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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诗词与人生境界
文章作者:康震 来源:新华日报
《诗经》有很重大的历史价值,即“诗言志”。105篇《诗经》,为我们记录了先民时代的历史价值观。
在乱世既有真性情,又有大情怀,还有这样敢讲真话的勇气,凭的当然是实力,但是曹操的个人魅力也是不可忽略的。
陶渊明是一个真正的、希望在人世间以外建立自己理想内心世界的知识分子。
唐朝留给我们最强大的民族情感,就是它的青春、开放、包容、浪漫,还有它的从容。在这个真正的盛世,人们的精神状态也就比较悠然了。
以古鉴今,古为今用的理解又有点机械。应该从前代中国人当中找寻我们对于价值的追求,这就是古典文学和古典文化在当代价值的集中体现。
古典诗词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我们是民族的情感记忆,还是民族的文化记忆、人格记忆。透过这些诗,我们的目光可以穿越百年、千年,回到我们民族的曾经,有战争、有青春、有理想,还有胸怀天下仁人志士的爱与恨、情与仇。
三千年前的幽会
三千年前,狗尾巴花跟红玫瑰一样,代表对爱人的一番心意。这里有两首诗,第一首《静女》,第二首《野有死麕》。都是民间创作的诗篇。
在三千年前,还没有什么宋明理学,人间的情感还能够自由挥发。所以,《诗经》当中很多的爱情诗,后来就被理学家们认为是有点不正经的。这恰恰说明在三千年前,不仅有着原始的人道主义的存在,而且从情感角度讲,当时的人们没有受到威权意识形态的约束,表现出了某种欢快自由的、后代封建社会没有出现的那种清新奔放的气息。
《野有死麕》的全文是“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打猎的时候把鹿打死了,用白茅草绑起来。“林有朴樕,野有死鹿”,林子里面有灌木,有死鹿。我用白茅草包着死鹿,这个白茅就好像女孩。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鹿太重要了,是先民时代的生产和生活资料。为什么非得说把死鹿包好?就像现在买一个戒指送给姑娘,这就是见面礼。所以,在最早期的时候,爱情和美必然跟实用的东西紧密联系在一起。“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这是女孩说的话。说的是,别这么手忙脚乱了,别老动我的腰带,你再动我,狗就要叫了。郭沫若先生说这首诗描绘的就是纯真的爱情。
诗经有很重大的历史价值,即“诗言志”。诗最原始不是指诗,而是指文字的记录,言是记载的意思,本意是说用文字把历史的资料记录下来。一首诗作为民歌传唱的时候,哼唱的猎人或其他身份的百姓感觉不到是在创作文学,但是,对当时的统治者来讲,诗是历史的资料,是历史的资源。《诗经》105篇,为我们记录了先民时代的历史价值观。
拥有忧伤情怀的英雄——曹操
截止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办法确认《诗经》里面每首诗的作者是谁,只能说是民间创造。中国古代第一个最著名的个体诗人是屈原。在他以后,个体的创作就非常鲜明了,个体个性就蓬勃而出了。在这个方面,我非常佩服曹操,他不是一般庸人的忧伤,很有代表性的就是他的诗。来看看《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真正的大诗人不是靠艺术,是靠他的内心世界和你发生共鸣。拿起酒来想唱支歌,唱出来人生太短能有几何。这里边的感情要素非常重要,诗人的忧伤不是叽叽歪歪小儿女的忧伤,而是慷慨的忧伤。怎么才能显出这种忧伤,只有酒!那到底为什么这么忧伤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曹操是东汉末年、三国时代最伟大的政治家。只要人才来了,曹操就“越陌度阡,枉用相存”。曹操还有句话——“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只要能帮他把天下打下来,曹操都收归旗下。曹操也是一个很有情怀的人。少年时,他有个朋友叫乔玄,两人好得不得了,后来两人分手的时候,乔玄就和曹操商量:“咱们这么好,如果我去世了,你从我的坟前走过,不用一只活鸡、一只活猪、一瓶酒祭拜我的话,走过三步就拉肚子。”曹操打败袁绍之后,路过乔玄的墓,特地去祭拜,他边祭拜边哭诉:“如果不是两个人感情要好,怎么会开这个玩笑,现在你去世了,我想开这个玩笑都没有人在了。”我们以前了解的曹操,都太政治化了,其实曹操是有大情怀的,而且有很浓厚的兄弟情谊。《短歌行》讲得好:“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曹操要学周公,胸怀不可谓不大。
曹操作为一个英雄,气量大,重情谊,关键还有一点:讲真话。曹操有一篇文章叫《让县自明本志令》。当时大家都在攻击他,说他是汉贼,说他挟天子以令诸侯,都怀疑曹操想当皇帝。于是,曹操就写了这篇文章,核心思想只有一个:“正因为我曹操不称皇帝,天下有谁敢称帝;正因为我不王,我在这儿镇着,所以你们才不敢乱来。我不是当不了皇帝,我完全有资格当。”这样的话刘备讲不出来,刘备见人就哭,孙权也不敢讲,但曹操敢讲。在乱世既有真性情,又有大情怀,还有这样敢讲真话的勇气,凭的当然是实力,但是曹操的个人魅力也是不可忽略的。所以,我们多研究一点曹操,对我们解读中国古代的政治文化、政治人物和政治人格是颇有意义的。
真隐士的情怀
在我们的民族历史上,还有很多看上去像隐士一样的人,比如东晋的陶渊明。他隐居在庐山脚下,写了一首《饮酒》——“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魏晋南北朝是个乱世,出现了很多假隐士。比如,当时有一个皇上觉得朝廷的风气不好,他就找来几个知识分子,给了他们一笔钱,一点粮食,让他们到山里面隐上一、两年,然后等到有一天,皇帝发诏书广求天下贤士,这些人就应召而出。而陶渊明和他们不同,他是真的隐士。看他的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实际上,陶渊明是天天能听到车马的声音,但心不在人境,所以不管离街道住得有多近,都感觉不到喧闹之声。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希望在人世间以外建立自己理想内心世界的知识分子。
我感觉,自从陶渊明以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了真正的隐士。他说“心远地自偏”,就是只要内心远离了尘嚣,尘嚣离你再近,也就不称之为尘嚣了,这种人活得很简单。“采菊东篱下”,我们现在理解应该是赏菊东篱下,怎么能把菊花摘了呢,乱摘花花草草是不对的。鲁迅在广州有次演讲时对此下过定义:这是魏晋风度的一种表现。对于陶渊明来说,菊花是作为药材和食材吃下去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诗人正在寻找自己的家园。家园在哪儿?就在所住的茅庐中。“此中有真意”,诗人感觉自然界的一切生机都隐藏着道理,正如夕阳西下鸟儿飞往自己的人间。
在魏晋时代出现陶渊明这样的诗人不是偶然,那个时期知识分子都很喜欢追问生命存在的意义。如果一直这样问下去,也许我们会形成一条思辨哲学的路径,也许会启发逻辑学的发展,也许由此带来自然科学的发达。这就是陶渊明所处的魏晋时代非常向往的一种纯粹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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