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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国琼[湖北孝昌]:野味读书三十——题外话张伯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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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23 20:54:4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张伯驹其名,早年听于民国四公子。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是算四公子之中不出名的。名声之大自然是张学良。“少帅”二字一时倾国倾佳人。而张学良因西安那一事变化终落得唯赵四小姐可资谈,后又以寿高正寝而引媒资一时之注目,终不可说,无可多说。“天下莫不识寒云”之“寒云”,袁世凯二子,袁克文,四公子之一,自幼聪慧,有神童之誉,书戏往来,诗画风流,尤以反对老子袁世凯称帝而鸣重一时。惜天不暇年,刚不惑之年即英才早逝。另一四公子溥侗,溥仪族兄,爱新觉罗正宗血统,诗书字画才艺俱绝。精鉴赏,冠盖绝伦。尤喜好昆曲京戏。平生遍访名师,达致文武不论、六场通透之境界,视为戏曲界空前翘楚、绝后奇葩。相较之下,无论出身及当时当世之影响力,特别是后来种种因果所致,张伯驹影响所及只在午荫小憩的人群间,在强光普照的一路树荫下。即便如此,仍可说是掠影之姿,稍纵即逝。

          先是见到张中行《负暄琐话》中一节有关张伯驹的文字,所识者:在锦绣堆中长大,由富贵而渐趋没落,又不至于声色犬马有点意思的人。那个“意思”是隔膜的。因为并不曾春秋佳日一晤面,不如先生另外所写小人物杨舅爷汪大娘顾二娘和蔼温暖;所写名人物如废名周作人及红楼人物系列之庄谐杂出。又陈巨来白描人物之佳构《安持人物琐忆》,“记所见的几个名票友”,述张伯驹“生平嗜好,收藏宋元名迹,及唱戏而已。”相识后,“诚实君子也,一无自大之态。”还仅止于“名票友”,偏隅一方也。又购得王世襄《锦灰堆》,于锦灰里亦存“张伯驹先生二三事”:一事是在张先生家吃清炒口蘑丁;一事是对话兰花;一事是黄永玉画张伯驹印象,皆烟火小事,而折射人间至情。虽深藏不露如古物,亦明式家俱之简婉可鉴。王世襄先生是京城一大玩家,一生玩出了不少绝响,如今都成广陵散。这二三事,可算得是皇城根下两个最大玩家闲人的把盏言欢,有生命的咏叹与默契在。


       黄永玉是我喜欢的一位老头儿。以画知重于世。画,我所不知也。文字亦绝佳,有“未改造好”之自然野趣。才读“无定河的浪荡汉子”,一匹90万字汪洋恣肆的河流蔚为大观,一条五岁浪荡汉子的心路历程荡气回肠。黄老头上世纪82年代于北京西郊偶然邂逅伯驹先生,随后先生仙逝,迨91年始画“大家张伯驹先生印象”,虽十年之后,尤“绘貌绘神,精彩绝伦”。吾不见画,而世襄老人见之,云乎哉:“永玉兄固有传神之笔,伯驹先生之形象亦感人至深,使崇仰者一见即终生不忘。”此何等画,凡人不及见。而吾有幸见黄老头文字:

“    某日,余偕妻儿赴西郊莫斯科餐厅小作牙祭,忽见伯驹先生蹒跚而来,孤寂索漠坐于小偏桌旁,餐至红菜汤一盆,面包四片,果酱小碟,黄油二小块。先生缓慢从容品味,红菜汤毕,小心自口袋取出小手巾一方,将抹上果酱及黄油之四片面包,细心裹就,提小包自人丛缓缓隐去。余目送此庄严背影,不忍它移,半月后惊闻伯驹先生逝世。人生常有此如此巧机缘不足怪也。余曾对小儿女云:张先生一生喜爱人间美好食物,尝尽世上甜酸苦辣,富不骄,贫能安,临危不惧,见辱不惊,居然能喝此蹩脚红菜汤,真大忍人也。老人读书与今人有别,修德与游玩亦与令人有别,古法也。尔辈他年接触张先生学问时,当知今日邂逅之意义。”亦绝妙好辞,还应了一句俗语:有缘千里来相会。这缘,是艺术的召唤,更是生命的共振。隔代的知音,伯驹先生有知否?

         伯驹先生知佛爱戏。尝云:“佛学以真我至于旁观地位,而以假我为一切化身,以解剖人生。戏剧则定其假我,以真我为一切化身,以解剖人生。一为写意,一为写实。一为由原质而生方法,一为由方法而反求原质;一为由高深而趋浅近,一由浅近而入高深。取法不同,归宿则一也。”真悟道之言,直见本相,直抵性灵。佛是弃一切真身而近于形式上的虚妄,因虚妄而弃绝现世之一切内容。佛讲世间没有生旦净末丑,乃至于我,都是色空,不曾存在,不复存在。是以均不可执着,我即非我,他人却可能是我。戏是抱定我为唯一之物,可身化万物以彰显生命,万物亦因我之幻化而放出异样的光芒,涵泳于一切内容之中而不拘形式,无论脸谱。生旦净末丑都可以说是我,亦都可以说是他人。我是一皮囊,可以包容万事万物,此皮囊之生命要义。皮囊而外,可珍贵的是友谊,君子之交淡如水,也浓于血。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以“君子之交”扬帆,划桨的右舷是自己深爱的父母亲,左舷是自己可敬的长辈伉俪,暗礁桨声,浊浪滔天,天昏地暗之中两对老人家的海。不知切齿痛恨什么,却知道切肤痛惜的才叫“君子之交”。

       我这代人,生于“文革”之中,对于旧有的物什童稚混沌,对于野蛮的破坏亦只好奇无助。蒙学之后,则完全在教科书的烛照之下,以为一切都是如此三尺讲坛之光。而书桌外的世界则茫茫可怕之极矣。后来走上社会,渐渐地读到教科书以外的闲书,识得些野史中的人物,恍然发觉教科书之外另有一部历史。不唯现当代史如此,连五千年的历史都有另外一种面目,并不是那么黑暗、封建、吃人。很多时候古人生活的图景让我们这些作后人的深感惭愧。那些正史之外的遗存,也更牵动人的情绪,因这遗存恰恰是保留、保存传统中国文化的根、源。我们如何讲述过去是一回事,过去本如此是另一回事。总是会以不同的方式流淌、流传甚或是火山似的喷发。如张伯驹先生保存的字画,晋陆机《平复帖》卷,唐李白《上阳台贴》,唐杜牧《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道服赞》卷,宋黄庭坚《草书》卷,均系国宝,价值连城的,都无偿捐给了国家,成为后人传承前人文化的衣钵,成为世界了解中国文明的实物。而这些却恰恰是其时其地被“官方所忽视、藐视的。”或者说,官方所“暂未”顾及,而民间实以“可能”。历史在不经意间由极少数存担当大者完成了薪火传承。置身五千年煌煌文明之漫漫旅程之中反观来路,确确实实的事实是:历史是由少数人创造的。王者创造一套历史大行其道,寇者也可能有一本历史如武功秘籍之藏之名山大川,有朝一日也会重现江湖,引领一场新的华山论剑。

      近代历史,因为“近”,原来可以让我们细端详的。可是相反,因为政治的雾霾迭起跌落,“近代”模糊了,有些面目全非。这些年,雾霾渐渐消散开去,一些历史澄现本来面目,一些人物也如出土文物一点点碎片似地清晰复活起来。张爱玲、胡兰成、胡适之莫不是。木心莫不是。张伯驹也莫不是。劫后余灰,余温尤烫手。对这些人物,论者多作意识形态形而上的结论,往往叹惋于形而上,悲怆有致,喟吟有怨,这或许有益于捕捉读者的猎奇,却不易于抵达这些传奇人物的内心。比如说,张伯驹。读《张伯驹集》,读到伯驹老公子给某大人物的信,真是禁不住要泪流满面。一个捐连城之璧给国家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的人物,晚年却成了生于斯吟词于斯六十年之久的京城的黑人黑户。为了基本生活之需而不得不折腰曲文,言辩之间,凄苦之极,亦悲凉之极。看到章诒和说:万没想到张伯驹夫妇是登门吊慰死者与生者的第一人,也禁不住要山呼海啸。自己身陷囹囫,而尤义无反顾的记得仅仅喝喝茶、聊聊天的朋友,此一为戏,张伯驹是唯一主角。后人如我这样的读者于无声处泣下亦廖廖吧。高明的评者孙郁先生读了《张伯驹年谱》之后,“我在此读出我们文明里最黯淡也最性灵的一页。才知道,过往的时光里,有诸多我所不识、不解的人物,而这些已经成了广陵散的存在,不可复制了。想到此,便感到黯然,惆怅顿生”。孙先生长于从人性的深度去解剖民国群像,绵里藏针的行文风格,很容易勾起读者的停伫留连。他看到了张伯驹先生生命中本真的色,“一言一行,都有传统里的真气”。张伯驹“虽痴而不贪,能以远世的态度面对诸多美物,佛家的空无思想也含在期间。故拿得起,放得下。以为一切都转瞬即逝,唯爱在人间,美不被尘世掩遮,则心满意足矣。”这是的评,却多了一层哲思的悬想。任何推测的结论都不免要打几分折扣。

        还是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看得切近,看得通透:“我和他相处,感到的是人的气息和光泽。”“张伯驹富贵一生亦清平一生。他正以这样的特殊经历,演示了‘人’的主题:一个中国文人的模样和心情”。窃以为,张伯驹先生按照自己所受的教养与天真的兴味生活,而不是任何急功近利、唯利是图或者迫于形势的作为,这造就了张伯驹这个人。也即张伯驹这个人,是不可复制的任何人。先生坚守了生命的独立与精神的自由,他遵照自己内心的召唤孤独前行,在他人以为的所有传奇之举,都不过是他真实生活过的一部分,是潮流中的逆流,有用中的无用功。逆潮流而动,并做足了无用功,搭建起文化的后花园,活出了生命的真谛。有意无意间在五千年文明的废墟上,亮起一盏安祥奇异的灯。“他的一生比捐献的文物生动得多:他的为人,更比国宝珍贵”。

        张伯驹的内心图景,在那样的浊世之中,怕是常人难以揣度的吧。后来人如我,也是很难从先生留下不多的词句字句联句之间,拾得只鳞片爪的。因为教养之不足,亦因为天姿之愚钝不逮。然而,可以确信的,作为鉴赏家、收藏家、词人和名票友背后的,是真实的一个人。真实的人自然不避真实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儿女情长。《张伯驹传》中,伯驹先生生活图景有所展示,却似乎一直笼罩在他身份的光圈之中。那光圈内更真实的生活:父母、妻子、女儿着墨甚微;写主要的知己实在也未尽人意。特别是伯驹先生几任妻子一笔带过,似有难言苦衷。唯潘素时而涉及,也只是如影随形,不见血肉。作为传,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以一生之功业与交往为牵引作传,终究有些牵了衣而顿失足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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