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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传播:另类的革命
作者:杨国斌、邓燕华
我们不妨假设:互联网将在今年死亡。到那时该如何书写它1994年到2014年短暂的历史?是否可以说,在短短的20年内,互联网给中国的社会、文化、政治和经济带来了一场深刻的革命?
这样的历史,显然无法在一篇短文里书写。但假如我们拿互联网历史的一小部分, 即网络行动主义,来透视这部历史,把网络行动看作是互联网传播的重要内容,那么我们应该有理由对这一问题给予肯定的回答。这样回答,不是否认这个历史过程中有倒退、有种种弊端,甚至有反动。我们也并不否认,海内外对“互联网幻象”(The Net Delusion)的批判话语的实效性。
但用历史的眼光来看20年的互联网传播,大趋势正是革命性的变革。
英国文化理论家雷蒙?威廉姆斯在1961年出版的《长期的革命》一书中提出,他所处的六十年代的英国,正经历着一场“长期的革命” 。这场始于18世纪末页的长久革命,由工业革命、民主革命和以传播技术为核心的文化革命交织而成。这三大革命给人的生活和社会制度,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但因其发展的长久和曲折,却又十分难以把握。其中最难把握的是传播和文化的革命,因为文化的革命也是思想的革命,它发生在更深的层次,发生的过程更加微妙,因此更难觉察。在《长期的革命》一书中,威廉姆斯通过对教育、读书、大众媒体、文学、戏剧、小说等等文化现象在近两个世纪期间的演变,来说明英国社会在文化和思想上所发生的渐进但深刻的变革。
我们不妨借用威廉姆斯分析长期革命的方法,来观察发生在当代中国的互联网传播革命,把互联网传播的革命,分三方面来加以论述。第一,这一传播革命扩大了普通人学习与交流的视野,是一场文化革命。它同时也是一场社会革命,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新的社会形态,推动新的社会形态出现的主要行动者,是普通的网民。最后,这一传播革命还是一场草根民主实践的革命。因为民主的进步不局限于简单的政治变革。它最终依靠“开放社会和自由合作的个体的观念,而只有这些观念才能释放在工作技巧和交流方面的变迁的创新潜能”。长期革命的意义还在于带来有关自我、社会和政治的新观点和实践。我们以网络行动主义为出发点,来分析这三大革命。
首先要说明,网络行动是指通过互联网和其它新型通讯技术开展的抗争性活动。网络行动或多或少基于网络之上。一方面,网络日益同传统的发生于特定地点的抗争相结合。例如,网络可以用来动员线下的抗争行动。但是在很多情况下,抗争主要发生在网络空间;它可能波及到线下,但行动的中心在网上。那些每天发生在网上的有关社会与政治的讨论和辩论,当它们演变成网络事件的时候,便成为带有一定抗争性质的网络行动。网络上的维权、请愿、反腐、举报、伸冤、民间救助、民间公益等等,均属网络行动。
行动(activism)往往被用来指代具有抗争性的政治活动,但抗争并不仅仅限于政治领域。行动可以采取文化与社会的形式,同时又不失激进 。在现代史上,很多文化与社会活动同政治运动一样具有政治性。在七十年代晚期和八十年代早期兴起的“朦胧诗”运动,虽属文化运动,但却具有政治颠覆性;崔健的摇滚音乐亦然 。另外,并不是所有的行动都具有明确的政治目的。在很多情况下,人们参与的是文化性的抗争,其目的是表达或反对某种价值、道德、生活方式和身份认同。这一类的网络行动,可称为认同行动。
文化革命
先谈文化革命。网络行动的文化充满活力与创造性。它标志着晚近中国历史在抗争风格上的巨大变化。但是,它的重要性超越了作为一种抗争形式的意义。它既体现又影响了中国社会文化变迁的深远趋势。即使同八十年代这一见证了非凡文化热潮的晚近时期相比,这一变迁也非常深远。从八十年代早期的“朦胧诗”到后期的“文化热”, 文化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艺术与文学领域充满了创造性,出版的著作令人眼花缭乱,文学杂志的销售量以数百万册计,读者的数量更不必提 。但是,这一文化繁荣的主要动力是知识分子、作家、艺术家和教授, 有明显的精英特征。
互联网在中国最先被大学和研究机构采用,从这个意义上看,它有精英的根子。但是,它在全国范围内快速传播,很快成为普通城市消费者使用的技术。随之而来的是文化上的拓展,而网络行动正是其中最激烈的表达形式。这种文化拓展表现在三个方面,即信息的来源与学习的手段、文化生产与创新的工具以及交流的空间。
首先,对大部分网友而言,网络最令他们激动的是,它打开了信息与学习的新世界。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自1997年以来的一年两度的调查一直显示,大部分人使用网络是为了获取信息。我收集到的在中国网络发展初期的网络自传,对网络提供的新的可能也表达了激动之情。我们不妨随意摘录两段原文,简单回顾互联网最初带给人们的喜悦。新浪网在早期曾经建过一个叫作“网吧印象”的网页,收集了80来篇全国各地人们邂逅互联网和网吧的故事,其中包括来自偏远小城的网络故事。比如下面这段关于九江的网络故事,写于1998年12月:
九江电信新大楼俯视湖面和游人必至的烟柳亭。曲桥岸柳,远眺近望,阴晴皆宜。的确挑了个好地方。二楼大厅的里端,不大的一间不规则房间,是九江市因特网网友之家。室内里窄外宽,明亮洁净,装饰简单。外墙是临街玻璃窗,较窄的一端只摆了花盆,稍靠外有一张管理人员的工作台,较宽的一端靠墙是三张电脑桌,DDN专线联网的三台电脑一字排开;内墙同样靠墙三台电脑,ISDN联网。总共六台电脑供使用。开张时间不长,或许不过两三个月,最近一个月才开始收费,5元/小时,开具正规的邮电营业收费单据,九点上班,五点下班,一切都显得那么正正规规,又那么死死板板。开放的时间,来上网的确实人来人往,有站在背后观看,不言不语的,也有急急忙忙,喧哗议论,少不了催促人家快些的——室内连张多的椅子都没有,难怪后来者驻足他人之后。看来还需要建立应有的营业秩序。官商气息过于浓重,网吧说不上,“网友之家”的“家”意义并没有体现出来...
墙上的“网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八个字,七个是出自在南昌扬名后世的王勃之手,只是将原诗的“海内”改成了“网内”,意境却依旧那么深远。细细想来,这“网”构筑的虚拟空间比起历代人们脑际中的“海”来,要宽广得更加浩浩荡荡,愈发横无际涯。
人们在无限的想象空间畅行无阻,比在有限的现实空间禁忌少了不知多少。通过无尽的想象改变有限的现实,提高人类自身生存的质量,这大概是人类进步发达的基本规律吧。
下面一段摘自一位女大学生的网络自传,写于2007年,当时她19岁:
说起网络……真是一言难尽……
两年前的今天,在妹妹兔子的个人贴吧里邂逅了花的小孩,那位一直在幽吧活跃的灌水女王,我们很合得来,于是,我,兔子还有花花便开始了幽吧灌水生涯,她俩也相继申请了和我ID对应的“观之”马甲,不久之后我们三人便有了幽吧灌水三人组的称号,和一些幽吧喜好灌水的朋友们大肆灌水,让幽吧的管理人员摇头连连。之后相继有幽吧和E17吧的朋友申请“观之”马甲,05年底,花花申请建立观水吧,观水组正式成立,幽吧灌水组开始逐渐转移阵地到观水吧,之后,在花花的宣传和推广下,观水吧逐渐成名,吸引了轩辕剑吧,武林群侠传吧等国产游戏贴吧的成员加入,观水逐渐成为了一个大家庭,大家和睦相处,其乐融融……
至于网络带给我的收获,于我而言约等于和网友们相处所得到的收获,或许是因为大部分网友都比我年长一些或成熟一些的缘故吧,我从他们身上,一言一行,学到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具体也说不清楚,可能是更稳定的性格,可能是更成熟的心态,可能是生活中无法触及的知识,也可能只是简单的小小的由友情迸发的幸福感……这里要感慨一下,当初是谁说网上到处都是坏人的?如果真是如此那我不是太走运了么?!这是吐槽,不过我至今仍不敢向父母透露我有网友这个事实,明明都是值得炫耀的朋友却说不出口,这真是讽刺啊……最后的最后,我已经办理了网银和支付宝,以后网络应该会更加深入我的生活吧,念及此,有必要向发明互联网的人鞠个躬,谢谢。
今天,当越来越多的人不以网络为奇时,人们最初上网时所经历的那份激动,已经被遗忘。当然,这也说明中国社会在短短的十几年已经走了很远,从一个角度突出了信息源拓展的深远历史意义。
虽然电子鸿沟使得很多人仍然无法获得网络信息, 但即使在这方面,也有一些有趣的新实验。在有些边远地区,县政府启动了项目,通过间接的方式将村庄联网。有研究发现,在甘肃省金塔县,县里的信息中心将从网上搜集并整理的农业信息发到网上。然后,乡村学校里的老师利用学校的电脑设备,打印并复印这些信息,并分发给农民 。在其他农村地区,网吧和手机在没有家庭网络连接的情况下成为替代性的选择。事实上,截至2007年12月,农村地区接近一半的网友是在网吧上网,23%的利用手机上网 。在农民工人中,手机和网吧文化同中国更广阔的网络文化一样多彩而富有活力 。有中国学者相信,这些替代性的上网方式,将成为缩小电子鸿沟的有效途径 。从长远来看,真正的鸿沟不是能否上网,而是怎样使用网络以及使用网络的能力,而这两方面是由整个社会分层与社会不平等的结构塑造的。因此,最根本的解决路径取决于能否抑制社会不公。
其次是文化生产与创新工具的增多。在这方面,网络行动再次反映并引领了广泛的文化创新潮流。网络行动包括典型的文化生产与创新活动,这一点在本书讨论的案例中都表现得十分明显。写BBS帖子、创作Flash视频和数码视频、发起网络维权、网络公益和救助等等,这些都是创造性的活动。互联网为这些创新活动提供了工具,这本身就具有重要意义。但真正的意义还在于这些工具的民主化。每个时代都有其文化生产和创新的工具,但这些工具未必是广大的普通人所能及。近十多年的趋势,是这些新传播技术可及性的迅速扩大。与以往任何创新技术相比,新信息技术为普通人更好地创造自己的文化产品提供了工具。
普通人因此成为出版人、编辑、作家和艺术家,而不仅仅是消费者、观众和读者。他们成了知识生产者,而不只是接受和消化死去的作者或活着的权威所生产的知识 。普通人中巨大的创造潜能得到释放,这对纠正知识生产中的不对称关系十分重要。在现代社会,知识生产有其社会组织方式。它使少数的专家、权威和机构控制了知识生产和认证的过程。社会的支配性思想是这些少数派的思想,这本身与民主文化的原则相悖。因此,当普通人成为知识生产者后,他们为社会注入了一股新文化。他们提供了另类的视角、不同的观点以及多彩的人生经历。他们别样的经历和视角可以挑战文化刻板印象、纠正错误信息和抵抗符号暴力(symbolic violence)(符号暴力是指文化精英通过标签、分类和其他话语形式给社会施加的暴力)。
我所研究的网络行动的个案,都或多或少地涉及到作为知识生产者的普通人。他们所生产的知识,通常颠覆了大多数人的看法或流行的观点。因此,乙肝病毒携带者积极分子挑战了有关乙肝病毒传播载体的一般看法及带有歧视性的政府政策。同样,2005年禽流感危机期间有关保护动物的视频,通过鸟类和鸡的眼光,揭示了人类在危机时可能表现出的不理智、偏执与残忍。当然,以曝光假货为主的消费者权利保护行动也属此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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