅)先生学过词曲;从汪辟疆(国垣)先生学过唐人小说;从商锡永(承祚)先生学过古文字学。诸位老师各有专长,已使我耳濡目染,枵腹日充;而因求知心切,又曾向不在金大任教,或虽任教而不曾讲授某项课程的先生们请教。如曾向林公铎(损)先生请教过诸子学,向汪旭初(东)、王晓湘(易)两先生请教过诗词。……”于是,程先生真正做到了转益多师、博采众长,在经学、史学、目录学、文学批评史诸方面积累了深厚的学养,而且学到了大师们的许多治学方法。当然,他用力最勤、获益最丰的则是诗学。
程先生不是只知埋首于故纸堆中的旧式学究,他是紧跟时代脚步的新型学者。他的气质中兼有学者的严谨、深刻和诗人的灵性、敏感。虽然他从小就学会了写作古体诗词,但在金大求学时却更醉心于新诗创作。他与同学孙望、友人常任侠等人组织了一个诗社——土星笔会,还办了一个新诗半月刊《诗帆》。《诗帆》虽然只办了十七期就因故停刊了,但程先生已在上面发表了四十五首新诗,显示出他对新诗的热情。可惜后来他象闻一多一样,“立马回缰作旧诗”了,但这些后来被陆耀东教授编入《沈祖棻程千帆新诗集》的少作已在新诗史上留下了可贵的记录。
才气横溢的程先生赢得了正在金陵大学国学研究所读研究生的著名才女沈祖棻的青睐,由于志同道合,他们很快就相爱了。程、沉的结合在学界传为佳话,堪称天作之合的这对夫妇在以后的四十年中不但在诗词写作中有琴瑟唱和之乐,而且在学术上互收切磋之益。可惜后来他们与祖国一样经受了漫长的苦难命运,终于使沈祖棻写出了“文章知己虽堪许,患难夫妻自可悲”的沉痛诗句,这是当时始料不及的。
一九三六年,程先生自金大毕业,回母校金陵中学任教一年。次年,抗日战争爆发,他避难至安徽屯溪,在安徽中学任教。此后辗转于长沙、武汉、重庆、康定等地。直到一九四О年才重归教育界,在四川乐山技艺专科学校任国文教员。一年以后,又先后任教于在乐山的武汉大学、在成都的金陵大学、四川大学和四川省立成都中学。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后,才回到武汉大学任副教授,从此在珞珈山下生活了三十二个年头。一九四七年他升任教授,后又任中文系系主任。解放后,程先生以满腔的热情迎接新中国的到来,他积极地学习新的文艺理论,并积极地按照新的教育方针来安排中文系的工作。此时的程先生在学术上已经成熟,而且形成了独特的治学方法。一九五四年,他与沈祖棻把自己的十多篇论文结成集子交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出版,取名为《古典诗歌论丛》。这是程先生平生诗学研究成果的第一次展示,也是他所倡导的治学方法的最早范例。沈祖棻在此书后记中指出:“当初我们之所以写这一类的文章,并用这样一些方式来研究古代作家与作品,特别是千帆,在这些论文中,他尝试着从各种不同的方面提出问题,并且企图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加以解决,是因为在过去的古代文学史研究工作当中,我们感到,有一个比较普遍的和比较重要的缺点,那就是,没有将考证和批评密切地结合起来。……基于这样的理解,我们就尝试着一种将批评建立在考据基础上的方法。”应该说,这种方法后来在程先生的著作和言论中曾得到过许多不同的表述,但其基本精神却是完全一致的,这是贯穿他一生学术工作的精髓,是他对古代文学研究在方法论上作出的最重要的贡献。此时的程先生尚不到四十岁,正处于精力弥满的盛年,如果他能在常态下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那将在学术上获取何等丰硕的成就!可是,正如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所说,“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转眼到了一九五七年,一场针对知识分子的政治运动开始了。古语云:“君子可欺以其方。”程先生曾经历了漫长的旧社会,他对国民党统治时期的黑暗社会深恶痛绝,对新中国则充满了希望。他又是一位秉性正直、刚肠疾恶的人,所以当他听到帮助党整风的号召后,就推心置腹地把自己的意见都说出来了。谁想到这竟是意在“引蛇出洞”的所谓“阳谋”呢?于是,程先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被视为人民之敌的“右派”,而且是武汉地区的“大右派”。他象千千万万正直、善良的知识分子一样,从此被剥夺了一切权利和尊严。一位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良师从此不能再登上讲坛了,一位才华横溢且正当盛年的学者从此不能再平静地安坐在书斋里了。他的学术生涯中突然出现了长达十八年的断层,而他发硎初试、已初见成效的学术方法也突然被埋入了历史的尘封之中。
二
在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中,才学杰出的人物何止百千!然而经过将近二十年的磨难以后,仍能重新恢复学术研究、且取得非凡成果的人则相当少见。人们对此是有充分的理解和同情的:人格受到侮辱,精神受到摧残,生活和工作的基本条件全被剥夺,连活下去都成为需要非凡勇气的挣扎,又怎能设想坚持理想、并继续进行学术方面的思考?在那风雨如磐的漫漫长夜中,有多少人不堪重压而对人生失去信心,有多少人虽能隐忍苟活而不再坚持对真理的追求?我们绝对没有理由去责备那些不幸的人们,他们在非人世所堪的情境中能度过二十年艰难岁月已足以赢得我们的尊敬。然而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不乏坚毅之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使他们能够直面人生,宠辱不惊。程先生就是这样的坚毅之士。
程先生被打成“右派”以后,受到了残酷的迫害。首先,他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这位曾经声明“最大的野心就是当教授”,而且已经成为一位深受学生爱戴的著名教授的人,却再也不能走进课堂了。这位决心为弘扬传统文化,且视学术为生命的学者,却只能到资料室去整理卡片了。他的生活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全家被逐出武大的特二区,迁至九区码头,住进以前苏联专家的汽车司机所住的、废弃已久的湖边小屋。关于这所小屋,沈祖棻曾在《忆昔》诗中作过描写:“青蝇飞蔽碗,雄虺卧当门。草长遮残砌,泥深漫短垣。”每逢风雨大作,山洪瀑发,不但屋顶渗漏,而且洪水会毫无遮拦地冲进大门。我没有看到过这所小屋,但只要闭目一想,就不由得联想起苏东坡的诗句:“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更难以忍受的是,程先生与他的家人必须忍受人们的白眼和侮辱。过去的学生只有极少数人还私下称他为“先生”,多数学生则直呼其名。无知的儿童成群结队地前来喧哗叫骂,甚至乱抛石块,砸碎门窗。至于旧日的同事,更不用说有许多人要与他们划清界限乃至坚决斗争,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左派”身份。即使连这样的环境,也不许程先生再安身下去。他被发配到远离武汉的沙洋农场,种地、养牛、养鸡……。他甚至学会了给牛接生,曾成功地接过五次。几十年后,当我陪他在南京的玄武湖畔散步时,他看到一块碧绿的草地,还自言自语地说:“这些草够五头牛吃一天了。”艰苦的生活给他留下了多么难忘的烙印!然而,即使在这么艰难的环境里,程先生也没有丧失对人生的信念,没有放弃对真理的追求。他决心要与这种不合理的现象抗争下去,决心要活下去看看其结局到底如何。更重要的是,他对祖国的传统文化有刻骨铭心的热爱,他坚信自己的学识和能力都是祖国所需要的,总有一天他还可以为祖国服务。当时的沙洋农场有一个图书室,里面没有多少书,但倒有一套中华标点本的晋隋八史。程先生如获至宝,他白天劳动、挨斗,晚上就细细地阅读这套书。这是无声的抗争,是程先生用实际行动对那场荒谬的政治运动所作的批判。当年苏东坡多次被贬到荒远之地,然而他始终保持乐观的人生态度,并在逆境中实现了新的辉煌。他晚年作诗自题画像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此语的政治含义也许是自嘲,但就东坡的文学事业而言,黄州、惠州、儋州确实是他创作过程中的关键阶段。东坡在贬谪生涯中傲视苦难,坚持读书作文,就是对黑暗势力的有力抗争。程先生在沙洋的行为是否有意学习东坡,我不敢断言。但我相信他在精神上是与东坡心心相印的:在那个是非颠倒的荒谬时代,行吟泽畔的屈子、忧国忧民的老杜固然也能给人以激励,但东坡式的嬉笑怒骂则是更有效的抗争手段。程先生有诗云:“一事略同苏玉局,晚途流落负明恩。”可见他与东坡是心心相印的。他虽然没有能在流放生活中实现创作的辉煌,但毕竟没有完全虚度光阴,毕竟没有中断对学术的思考,从而为自己在日后重创学术辉煌作了切实的准备。这充分证明了由中华传统文化所铸就的坚毅人格不是任何黑暗势力能够摧毁的!
中国自古就有“发愤著书”的传统。司马迁曾在《报任安书》中说:“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太史公当年在遭受极其严重的打击后,就是以这种精神支撑自己写完了史家之绝唱——《史记》。然而,在二十世纪的中国,竟连这种传统所赖以存在的土壤也不复存在了。在反右、文革时期,那些失去人生自由、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的知识分子,时时刻刻处于“不许乱说乱动”的艰难处境中,哪里还能著书立说!可是暴力能够禁止人们的言论,却无法牢笼人们的思想,优秀的知识分子仍然以各种隐蔽的方式进行着“发愤著书”的活动。程先生当时虽然不能操笔作文,但他常常在心里进行思考,这实际上就是“打腹稿”式的“发愤著书”。于是,一旦阴霾散去,大地春回,程先生的思考结果就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了。更为重要的是,“发愤著书”是以整个生命铸成一部人生的巨著,这样的著作中所蕴含的生命激情是常态下的论著所难以拥有的,它们所达到的思想深度也是常态下的论著所难以企及的。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引尼采之言:“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我觉得对于重要的学术著作,也可作如是观。程先生在文革结束后推出的十多部著作,正是他“发愤著书”的结晶。我在读这些书时,除了得到学术上的启迪外,也常常从中受到生命激情的感染。
一九七八年夏天,山东大学的殷孟伦教授、南京师范大学的徐复教授和南京大学的洪诚教授在苏州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他们不约而同地谈到其同门好友程千帆先生的厄运。此时的程先生,正处于人生最痛苦的阶段。他苦苦地熬了十八年,才在一九七五年被开恩摘掉了右派的帽子。然而几乎在同时,武汉大学就命令他“自愿退休,安度晚年”,于是他变成了每月仅有四十九元收入的街道居民。祸不单行,与他一同尝遍人生艰辛的伴侣沈祖棻不幸于一九七七年遭遇车祸逝世。这位当年以词名倾动文坛的一代才女,这位在武汉大学辛勤工作了二十余年的优秀教师,却遭受了“寂寞身后事”的不公正待遇,连一个简单的追悼会都没有举行。程先生遭受了这个雪上加霜的打击,心中的悲痛难以言表。他独自蛰居在东湖边上的小屋里,为沈祖棻整理遗稿,以此来寄托哀思。面对着惊才绝艳的《涉江词稿》,很少作词的程先生不禁写了两首《鹧鸪天》:
衾凤钗鸾尚宛然,眼波鬟浪久成烟。文章知己千秋愿,患难夫妻四十年。
哀窈窕,忆缠绵。几番幽梦续欢缘。相思已是无肠断,夜夜青山响杜鹃。
燕子辞巢又一年,东湖依旧柳烘烟。春风重到衡门下,人自单栖月自圆。
红缓带,绿题笺。深恩薄怨总相怜。难偿憔悴梅边泪,永抱遗编泣断弦。
对于程先生的不幸遭遇,殷孟伦等先生非常同情,他们认为必须为程先生重新找一个工作,于是商定联名向恢复工作不久的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推荐。洪诚先生回南京后就向匡校长汇报了这一情况,匡老立即决定聘请程先生到南京大学来任教授,并派当时任中文系副主任的叶子铭教授马上到武汉去接洽。叶教授到武大后,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在东湖边的那所小屋里找到了满头白发的程先生。于是,武汉的街道居民名单中少了一个名字,而南京大学的莘莘学子则有幸拥有了一位学识非凡且循循善诱的好老师。时隔多年之后,在南大为程先生庆祝八秩寿辰时,程先生当众对匡校长表示感谢,引东晋习凿齿对桓温所说的话:“不遇明公,荆州老从事耳!”当时的听者无不动容。在匡老病危之际,程先生前去探望,对匡师母说:“是匡老给了我二十年的学术生命,我终生感谢他老人家。”的确,如果不遇匡校长,程先生也许还要当多年的街道居民,那将是学术界多大的损失,那将是南大学子的多大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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