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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路霞:唐德刚先生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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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2 07:06:2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宋路霞:唐德刚先生二三事


  
  虽说唐德刚先生以89岁高龄驾鹤西去,已属高寿,在接李明洁教授电话告知时,仍觉心下一震——唐派散文,从此绝响!他所倡导和推动的口述历史的时代,从此成为历史!我们这些以他为榜样,正尝试作口述历史的人,从此群龙无首矣!怅然之余,想起十几年前,我亲见的有关他的几件小事,足可说明一代学人的高度智慧和道德风范,或许,亦能为眼下“满城争说唐德刚”做个注脚。
  
  燕京饭店里机智“灭火”
  
  1992年夏天,全国第二届胡适学术研讨会在北京燕京饭店召开。说是一次全国性的会议,其实只有二三十个人,在一间以现在的眼光看,简直是黑布溜秋的矮屋子,没有招贴,没有开幕式、没有领导致辞等一切“行头”,由中科院近代史研究所耿云志所长主持。除了国内史学界“胡学”研究的学者,来自美国、加拿大和香港、台湾地区的学者也有七八位。唐德刚先生作为胡适先生最得意的弟子,也是研究胡适最有心得、“胡学”著述最多、与胡适接触最多的一位长者,自然成了明星,受到大家众星捧月般的尊敬,不约而同地称其为唐公。
  我校《胡适年谱》的作者曹伯言、季维龙老师自然也到会了。而我根本是史学门外汉,于“胡学”也一窍不通,但是我喜欢唐公那口无遮拦、亦庄亦谐、挥洒自如的“唐派”文风,很想当面请教于他老人家。承蒙耿云志所长不弃,也挤进了那间狭小逼仄、灯光昏暗的会场。非常惭愧的是,我不仅没能贡献什么才智,反而不由自主地差一点给他惹祸,令他好一阵紧张。
  会议开头还是很轻松愉快的,专家们妙语连珠。北京大学著名历史学教授邓广铭先生首先说:“远来的和尚好烧香,我们先请唐公发言”。唐公立即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使不得、使不得……老和尚烧的香好,老和尚烧的香好”,力推邓广铭教授……大陆的学者们很谦虚谨慎(那时的学风就是如此),在邓公和唐公发言之后,请海外的其他专家依次先说。也怪笔者不才,没见过大世面,思想不够解放,听到那些海外奇谈,起初还好,但听着听着浑身就不舒服起来。
  有个从小离开大陆,吃洋面包长大的人,并没有说出多少胡适治学为人的见解,却对当时大陆的现状大发宏论,说什么“过去说打倒帝国主义,你们看,现在长安街上丰田和大众满街跑,帝国主义不是又打回来了吗?革命有什么意义呢?”“外国人有钱,现在大陆上的知识分子,哪个不想当买办?其实心里都想当买办,只是没有机会而已,嘴上又不愿说出来……”这些话,无疑深深刺激了在座的大陆学者的自尊心,只是碍于情面,一个个皱着眉头,正襟危坐,隐忍着。笔者反正无官无位,初生牛犊,天生不知天高地厚,脱口而出:“买办值几个钱?能比‘胡学’更值钱吗?”此话获得了一些人的响应,于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针锋相对,反唇相讥,一时间火药味四起,喉咙越来越响,眼看快要吵起来了。看得出来,耿所长头上冒汗了,他是会议主持人,文静书生一个,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毕竟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中,“买办”问题还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
  一边观战的唐公关键时刻发话了,他老人家三下五除二,几句话就把我们都“打倒”了。他先把大家叫停,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买办”一词嘛,不同的历史时期应当有不同的含义,过去是叫“买办”,现在应叫“白领”。过去的买办是为帝国主义服务的,是敌人;现在的白领是为四个现代化服务的,是自己人了。现在大家(他故意回避了“大陆知识分子”这个词)即便想当白领,也是进步的嘛,何况大多数知识分子现在都在做学问、搞建设……”几句话就把双方的心境都捋平了,各自都感觉唐公是在帮自己说话的,一场舌战即刻烟消云散,耿所长的脸上也就多云转晴了。
  也许是因为我挑的头,枪打出头鸟嘛,也许是因为那次会上,只有我一个女性,唐公把我记住了,还送了一个雅号——“八仙姑”。这是第一次识见唐公的语言功夫。
  
  随手翻书 翻出了小校经阁
  
  1996年,安徽教育出版社计划出版《胡适全集》,请唐公当顾问,邀请他回国商量编辑事宜,并相约一起去绩溪上庄访问胡适故居。唐公很高兴,到沪后先落脚我们学校,住在当时的教育部中学校长培训中心,因为他与曹伯言、季维龙老师交往很深,许多著作的简体字版均交曹伯言老师首先在我校出版社出版。这次来,也有出书的事情要商量。他的到来,当时的袁运开校长、郭豫适副校长都非常重视,多少天前就安排好了,他到校的第一天要好好宴请一次。
  我事后才知道,那天宾客相互寒暄、坐定之后,唐公环顾左右说:“你们的‘八仙姑’呢?‘八仙姑’怎么没来?”袁校长、郭副校长莫名其妙,不知说的是谁,只有曹伯言和季维龙老师听明白了,马上给我打电话:“小宋,袁校长请你吃饭!赶快过来!”我正在校报编辑室看校样,一头雾水,急忙匆匆赶去,方知是唐公到了。宴席上大家说这问那,其乐融融。唐公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与之认识不认识,永远是口若悬河,谈笑风生的,一口标准的安徽乡音,更显得毫无名人架子,使得满桌春风荡漾。那天吃的什么如今全都忘了,只记得当时我拼命想记住要点,恨不能把唐公说的每一件趣事都印在脑子里。
  晚宴后唐公被校长请去喝茶了,这回没有我们小巴拉子的份了。但是我还没有听过瘾,磨蹭着找借口,想等他回到房间后就去听故事。因为我知道,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形成一个听故事的漩涡。他住的房间永远是人满为患的。在燕京饭店开会期间,每天晚饭后,人们总是把他层层包围在当中,听他老人家手舞足蹈地摆龙门阵,把住在隔壁的不是来开会的房客也吸引过来了。他从当年如何开着25元美金买来的二手车(也可能是三手车、四手车),带着胡适博士在纽约街头办事,胡老师一直在催他,“开快点,开快点”,他说:“不行啊,胡老师,我这部车子的轮胎,一颗牙齿也没有了……”,一直讲到如何在台湾中正广场,被台独分子包围、训斥、挨打……讲到下半夜,人们还不想走,最后是曹伯言老师把众人赶走的。
  我终于想好了一个借口,我要送他一本我的第一本书,以感谢他对我的教诲。说来惭愧,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大概在公开出版物中属于最小的开本,拿在唐公的手里,跟他手掌差不多大,还不是我独自完成的,是我与周退密先生合作的《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由我校出版社1993年出版,简要记载了近代上海的六十位藏书家及其藏书楼。唐公原本已经很累了,拿过书来,没看目录,就随便翻翻,谁知这一翻倒翻出了事情。
  不知怎么会有这么巧,他目光落到的那一页,正是淮军大将刘秉璋的第四个儿子刘体智(刘晦之)的小校经阁那一篇。他浏览一过,抬头问我,这栋藏书楼现在还在吗?楼里还有刘家人吗?神情变得十分凝重,全无白天的冷面滑稽了。我说在倒是还在,在新闸路上,是上海滩目前仅存的两栋私家藏书楼之一,只是已经沦为七十二家房客,年久失修,一塌糊涂了。刘家人在解放初就搬出来了,房子被政府征用,后来就公私合营了,书都捐献了。唐公叹了一口气说:“刘晦之是我外公的哥哥,民国期间的银行家、藏书家,很有学问,赚了钱没怎么买房子买地,倒是买了很多珍贵典籍。他的藏书楼在民国很有代表性,理应好好保护起来。”说到保护,我们都是一介书生,无权无钱,怎么保护?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有了,他要去找刘国瑞,叫他把这件事情管起来。
  刘国瑞先生是台湾联经出版公司的老总,是刘秉璋兄弟的后代,与唐德刚是表兄弟,他们都喜欢历史,相互关系极好。过了不久,刘国瑞先生果然来到上海,通过陈子善老师找到我,说要去看看小校经阁。他说,唐德刚几次三番给他打电话,每次见到他也总是提起小校经阁,还说:“这是你们刘家的事情,你不管谁管?”刘国瑞被逼的没办法,只好来看看。但是,房子早就是国家的了,刘家人来看看可以,要管,谈何容易。刘国瑞先生又找到了刘家在沪的其他兄弟,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多渠道地向政府有关部门呼吁,力求保住这栋极具民族特色的、曾经收藏了差不多占全国三分之一数量的甲骨文的八角小楼。
  几年后,小校经阁的大门口终于挂上了文物保护建筑的牌子,房子经过整修,静安区文史办把它作为区文化旅游的一个重点,日益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唐公曾经说起要前去看看的,可惜他2000年患小中风,不能来大陆了。
  
  洞穿历史的“转型”和“三峡”
  
  初次接触唐公的人,几乎没有不被他那幽默的语言笑倒的。他的幽默,有时是不分场合和对象的。据说有一次在台北,蒋介石召见留美学人,唐公也在内。人家都毕恭毕敬,坐沙发只敢坐一半,而他却嬉皮笑脸地跟蒋介石玩文字哑谜。蒋介石问他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他就说“我是天子门生呀!”蒋介石问他多大岁数了,他竟说“我现在就是您当我们中大校长时的那个岁数”,蒋介石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笑笑。不过后来蒋介石真的讨厌他了,因为他为李宗仁做了好几年口述历史,而蒋介石最讨厌李宗仁了,这是后话。
  他的岳父吴开先是国民党元老,老岳母久病在床,几个儿女都在美国。有一年台湾来电,说是老岳母西行了,他因学校有课不方便临时请假,他夫人吴昭文姐弟三个就急忙回台奔丧。临上飞机时,他们想起灵堂两侧必须有个挽联,于是就近抓住唐德刚,要他立马草就一副。仅仅十来分钟,他老人家就出手了,有道是:
  鬼子寻仇,汉奸谋命,爱夫爱国,金玉坚贞,姆妈原为烈女;
  暮晚独处,儿孙远离,换汤换药,梁梦难比,阿爹真是圣人。
  家里如此大事,人家都肝肠寸断了,他却仍在玩他的幽默,还振振有词地说:“这副对联,全是真凭实据,不是一般应酬文字的陈腔滥调”,弄得吴昭文姐弟全都破涕为笑了,他的用意大概也正是如此。
  我曾听过一次他的龙门阵。说是1986年在北京,他正挤入北京饭店拥挤的电梯自上而下,突然背后有人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不得了,竟是“老母兹”杨振宁!他们是老乡,中学曾是同班同学。半个世纪以来,他们各奔东西,后来仅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碰头过。自杨振宁获得若贝尔奖,成了世界大名人后,唐德刚只是从报上略知他的行踪,而杨振宁也只是从台湾的《传记文学》上,得知一些唐德刚的消息。如今,同是烟波三万里,一朝衣锦彩云归,按说可以叙叙旧了,但是不,唐德刚一挥手,仍旧去忙自己的事情。大家追问他,为什么是这样?他笃悠悠地说:“象杨公这样的大名人,到任何地方都是被包围的。你想‘一亲芳泽’和他握手,就得勇往直前地杀入重围。我花那么大的力气杀入重围,如果能和漂亮的女明星接个吻,那还算值得。杀入重围去和杨振宁拉一下手,不会有感觉,那我就不干了……”
  然而,时间长了就明白了,这些都是唐公的“休息术”,他的幽默使得他调节了体力,永远精神焕发。在适当的时候,他会非常郑重地重复他那历史性的发现——秦始皇统一中国,是中国社会的第一次大“转型”,这个“转型期”从商鞅变法开始,一直到汉武帝与昭帝之间才大致安定下来,前后“转”了二三百年。晚清鸦片战争以后至今,是中国社会的第二次“大转型”,大致也要历时两百年。“转型期”是极其痛苦的,是历史的“瓶颈”,是惊涛骇浪的,期间死人如麻,是“历史的三峡”。“自1840年开始,我们能在2040年通过这个三峡,享受点风平浪静的清福,就算是很幸运了……不过不论时间长短,历史三峡终必有通过之一日,这是历史的必然。”
  我曾听他语重心长地对来访者说:“以我一个老历史学家的眼光看,我们中国的社会形态,再有三、四十年,就会渐渐定型了。但愿这期间不要再有什么走火入魔的事,此乃我们中华民族的大幸啊!”
  为了洞悉这个神秘的“转型期”及其规律,他一生不知研究了多少中外典籍和档案。据说有一次一位名人在大会上讲演,其中讲到中国的史籍浩若烟海,根本不可能读完,有谁敢说自己都浏览了一遍了?想不到台下一个人举着手站了起来:“我!”大家一看,是唐德刚。他读书的劲头的确是很吓人的,他在图书馆书库里看书,一看就是大半天不出来,常常被人家下班时锁在书库里。加上他为这么多民国要人做口述历史,除了胡适,还有李宗仁、顾维钧、张学良,还为梅兰芳写过传。他们属于完全不同身份、不同角度的历史见证人,使得唐德刚弄清了很多微妙、复杂的历史细节,这同样为他的“转型”理论提供了依据。
  不过这样一来,他的文章就总也写不完。多年前他为《胡适口述自传》的中文版写序,一序竟“序”了30万字,人家只好给他另编一册《胡适杂忆》。后来要写《民国史》了,先写导论,结果一导“导”了60万字,人家只好给他另出一册《民国史导论编》。《民国史》正文动工之后,他夫人常常来检查他的功课,问他:“你怎么越写越长啊?什么时候才能写完啊?”他又是一番振振有词:“中国的历史书,没有一部是写完的,《史记》没有写完,《战国策》没有写完,《后汉书》也没有写完……”
  谁知,此话竟被他不幸言中。他的《民国史》刚写了没多少,就患了小中风,无法继续下去了。已经写出的部分,就是目前出版的《袁氏当国》。最近从网上得知,他夫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谈到,没有完成《民国史》是他最大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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