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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出在不会思考 王栋生
学生议论文写不好,多数情况下不是表达技巧的问题,而是不会思考,没有思想。观察学生,可以发现,凡是有些探究意识、爱思考问题(甚至经常说“感到苦闷”)的学生,发议论的水平相对比较高。思考意识来自独立的生命意识,有了属于个人的阅读,有了属于个人的思考,意志不再由“统一思想”取代,人也就慢慢地“立”起来了。
2010年诺贝尔化学奖三名得主之一的根岸英一,在获奖后曾“重走学习路”,回到他读书的小学和中学。在他的高中母校,学生围着他提问。有学生问他,刚才您在演讲中说学校比国家重要,老师比学校重要,是这样的吗?根岸笑着说:“是的。但我还想说的是:比老师更重要的是自己。”——他的意思不难理解。学校是具体实施教育的地方,教师是具体的引导者,而最终一切都要靠自己,通过自己的思考去理解,去发现,去接受,去创造。有独立思考精神的人,才是对社会有用的人,才有可能成为民族的希望。
这些年,教师们反映议论文教学困难多。除了高考作文的指挥棒有问题,我更多关注到的是,现今的教育似乎并不提倡“独立思考”。——虽然大家也讲“思考”重要,然而一旦学生的思考不是“标准的”而是“独立的”,麻烦就来了,人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异端,看到了一个叛逆,看到了一个需要“帮扶”或“会商”的对象……为什么会这样?一般情况下,是教育者自己没有明白这样一条教育常识:教育的目的是教会学生思考;只有自由的思想才能产生创造力。爱因斯坦说过一句话,很多读者可能没注意,他在《社会与个人》一文中指出:“只有个人才能思考,从而能为社会创造新价值。”——这句话在当下特别有思考价值,在教育领域更有警醒意义。我们在工作中常见到不少貌似真理的教育言论,实质就是千方百计地想用统一思想代替学生的个人思考,把学生的脑袋当作倾倒思想垃圾的容器,不但让他们的思维形成固定模式,而且以平庸的勤奋为教育“达标”。如果我们的教育只是教会学生听从服从,不培养他们独立思考的意识与能力,那怎么能指望从学校走出有创造力的一代人呢?顺民,是不敢思想也不会发出声音的。刚刚18岁,就知道察言观色,就知道缄口不言,就知道要自觉地设立思维的禁区,那样的“语文”,学了有什么用呢?
在高中教学,时间久了,和学生也比较亲近,常有学生向我倾诉他的苦恼,他会问:“我能有什么价值?谁会听我的?”——是的,不但学生,也常有教师感慨:“我们即使想到了,又能怎么样?”然而我的问题是:“如果你连想也不愿想,或是不敢想,那岂不是更可悲?”
因为热爱生活,人才会去关注社会;如果人对生活失去了爱,当然也就不再会有思考的兴趣,也会因此逐渐丧失思考的能力。对民族的感情,对人生的追求,对生活的爱,推动我们去探究,去思考。而这种探究的结果,往往也直指道德,直指灵魂,直指社会;越想越深,越想越远,越想越苦恼,越想,也越能“看透”,而即使“看透”了,也不放弃理想。——人的“境界”,不就是这样生成的吗?我在和学生的交流中曾说出这样的体会,我惊喜地发现,学生也在经历这样的过程,虽然仅仅是开始。
我主张在高中语文教学中,教师要做更多的启思导疑工作。我在写作教学中,经常作这方面的引导:这个问题怎么会是这样的?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那为什么另一部分人并不认同?我们为什么不思考辨析一下双方或三方、甚至更多方面不同的立场和观点?我们为什么不去听取他们提出的依据和分析?他这样说,也许有他的道理,他也许掌握了我们不知道的情况……
胡适说:“做学问要于不疑处有疑,做人要于有疑处不疑。”其实,教会学生“怀疑”比教会学生“相信”可能要容易一些,因为社会生活中“轻信”的教训总是很多,只是学生难得把这种“社会经验”用到学习上来。我觉得,虽然做了很多努力,然而由于各种限制,我们没能教会学生足够的思考方法,没能有效地启发他们举一反三,更没能注意启发他们在实际生活中运用这些方法发展自己的思维。
如果学生在学校学会的方法不能直接或间接运用于观察社会生活,思考生命历程中的问题,而仅仅用来对付考试,这种“教育”不仅自欺欺人,也是相当可怜的。比如,时下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明白:“逆境成才”,“顺境更应当成才”;“知足常乐”,“在工作和事业上不知足才能常乐”;“班门弄斧”,“如果不敢班门弄斧,就很难成为真正的人才”……非常简单的“辩证模式”,仿佛“思维”要学的就是这一套。有新教师看到学生作文谈勤奋、谈节俭、谈“让世界充满爱”,很激动,但三两个星期下来,他不但没有什么新鲜感,反而会感到疲劳;三年下来,他的学生肯定能写出所有这类程式化的“思辨”文章,却不会对学校生活、对教育现象发表独立的见解,也不会分析简单的是非黑白。有位大学文学院教授曾疑惑地发问:“现在大学生怎么不会独立思考?你们中学是怎么教的?”我问教授:“作为人大代表,你在课堂上敢不敢鼓励学生自由地阐述个人见解?”“你敢说自己没有在课堂上顾左右而言他或是闪烁其词?”教授默然。教授未必没有独立的思考,他也许有作为学术研究的“不表达自由”;然而,作为一名中学或小学教师,则必须比教授、比官员、比媒体要有更多的勇气和智慧,因为他不可以拒绝回答学生的问题。这就是我经常说起的基础教育的艰难。我们能够在一个孩子面前闪烁其词,以欺骗或是隐瞒什么吗?我们能教他们用不负责任的话语去应付别人吗?
这是绕不过去的问题。
我们以为自己在教学生思维,其实我们没有注意这种思维能力是否用于对社会生活的观察,从本质意义上说,没有经过使用的思想武器无异于屠龙之技。让我感到担忧的,是学生不但不关注社会,对身边发生的事不会评论,甚至也没有正常的反应。
有一回布置作文,让学生“就学校生活中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学生怔怔地看着我,我说,就是这个题目,有问题吗?有个学生说:“我找不到问题。”我问学生:“你真的找不到一个可以发议论的问题,还是你没有‘注意’?”我说,你们17岁了,每天早晚要家长接送,值得议论;你们一个星期测验三门学科,负担太重了,值得议论;你们有人做作业做到夜里12点以后,有人只需做到晚上9点,值得议论;你们的“劳动”就是每星期做一次值日生,却要在学期小结中写“热爱劳动”,值得议论;你们有事出校门要向门卫交班主任签发的“出门证”,值得议论;个别同学省下午饭钱去网吧打电子游戏,值得议论;在校园里听到同学说脏话而不表示惊讶,值得议论……发生在自己身上和自己周围的现象都视而不见,没有一点点“疑”,当然也就不会对大一些的问题有自己的看法。没有了“看法”,文章怎么会有“观点”,怎么会有表达的欲望?
我问学生:你们难道不觉得自己生活在很矛盾的教育之中?学生漠然。——教师、课本及一切教育学理论都启示学生:要亲近大自然,要有土地意识,要“像山那样思考”……可是,教育局规定:春游秋游不得出城区。——有学生说:“从上小学起,春游秋游就没有出过城,倘若有一点记忆,唯一的,就是每到这一天老师不布置作业,仅此而已;如果再说有什么进步,就是这种不出城区的‘游’,上小学时还得交一篇作文,中学老师好多了,可怜我们,不要我们写了。”这样的现实,为什么也没有人评论呢?也就是说,现行的教育把什么该说的都说上一遍或多遍或无数遍,却不给学生有任何实践的可能;教育高喊“综合素质”,然而在实际生活中,学校只教学生“实用”的应试技能……
每当我和学生讨论到这里时,都会有学生兴奋地说:“老师不用说了,行了,我敢写了。”
(原载9月号《语文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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