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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纪霖:悼高华 忆高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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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6 12:13:1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许纪霖:悼高华 忆高华
(2011-12-29 15:56:11)

    江南的冬天,阴沉沉地冷。北来的寒风传来了噩耗:高华教授在12月26日的深夜,悄悄地走了。
    消息是那样的突兀,让朋友们猝不及防。高华的病已经多年,每一次的病情加重,都被他的坚强与乐观超越,以至于我们都相信奇迹会一再出现,顽强的生命意志能让他走得更远。病榻中的高华,总盼着再去一次台湾,说是去治病,但我猜,恐怕他想在来日无多的生命里,去台北会会老朋友,看自己所爱的宝岛最后一眼。朋友们因此还为他募捐,祝福他在来年的开春一遂宿愿。但是,春天尚未到来,高华却倒在凛冽的冬寒之中。
    高华兄,难道你真的走了吗?
    我已记不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真正深入的交往,也是从一个寒冷的冬天开始。十一年前,一帮在绝望中彷徨的学界朋友,决定参照《剑桥中国史》的模式,携手重新书写中国的近现代历史,这就是后来出版的《中国现代化史》第一卷。二十余位作者之中,来自南京大学历史系的占据了四位,这都是高华热情推荐的。从此宁沪之间,常来常往,有了密切的互动。
    这个时候,他研究的虽然是国民党的党国体制,但真正的兴趣却是20世纪的中共革命。他的父亲在1957年被划成右派,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令他从孩童时代就蒙下了阴影,早早被打入另册,考取外国语学校却被拒之门外。“文革”之初他亲眼目睹父亲因躲避杀身之祸而离家逃亡,家门口贴满了捉拿父亲的通缉令。家与国的命运如此残酷地纠缠在一起,使得他从小就对政治充满了好奇与敏感。当“文革”的阴霾终于散去,国家恢复高考之后,高华报考的第一志愿便是南京大学历史系。他要从诡秘的政治风云之中捕捉孩提时代一直笼罩在心头的疑问:20世纪中国的历史悲剧,究竟渊源于何处?
    高华成长于思想解放的1980年代,他的骨子里也渗透着那个时代中国知识人独有的精神气质,即对中国历史与现实大问题、大命运的刻骨铭心之关怀,这种关怀与生俱来,深深镶嵌到血脉之中,是那代知识精英中安身立命之所在。作为历史学者的高华,由此而自觉一种历史的担当:像太史公那样,秉笔直书,为后人留下历史的真相。
    差不多从1980年代后期开始,他就默默地收集资料,为一个宏大的写作计划作艰苦的准备。稍微懂一些时务的历史学者,大多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回避革命史的研究。因为按照标准尺度写作,会违背学术的良知,而一旦说出历史之真相,不仅发表困难,而且还可能有不测之祸。当年的高华不是糊涂之人,也非莽撞之辈,他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从事的,是一个在世人看来属于高风险、低收益的研究,很有可能一辈子躺在抽屉里面,藏之名山,即使发表了,不仅于职称晋身无补,还会带来无穷麻烦——后来证明果然如此。
    他曾经有过犹豫,也与我吐露过内心的天人交战,最后他说:“实在没有别的选择,我的个性没法让我放弃追究真相、说出真相,这是我的宿命,我认了。”鱼骨在喉,不吐不快;良知在心,犹如神之召唤,什么是历史学家?真正的史家风范正是这样的:著书不为稻粱而谋,超越一己之功利,漠视世俗之利害得失,只是为了实践内心的学术良知:还原历史的真相,哪怕撕破了皇帝的新衣。
    历史学从来不是一门纯粹的技艺,缺乏生命和社会关怀的乾嘉考据只是史学的末流。高华在精神上所继承的,是从司马迁到司马光的史家传统,这种传统是史学的,又超越了史学,自觉担当起天下的重负,为民族的未来发展提供历史的正当性。从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末,差不多十年寒暑,高华都沉浸于此,无法自拔。他从各种公开发表的档案文献、日记、回忆录当中反复爬梳,回味思考,逐渐整理出一条清晰的历史脉络,一个巨大而复杂的权力网络。他对人脉细节烂熟于心,犹如自己家族内部的典故。1999年他在香港中文大学访问,恰巧刘小枫、钱文忠和我都在那里。每次聚在一起,大家最期待的节目,就是请高华为我们摆龙门阵。我们有无数的问题要问他,他似乎百问不倒,每次都用生动细致的史料为大家一一解惑。那些历史记忆就驻扎在他的心里,信手拈来,皆成痛史;犹如老树上的年轮,斑驳离奇,又历历在目。
    虽然高华烂熟史料,但他并不认为个别的史实能够代表整体的真实。我最敬佩高华的,是他的贯通能力,擅长将支离破碎的个别史实,编织成一个个令人信服的历史图景,从复杂诡异的权力表象,洞察背后的深层逻辑。一个能够将历史读通的史家,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家,一个有智慧、有深度的知识人。我常常惊叹他不曾有过从政的经历,也非贵族后裔,何来如此老辣的内幕观察。我以为,除了掌握大量史料之外,他的天才想像力和对人性幽暗的敏锐,亦是不可缺少的助力。
    我与他关怀相近,亦常常有热烈的争论。相比而言,作为政治史家的他,注重的是英雄豪杰“王”的面相,而作为思想史家的我,更偏好“圣”的一面。圣与王、神与魔之间,既是一念之差,又同为一个角币之两面。争论的结果,我常常从高华的魔性分析中所得甚丰,他也承认豪杰有其圣的另一面。事实上,早在1980年代,他参与翻译的墨子刻先生的《摆脱困境》一书,对此已有深邃的分析。不过,以其对家国历史的沉痛反思,他搁不下历史魔性对中国的摧残,毕其一生与其奋战,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不要以为高华是一个无畏无惧的战士,其实他像大部分中国书生一样,有自己的畏惧,也有一己之顾虑。但在种种纠结之后,他选择的依然是直行,是对良知和历史的担当。这担当因为有畏惧和顾虑相伴显得格外的沉重。我敬佩他的,并非英雄式的义无反顾,而是凡人意义上的自我超越。明知要付出不菲的代价,依然在挣扎中担起重负。世人皆道无知者无畏,而知者有畏,依然选择了咬紧牙关前行,反而显出中国知识人的书生本色。书生非英雄也,乃是有可爱的迂腐,明知有苦头要吃,仍然不像聪明人那样识时务者为俊杰,而是傻傻地执著于内心的真与学术良知。
    正当高华的研究进入佳境,癌细胞却一步步地吞噬着他的躯体。他一次又一次地被病魔击倒,却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不,即使他躺在病榻上,在精神上也从来没有倒下过。他的乐观、坚强和生存意志感染了每一个去看望他的朋友。一个星期之前,见到他的朋友向大家报告的,依然是“精神状态不错”的好消息,以至于我们都错以为还有下一次再见的机会。然而,就在2011年即将翻过的时候,他骤然而去,决然告别,将自己坚强的微笑留到了最后。
    生命如樱花一般短暂,人们总是在追求某种永恒,佛教徒超越轮回,基督徒洗涤与生俱来的原罪,而儒家所追求的,乃是历史中的不朽。对中国知识人来说,有一段留得下来的文字,有一种让后人向往的精神,有一缕超越时代空间的情怀,那便是不枉此行的人生了。高华兄,你做到了,你对得起你的一生,我们为与你同属一个时代而骄傲。
    (作者许纪霖,系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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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南京大学小百合站 http://bbs.nju.edu.cn [FROM: 221.230.139.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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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6 12:15:16 | 只看该作者
原文地址:高华教授答《凤凰周刊》问题(战友推荐)作者:走出万水泉
高华答《凤凰周刊》问毛泽东问题
    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高华先生是毛泽东研究专家,近年因为出版《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一书而为海内外学术界所广泛关注。12月12日,他接受了《凤凰周刊》的书面采访。
  《凤凰周刊》:毛去世以来,毛在民间的形象经历了几次阶段性转变,80年代走下神坛,90年代又走上神坛,“红太阳”唱遍全国,几乎全国的汽车司机都挂毛泽东像以辟邪,这透露了怎样的社会心态?社会各阶层对毛的态度有什么差异?
  高华:国内崇毛热的再次升温有两个背景,最重要是与近几年经济社会大环境的变化有密切的关系。
  九十年代中期以来,随着社会分化加速,社会财富分配不公的现象越益突出,出现了经济学家吴敬琏先生所说的“权贵资本主义”的现象。在当前加速企业改制、推进民营化的经济转轨阶段,改革初期蒙受利益的工人大量下岗,毛时代城市人员的社会福利待遇大幅缩水,社会保障体系的不健全,民众医疗和教育费用激增;三农问题严重;干部腐败现象久禁不绝等等,上述种种情况致使广大中下层民众普遍有公平缺失的心理感觉,故而“合法的”,顺着主流叙述对毛的赞美,怀念起毛和毛时代,用崇毛来表达自己对现状的批评。于是我们就能看到或听到,诸如下岗工人举着毛主席的画像在当地政府门口请愿的消息。民众对毛和毛时代的怀念是情感性的,是对过去历史的有选择性的记忆,毛已被抽象成体现“社会公正”的价值符号,而与此符号相违的历史事实,如“反右”,“大跃进”,“大饥荒”,“文革”等都被过滤了。
  其次和多年来主流叙述对毛和毛时代的全面肯定性的宣传有关。进入九十年代,国际和国内的环境都发生了非常深刻的变化,虽没有正式宣布修改八十年代初的《历史决议》,但已不许批评毛,也不主张研究毛时代的一些缺失方面,对“文革史”研究,事实上已被划为禁区,气氛已经和80年代完全不一样了,也就是说“颂扬”式的叙述重新成为主流。和这些相配合,在所有大学,停止1985年开设的“中国革命史”课程,在当时的情况下,这门课有比较开放的内容设计。而1990年后新设立面对所有大学生的统一必修课“毛概”(“毛泽东思想概论”),内容则较为单一。这种持续性的宣传建构了一种“毛和毛时代光辉正确论”,已在社会上的广大人群中,特别是在大学生中产生了效果。一方面,许多大学生对过去的历史很不了解;另一方面,“光辉正确的毛和毛时代”成了他们臧否人物,衡量今天生活的一把标尺,例如,在一些高校的BBS上,甚至有一些大学生否认有过“大饥荒”的历史事实,支持文革,支持毛整治彭德怀等等。
  《凤凰周刊》:李慎之、李锐等自由知识分子对毛一直抱反思的态度。部分民族主义者、“愤青”和海外华人为什么会轻易忘记反右、大跃进和文革造成的苦难,而继续陶醉于毛的领袖魅力?
  高华:在对毛和毛时代的看法上永远是有歧义的,不同年龄段的人,不同背景的人,不同的社会阶层有不同的看法,八十年代曾经有过的在执政者,民众,和知识分子之间对毛看法上的基本一致,今天已不复存在。知识界对毛的态度也产生了严重的分化,其间有两种叙述和认识的态度:一种对毛的认识是建立在历史事实和历史资料,以及个人经验的基础上;另一种是超越历史事实和资料,主要是表明一种态度和立场。后者以中青年学者为主,他们被称为“新左派”。
  “新左派”的一些学者,在论述他们的主题时,都援引西方新左的叙述,高度肯定毛和毛时代(“新左派”有很复杂的光谱,我在这里只是为了叙述的方便,不是要具体谈“新左派”)。他们说,要发掘那个时代的积极价值,现在这种看法越来越流行。毛泽东又被重新赋予各种意义,成为捍卫社会公正,反对精英文化,关怀底层群众,对抗外国霸权的符号象征。他们有几个重要的观点:
  (1),“强大国家论”。他们认为,在毛时代,中国实现了真正的自主和强大,中国需要毛泽东。
  (2),“死人值得论”。“死了几千万,是中国强大过程中付出的代价”“当年蒋介石还不是为了抗日炸了黄河吗?”
  (3),“毛时代社会公正论”。
  (4),“反右、大跃进、文革值得肯定论”。
  现在“新左”已进入学院,批评毛和毛时代,常会被指责为“冷战思维”,“右派思维”。“新左派”多不是历史学家,基本在文化批评和社会科学研究领域。
  《凤凰周刊》:毛的魅力到底是什么?
  高华:毛是历史上那种“超凡魅力型的领袖”,兼思想家和政治家于一身,所谓“君师合一”也。毛一生打平天下无敌手,即便应对世界超强苏美两国的领袖,毛也是游刃有余,他可以在中南海游泳池畔穿着泳衣会见赫鲁晓夫;在自己的书房等待尼克松的觐见,此正适合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英雄崇拜”和“华夏中心”的心理。中国农民不理解,也不会接受华盛顿,但肯定敬畏毛泽东。在中国历史上的统一王朝的许多情况下,统治者越强硬,统治手段越凌厉,百姓反而越佩服皇帝(当然有一个底线,即不能搞到官逼民反的地步)。因为中国人只崇拜强者,胜者,王者,毛的巨大的事功,毛的统治风格正好满足了民众的这种心理需要。
  《凤凰周刊》:让毛泽东继续享有很高的威望,后来的执政者对此出于什么考虑?
  高华:执政者对毛的态度是从现实出发的。1979年后的有限度的反思毛,是为改革开放寻找合法性,因为不反思毛,不否定文革,不否定大跃进,不去为毛时代堆积如山的冤假错案平反,理顺全国人民的人心,改革开放就寸步难行;而作出改革开放的决策,也和过去的错误给国家和民众造成的巨大伤害,当时的领导层对百姓怀有某种程度的歉疚感有关(那时的领导人时常说,我们的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真好,允许我们改正错误等等);九十年代重新肯定和宣传毛,主要是为了加强体制的合法性。但是这样,也就面临着两难的矛盾:
  (1),当毛的经济社会方面的多数遗产已被放弃,继续全面宣传和肯定毛,主流叙述对毛时代的拔高宣传和现实的巨大落差不可避免会引致民众对过去的怀念,即过去国家是如何好,如何关心工农,人民群众的生活是如何有保障;但今天百姓的具体生活感受则是 “国家的主人公”成为下岗工人和打工仔,进城务工的农民弟兄各方面权益得不到保障,从而有可能把民众的不满引向执政者自身。
  (2),毛的体制框架原封不动,又和国内的新发展,新要求发生矛盾和冲突,国内在经济社会方面和全球化接轨的趋势与在制度建构方面的滞后,两者之间形成的较大的落差,也是一个迟早要解决的问题。
  在转型期的中国,如果全方位崇毛,就有可能在社会上催生打着“为穷人”旗号的民粹主义,和激进民族主义和高调国家主义的社会情绪,此两种社会情绪最能聚集社会感觉和激起民众反映。今天毕竟已不是“闹革命”的年代,中国需要积极融入国际社会以提升国力和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在这个过程中,国家应发挥主导和调节作用,培育社会的成长,尤其需要通过制度建构和创新,在发展市场经济的前提下,解决社会财富分配不公和底层民众生活困难等问题,如此才能化解民粹和激进民族主义和高调国家主义。在现在的历史条件下,这两种社会情绪一旦升温发酵,极易造成社会破坏和使历史倒退,从而给国家民族民众带来灾难。
  《凤凰周刊》:毛的哪些执政策略还为后三代领导者所继承?
  高华:民族主义者对毛的崇拜,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对二十多年来中国面向西方的对外政策的保留,他们推崇毛对苏美的强硬态度,以此表明他们今天的立场。其实历史事实更为复杂,在毛的对苏对美的考量中,使其符合现实政治和国内统治的需要,以及符合他本人领袖地位的巩固和强化的需要,始终是第一位的。故而毛可以联苏反美:在四十年代后期和五十年代初中期,毛禁绝党内和社会上一切对苏的不满言论,违者以“反苏反共分子”论处,向斯大林提出外蒙古回归问题受到拒绝后不再坚持,在重大事情上都请示斯大林( “朝鲜战争苏联解密档案”中可清楚反映);而当赫鲁晓夫嘲笑“三面红旗”,苏联和美国缓和关系后,毛既反美,又反苏,最后走到联美反苏,晚年甚至在和基辛格谈话时斥骂苏联是“王八蛋”(1973年2月17日)。有一点应该充分肯定:毛为打开中美关系的大门作出了重大的贡献,这是符合中国的国家利益的,如果不是毛当年改善中美关系的决策,1979年搞改革开放就要困难的多,因为没有“开放”,就无所谓“改革”,而开放不对西方开放,也谈不上“开放”。尽管毛对美改善关系的初衷并不在此。
  《凤凰周刊》:“毛氏思维”是否还在民间延续?
  高华:“毛氏思维”是一个很大的概念,很难几句话道明。在民间,“毛氏思维”是被简化的,择其要者:(1),别人是不可相信的,(2),制敌之道是可以不择手段的,(3),斗争是绝对的,任何事物都是两极对立的,非黑即白,(4),重行动,尚武力,轻言辞,以成败论英雄,胜利是唯一价值,成功者、胜利者就是有道德的。
  “毛氏思维”基本上是中国本土的产物,在中国有广阔丰富的土壤,其来源:(1)在经验基础上的古代统治术及其民间表达形式,(2),底层造反文化、流民文化的积淀。
  《凤凰周刊》:毛泽东热持续不断,对中国社会的未来走向会有什么影响?
  高华:毛是一个重大的历史现象,肯定会引起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持续性的反思和思考,但毛作为一种历史现象是中国过渡时期的产物(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信息社会、公民社会过渡;从传统帝国专制制度向建立现代民族独立国家,向现代民主制度过渡),现在已是二十一世纪,中国面临新的挑战和层出不穷的新问题,在新形势下,需要新的思维,而解决新问题又需要新的体制框架,已不再需要像毛这样凌驾于一切体制之上的 “超凡魅力型的领袖”,中国也不可能再出现毛这样的领袖。对毛的反思和思考应指向未来,就像韦正通先生说的,“毛时代的牺牲应转化为积极的价值”,这就是在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如何建立和完善民主体制,从而从根本上使国家奠定下长治久安的基础。
  《凤凰周刊》:怎样才能对毛泽东做出符合历史真相的评价?对其晚年的政治主张进行彻底的否定?
  高华:评介毛,有两个方面:一是执政者方面,其考量要复杂一些,要兼顾到各方面的因素;另一个方面是学界和民间,这个工作过去有人做,将来还会有人做,如何认识毛,既是一个严肃的学术课题,又被社会普遍关注。对毛的反思,是和中国的未来紧密相联系的,中国要前进,无论从哪个角度,毛都是绕不过去的。                               2010-4-8 17:0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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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6 12:16:03 | 只看该作者
原文地址:高华教授最后的遗作作者:许纪霖

讀王鼎鈞的《文學江湖》:冷戰年代一位讀書人的困窘和堅守
              
原载台湾《思想》杂志18期(2011年6月)
大陸人特別是知識份子在毛時代是怎麼渡過的,已有許多文字反映,臺灣知識份子在這三十年的生活,卻不為大陸的人們所熟知。一般人所瞭解的就是臺灣土改,經濟起飛,人民生活富足等很表面化的內容,對在那段特殊的歲月,人是怎麼生活的等詳細的情況大多不知,也很少見到親歷者就這三十年寫的生活實錄一類的讀物。王鼎鈞的書恰說的是這一段,雖名曰「文學江湖」,然決非是單講文學,而是作者通過他生活於中的「文學圈」,對縱貫在台生活的三十年歲月(1949-1978)的觀察、記錄和反省,與作者的《關山奪路》構成姐姐篇,展示了在政權更迭、易代之際一個中國讀書人在臺灣的日常生活。
由於1949年後海峽兩岸長期武力對峙,蔣氏父子以此為由,利用戒嚴和反共,在臺灣建立起獨裁統治。但相比與抗戰、內戰,這三十年畢竟是一個承平的年代。於是出現一種怪異的狀態:國民黨掛著「戒嚴」的牌子,用戰時的「統一思想」,「統一意志」來統領社會,實際上偏安一隅。在如此大環境下,一方面,個人被無所不在的政治裹挾;另一方面,隨著社會的成長,個人逐漸也有了一定的自由的空間,但更多的是遭受橫逆,被生活揉搓與擠壓。尤其作者在50年代漫長的十年裏,心理壓抑,創痛巨深,這傷害既來自於國家、民族的分裂;更來自黨國的專制。從本書中既可窺見這三十年世事人情和時代潮流的演變,也能感受作者對國家命摺v史教訓的獨立思考,是一份極具歷史和人文價值的個人總結。
一、「以蔣來拒毛」
列寧曾把年輕的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稱為:「全世界社會主義大火的中心」[1]1949年,這股最早點燃於俄國的革命烈焰,終於在中國燃成一片,在列寧的學生毛澤東的領導下,中國人民解放軍徹底焚毀了國民黨在大陸的統治。
這場熊熊大火讓兩百萬人被迫逃離大陸來到臺灣。1949年5月26日,王鼎鈞隨兵船從上海撤退到基隆,他沒想到這一住就是三十年,當時來台的絕大多數人都以為幾年後會隨「老總統」一起回大陸。
當年的臺灣,落後貧困,國民黨後面被解放軍追趕,尤如驚弓之鳥,人是來到臺灣了,可是靠什麼活下去?政府不管,王鼎鈞是軍隊中的文書,就拿到一紙國民證,其他什麼也沒有。當局對離職的士兵,允許帶走兩套舊軍服,另發560元老台幣,而一碗炒河粉要700元。士兵離營時可以把睡覺的席子帶走,供倒地而臥或倒地而亡—用席子卷人埋了(王書:頁24)。
上岸的人登記用的白紙成了王鼎鈞投書的稿紙,就在基隆碼頭上,他買了一瓶墨水,給《中央日報》副刊投稿,很快就被刊用,就此走上寫方塊(小專欄)稚娜松缆贰K柔峤o《中華日報》副刊、《公論報》副刊,《徵信新聞》(《中國時報》的前身)等寫專欄、編副刊,一幹幾十年。靠著朋友的幫助,更靠自己的天份和努力,在臺灣站住了腳根,還供養弟妹讀書,贍養父親。這在大陸是無法想像的,蓋因在臺灣只要不反對政府,還可以讓人活下去。
人是有思想的動物,遭1949年的大變,不會不思考。到臺灣,除了那些被裹挾的「壯丁」外,都是追隨蔣介石來的。可是為什麼支持他,追隨他,這是迴避不了的大問題。大陸作家邵燕祥當時只是北平的一個初一學生,回憶他的1948年時就說過,選擇毛還是蔣,「對每一個二十世紀的中國人都是多麼嚴肅鄭重需要深思熟慮的問題」[2]。對於政治早熟的他或一般知識份子,這是成立的,但我認為大多數老百姓,特別是國統區的老百姓,則談不上選擇,就是對這個問題有所認識,也多是事後的認識。對於廣大普羅來說,只要不是異族的暴虐統治,在哪個朝代,都是幹活、吃飯。
王鼎鈞來臺灣屬於自覺自願,這是符合邵燕祥那個命題的,他就是追隨蔣介石來台的,其原因用王自己的話來說,是「以蔣來拒毛」。王說,在對蔣和毛的態度上,臺灣外省人和本省人完全不一樣:本省人仇恨蔣,但不怕毛,他們是從「2,28」和「白色恐怖」中知道了蔣的厲害。外省人則不一樣,他們是被共產黨趕到臺灣去的,知道毛的厲害。他對本省人說,「你們不知毛更厲害」,而他們之所以支持蔣, 是「兩害取其輕」,因為在他們看來,只有蔣可以對付毛,所以要克制自己來配合蔣。作者認為,「蔣到底與毛不同,比較起來,他還算是一個言必信行必果的人」(頁244)。
王鼎鈞的思想底色是自由主義。來到臺灣後,他的自由主義,和大陸時代有了差別,最典型的莫過於他對胡適的態度:他雖然尊敬胡適的思想和主張,但是又認為自由主義不切合當時臺灣的處境。這個矛盾怎麼解決?王說,《自由中國》半月刊給了他答案:「除了自由主義,反共沒有理論;除了納粹,反共沒有辦法」(頁112)。
可是現實是當局對自由主義深惡痛絕。國民黨恨自己不夠專制才丟掉了大陸,到了臺灣後,索性「以組織對組織,以思想對思想,以特工對特工」,當這些類似納粹的做法全面鋪開後,王鼎鈞又受不了。於是作者得了「冷戰心理憂鬱症」,每天腰酸背痛,無精打采,也厭煩和別人交往。作者在臺灣的三十年活得不容易。既要有所為,又要有所不為,他在保持個人尊嚴和獨立的前提下,恪守住了做人的基本準則;同時又展現出靈活性和韌性,適時還得作出忍讓和妥協。但是人非機器,一旦超到了心理承受的臨界點,也就是實在不能忍受時,怎麼辦?那就去找一個參照物,這就是大陸。
王鼎鈞說,一想到大陸的情況,對臺灣的一切,就都忍受了,他有一段話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站在金門太武山從望遠鏡看「準星尖上的祖國」,當時最迫切的感受是,對岸繼「三年災害」之後搞「十年浩劫」,「我對來臺灣以後所受的一切都原諒了!我內心的一切都化解了!」(頁432-33)。


二、 「匪諜妄想症」和「做出來的匪諜案」
50年代初,臺灣國民黨當局要求黨員和非黨員「自清」──凡是在大陸和中共人員有過接觸的人,都要向當局辦理「自清」手續,否則視同繼續聯絡中。這很荒唐,在大陸時代,國共兩次合作,國民黨與共產黨有太多的交集,特別在抗戰時期,不是同學就是老鄉,很難切割清楚。國民黨當局以後就以這些做藉口,拿一張合影照片、一張舊報刊說事,大抓「匪諜」。
與此同時,毛號召在中層(政府部門)、內層(黨的部門)工作的共產黨員交代與國民黨及資產階級的關係。更早,在40年代初的延安整風邉訒r,也要求黨員向黨組織說清與國民黨的關係。
國民黨因吃中共的虧太大了,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按王鼎鈞的說法,在大陸時代,國民黨是一個大馬蜂窩,處處可以潛伏(頁158)。逃到臺灣後的國民黨剛安頓下來,就開始總結失敗教訓了,他們的結論之一就是中共已大量滲透進國民黨,才導致國民黨的大失敗。患了「匪諜恐懼症」的當局把臺灣搞的一片肅殺,四處可見標語:「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
僅有口號還不夠,更重要的是要有措施,國民黨也是吸取了大陸時代僅有口號而無措施,更無落實的教訓,從此專注於在基層,在草根階層發展勢力。蔣經國在各單位廣設「眼線」,──即在各基層單位布建「細胞」,這項工作在大陸時代受制於各種因素的制約,沒有來得及做。國民黨來台後特別重視在工人,勤雜人員中吸收「細胞」。王鼎鈞多次提到在「中廣」公司那些工友特務,《郭廷以先生紀念集》中也提到在中研院近史所圖書館工作人員中也有當局布建的「眼線」,通過主動向研究人員介紹有關「匪諜」的書刊來「釣魚」。
在這方面,中共起步要早於國民黨,這也是中共戰勝國民黨的重要原因之一。早在抗戰初期,有關部門就在延安各機關、學校布建「網」,發展「網員」(情報員),江青在延安「魯藝」工作期間就是一名工作不甚主動積極的「網員」。她的單線領導許建國(原名杜理卿),在建國後曾擔任上海市公安局局長和駐羅馬尼亞大使。許建國指示江青多以「灰色」面目出現,以利於收集各方面情報,但江青從不主動向他彙報工作,而是經常往毛的住處跑,讓許建國很是生氣和無奈。這種工作傳統一直沿續了下來,建國後,保衛部門著手在各要害單位布建秘密組織,詩人牛漢當時在中國人民大學工作,有關方面動員他加入「保衛毛主席的絕密核心組織」,並說先送到莫斯科受訓,他在中共元老、校長成仿吾的暗示下婉言謝絕了[3]
國民黨遷台之初,臺灣確有中共地下人員的活動,但是在蔣經國的嚴厲打擊下,到1952年,全台的中共地下組織基本被摧毀。其後,就是借抓「匪諜」來統合社會,樹立黨國和蔣氏父子的權威。
大陸在60年代後也是少有真正的「國民黨派遣特務」和「潛伏特務」,他們早已在鎮反等邉又斜幌麥缌恕4箨懺阪偡催動後,在各單位都設有政工、人保幹事等,防特、保密已完全制度化。1962年蔣介石宣稱要「反攻大陸」,其派遣特務往往在東南沿海一登陸就被全抓,已達到「來一個消滅一個,來兩個消滅一雙」的程度。對於社會上的「特務」或 「特嫌」(特務嫌疑),只會是多抓,不會漏網,用大陸的術語,就是「擴大化」。例如,中共對歷史上當過「憲兵」的人高度警覺,幾乎把他們全都看成是「特務」,對他們的處理,最輕的也是戴「歷史反革命」的帽子,交派出所和群眾監督改造。其實中共對國民黨憲兵的判斷是有誤的,憲兵中是有特務,但只是非常少數的人,大多數憲兵就是維持治安和軍紀而已。王鼎鈞說自己在國民黨憲兵服役時,沒喊過一句反共口號,沒讀過一頁反共資料,沒破獲過一個中共地下情報組織(頁157)。至於文革中被揪出來的大把「國民黨特務」,那完全是 「階級鬥爭」走火入魔的產物,與真正的「臺灣特務」無涉。
臺灣在60年代抓出的匪諜案,基本上是「做出來」的案子:被抓人員被特務引導,再施以酷刑,迫其咬出同夥,交代上、下線,與大陸在文革中的「深挖五、一六」如出一轍。
國民黨一方面對「匪諜」充滿恐懼感;另一方面,又肆無忌憚,枉殺枉捕。任何一張舊的合影照片,一份舊報刊,一封誣告材料,一本左翼文學書籍,都可以成為誣人為「匪諜」的所謂「證據」。
王鼎鈞告訴我們,「匪諜案」是真正的「藝術品」:所有材料都是「真」的,這些材料結構而成的東西都是「假」的(頁36),因為「酷刑之下,人人甘願配合辦案人員的構想給自己捏造一個身份,這些人再互相證明對方的身份,有了身份自然有行為,各人再捏造行為,並互相證明別人的行為,彼此交錯纏繞形成緊密的結構,這個結構有內在的邏輯,互補互依,自給自足」(頁37)。
史達林「大清洗」中的形形色色的叛國案,諸如布哈林叛國案、圖哈切夫斯基叛國案等等,文革中的「劉少奇叛徒、內奸、工佟拱福际沁@樣做成的。最近披露的材料說,參加劉少奇專案的一個必要條件就是文化程度不能很高,只能在小學五年級到初中三年級之間[4]
這一套是從哪兒學來的?中國是從蘇聯學來的還是效法於本土的周興、來俊臣?這或許是人性幽暗面不加控制而帶來的災難?畢竟那是一個極端年代。特務之倡狂,令人髮指。王鼎鈞多次提到的那個在中廣公司半公開活動的「英俊高大的特務小頭目」,其中講到他對「引刀成一快」的解釋,說「沒那麼快」,意思是,特工部門不會就一刀砍死嫌犯,「讓你們死得那麼痛快,而是要折磨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讓王鼎鈞聞之驚駭不已,毛骨悚然。特務一直緊盯王鼎鈞,蓋因王有「歷史問題」,即平津戰役期間被共軍俘虜又被共軍釋放一事,因而長期被監控。手段有:「五人聯保」──互保思想正確,行為合法,一人有罪,四人聯坐。還有跟蹤,私拆信件,偷聽電話,命令他的朋友偵察他的言行,勒令寫自傳,要求從六歲寫起,作者怕每次寫得不一樣而帶來災禍,不得不經常背誦自傳。王鼎鈞書中有三個章節專寫他所遇到的特務:「匪諜是如何做成的?」「特務的隱性騷擾」,「與特務共舞」──特務「瞻之在前,忽矣在後」,如影相隨,橫跨了王鼎鈞在台的整整三十年。
在這種社會氛圍下,知識份子做特務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王鼎鈞說,那時官場盛傳「識時務者為俊傑,時務有三,黨務、洋務、特務」。書中有一段寫得非常生動,幾個朋友久別重逢,大家互道問候,「混得不錯啊,你通了特務啦!」看了誰神清氣爽,春風得意,第一個念頭就是此人已做了特務。王鼎鈞說,在他看來,50-70年代的臺灣,知識份子做特務的比例很高,甚至幾個人中就有一個是特務(臥底)。據王鼎鈞說,不少作家都做特務(頁306),甚至是老作家,也做了黨國的「臥底」,他自己就多次遇到來打探他個人消息的老作家,轉眼就去向特務部門彙報去了。
類似的情況大陸也存在,只是表現形式不同,大陸更強調該工作的革命意識形態意義。大陸學者章詒和前幾年撰文,披露著名翻譯家馮亦代如何以「為革命」,「做好黨的馴服工具」來說服自己,克服了心理障礙,主動積極地在她家做「臥底」的。在經歷多次政治邉酉炊Y後,馮亦代已有了全新的人生觀和世界觀,為了提高自己的職業素質,他還專門買了蘇聯的《一個肅反工作者的手記》和有關介紹「契卡」(全俄肅反委員會)歷史的書籍。他說:「以前的生命只是行屍走肉而已,今天我已經消除了那種腐朽的感傷的情緒,我覺得我在保衛黨的工作中,我的生命日益豐富起來。」[5]。他自認為「是在第一線作戰」(馮書:頁288)的「一個保衛工作者」(頁258),於是,心中「也就釋然了」(頁335)。馮亦代以「好友」的身份定期到已打成「大右派」的章伯鈞家聊天、喝茶、吃飯,然後再向有關方面彙報章伯鈞在家中的言行。對於當年的行為,馮在晚年有很深的悔悟,在他的《悔餘日錄》一書中將此隱私公之於眾。
誰是特務,都是慢慢發現的,也有弄錯的時候。王鼎鈞寫道:有一位作家問我,你看臺灣的前途怎麼樣?咱們的反共文學這樣寫下去,到底是活路還是絕路?這種問題只有一個標準答案,怎麼明知故問。莫非他是一個特務,打算「引蛇出洞」?後來冷戰結束,兩岸交流,那位作家向我抱怨,你為什麼勸我寫反共文學?現在共產黨要來了!我思來想去,你大概是個特務(頁307)。
無獨有偶,許倬雲先生也提到他在台期間被特務檢舉和騷擾,由於他與蔣經國有工作上的接觸,蔣經國說了一句話:我對他瞭解,他不是你們說的那樣,這才使許先生被解脫。
1960年代以後,國民黨殺人少了,但還是什麼都記錄在案。特務直接對王說,「你幾根骨頭,我們都知道」,但一般不再直接行動。他們對誰都不相信,陳沼幸贿壿嫞B程潛、張治中都投共了,還能相信誰?特務甚至盯上了《蔣公序傳》的作者黎東方先生。此君在大陸被認為是親蔣右翼知識份子,但在臺灣的情治部門的眼中,卻演幻為「左翼嫌疑」。他對王鼎鈞說,他演講時提了幾次「中共」,幾次「共匪」,有沒有引用「蔣公」語錄,引用了幾次,都有人記錄。
王鼎鈞也曾被弄到「保安司令部」談話,被罰站,他在那兒見到那位一直監控他的「英俊的特務」,特務對王鼎鈞還算客氣,沒有留下他。多數被叫到「保安司令部」(以後易名為「警備總司令部」,簡稱「警總」)問話的,都不許回家,許多人就這樣神秘失蹤了。在如此恐怖氣氛下,誰都不敢打聽,個別人有大老援手,也無結果,蓋因蔣經國非常冷漠,「鐵面無私」。
照顧蔣氏父子一輩子的翁元對蔣經國有非常深入的觀察,他認為蔣太子最大的特點就是「永遠神神秘秘,讓人猜不透他心裏想的是什麼」[6]。他說,蔣經國是「雙重性格」,在外面和私下完全不一樣,諱莫如深,高不可測,故做「神秘」狀,「鐵面無情」(翁元:頁224)。連翁元這樣對蔣經國極熟的人,都感到「時時有如臨履深淵,如履薄冰的惶恐之感」(翁元:頁218)。
魏景蒙是蔣經國的親信,又是中央社的老人,是董顯光的手下,1943年曾陪美國記者訪問延安,寫有訪問記,對王震有近距離的刻畫。然而就連魏景蒙向蔣經國求保「中廣」副總經理李荊蓀也被拒,致使李荊蓀無辜被關押15年。臺灣在70年代,還在抓匪諜。 「中廣」崔小萍案發生在1968年,李荊蓀案是1970年,與真正的「匪諜」毫不相干,都是被誣陷入獄。在這之後,臺灣的情治工作有所變化,開始注意「公關」形象。軍情局長沈之岳有意展現新風格,還唤j王鼎鈞為情治單位的公關電視片寫文字稿。當王鼎鈞收到赴美國大學講學的邀請信後,情治部門派出五個人定期與王喝茶、談話,他們只聽不說,對王進行新一輪面對面的考察。王知道自己能否飛出鳥唬@得自由,就在此一舉了,他孤注一擲,和盤說出他對臺灣甚至是軍情部門的批評和建議,結果王鼎鈞被批准出國。


三、「中國廣播公司」
王鼎鈞在「中廣」服務十年。中廣全稱「中國廣播公司」,是國民黨黨營事業,前身為中央廣播電臺,建於1928年,原在南京,1949年1月遷台,把所有重要業務資料都帶走了。
50年代,在臺灣是廣播電臺佔領天空的十年,聽眾眾多。中廣吸引聽眾的主要手段是廣播劇,王鼎鈞參考了中廣從南京帶到臺北的30年代的一些劇本,諸如:曹禹的《日出》、《雷雨》、還有郭沫若、洪深、陳白塵、李健吾、丁西林等的話劇劇本,然而特務身手敏捷,很快就把這些劇本都搜走了。在大陸時代,國民黨對這些事是從來不管的,但是敗退臺灣後,完全翻了一個個兒,凡是左翼和留在大陸的學者、作家的作品一律查禁。
當局明明以專制主義治台,卻要扮出自由民主的模樣,其意也是為了爭取美援和國際好感,為此大耍兩面派。國民黨在香港辦的《香港時報》是一份地道的「黨報」,卻標榜「以自由主義反共」,「社論充滿自由主義色彩」,但這份反共報紙不能進口,只特許進口八百份,供指定單位參考(頁258)。「中廣」被允許進口一份。
王鼎鈞從事廣播稿的撰述,一直小心翼翼。廣播有其特殊性,特別要注意諧音字的問題,因此禁忌特別多,「蔣總統復行視事」,簡為「總統視事」,可以聽成「逝世」,因此要改字,改為「總統復職」。廣播不能用長句,有一句是:「美輪美奐的大會堂中間懸掛著總統的肖像」,播音時斷句換氣,說成了「懸掛著總統」,引起了驚擾。王鼎鈞也叮矚,「總統」之前切忌有任何動詞。十月,更要小心注意,因為許多重大節日都在十月:十月十日是「雙十節」、十月二十五日是「臺灣光復節」、十月三十一日是「蔣總統誕辰」,「每一個節日都要節前有醞釀,節後有餘波」。可是「十、一」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慶,這對於臺灣來說是迎頭一擊,無形中把「光輝燦爛的十月」的亮度減低不少。國民黨的反制措施是從「十、一」前一天,臺灣就不准有任何喜慶的表示,廣播中更不准有祝壽的內容,不可開張剪綵,快樂幸福的歌曲一概禁播,天氣報告中如有「臺灣海峽烏雲密佈,長江中下游陽光普照」,都會被治安機關追究。
在那個年代,真正是草木皆兵,政府對百姓家中的收音機也不甚放心。50年代初,政府管制製造收音機的器材,誰家的收音機壞了,還的向治安部門報廢備案,交回零件。
當局對收音機一類的硬體不放心,對軟體就更不放心了。當局患有嚴重的「文字敏感症」,在「警總」眼中四處都是共黨在搞顛覆宣傳。王鼎鈞回憶說,1951年前後,他把文章寫好以後總要冷藏一下,進行自檢,假設自己是檢查員,把文字中的象徵,暗喻、影射、雙關等一起殺死,反復肅清,才敢放心交稿。即便如此,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中廣」有一批從南京、重慶時代就從事播音工作的老播音員,個個都有很高的播音藝術水準,他們把廣播劇演得出神入化。由於廣播劇的效果太逼真,也被懷疑。某次,王鼎鈞編寫的廣播劇講述大陸鎮壓反革命,出現有槍斃人的場面,使聽眾有身臨其境之感,被「中四組」(即國民黨改造後的中宣部)叫停,情治部門也來調查,被懷疑是影射國民黨殺人。
從王鼎鈞的書中才知道,在50年代初,「中廣」的收音效果很差,與大陸完全不可相比,大陸廣播在臺灣任何地方都能收聽到,而「中廣」的播音,連陳盏募叶悸牪坏健j愓清廉,不願接受新收音機,「中廣」只能派出技術人員一處處勘測,來確定收聽的信號的強弱。並把陳占业睦吓f收音機帶回來修理,重裝了真空管和換了線路,才給陳家送回去。
至於大陸人知曉的「敵臺」之一的「中國廣播公司、自由中國之聲」,只是掛在「中廣」名下,與「中廣」臺灣播音部沒有關係,臺灣對大陸的廣播直接歸國民黨中央黨部中六組領導,實際上是情治部門的一個組成部分,「匪情專家」王健民曾長期在中廣大陸部工作,此人以後用國民黨虜獲的中共原始資料為基礎寫成《中共黨史稿》,1979年後被引入大陸,在內部流傳,頗被重視。

四、「反共文學」,寫還是不寫?
王鼎鈞以報刊專欄作家而聞名,當韓戰爆發,美國第七艦隊巡航臺灣海峽,臺灣大局穩定後,黨國要人、也是國民黨文學界的掌門人張道藩就組織起了寫作講習班,王鼎鈞報名被錄取。第一期只錄取30人,大多為外省人。王鼎鈞非常認真聽名家講課,也勤於習作。由於大家都是經戰亂而來臺灣,寫作主題很自然的就是流離歲月和對中共的「控訴」,但是那時還沒有一個正式的「反共文學」的口號和概念。
不久,張道藩提出要寫「反共文學」即所謂「戰鬥文學」,卻碰到一大難題,這就是「反共文學」的禁忌太多,作家不知如何去刻畫共產黨?甚至張道藩寫的「老天爺,你不長眼」一曲,也遭到警總的查禁,因為此曲也可讀成對蔣介石的批判。某次,總統府前舉行歌舞會,一齣維吾爾舞蹈被檢舉是「蘇俄舞」,在「反共抗俄」的年代,這是嚴重的「為匪張目」的行為,於是張道藩馬上辭職。
所以,在那個時代,可以不寫反共文學,不寫,沒人找你麻煩;而寫了,卻可能遇到大問題,因為分寸拿捏不准,作家的「反共」與官方的「反共」規格不合,當局更害怕「反共文學」有可能演變成對國民黨失去大陸的檢討批判。
怎麼寫共產黨?令許多人頭疼,共產黨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這些去台的作家個個有體會,在大陸時代他們和共產黨員都有或多或少的交往,不是同學,就是朋友或老師,但是他們卻寫不出具體的人物,用大陸的專業語言講,就是寫不出「典型人物」,無法在文學創作中塑造出符合國民黨意識形態要求的「共產黨員」的形象。
於是講習班請來胡秋原,此公早年曾參加「福建人民政府」,事敗後去過莫斯科,在莫斯科和重慶與共產黨領導人王明、周恩來、鄧穎超、葉劍英等有過近距離的接觸。他說共產黨有「宗教心理」,「會黨心理」,「軍隊心理」,有集體性,宣揚全體主義,同歸一宗,說話使用特別的切口,使用巫術、圖騰、咒語,身體動作單調重複,產生交互作用云云。胡秋原上述言論談不上深刻,特別是胡秋原說中共黨人「身體動作單調重複,產生交互作用」,就純屬無稽之談,在他之前和之後都沒有如此說法,堪稱胡秋原的原創。可能是過於荒唐,胡的這段話沒有傳播開來。
當時王鼎鈞就認為中共不好寫,一寫就寫成了國民黨。事實也如此,閻錫山罵中共的那些洩憤之語,怎麼可以搬到小說和戲劇中去呢?只能是那些概念化的「青面獠牙」、「五毒俱全」的「匪幹」和「匪諜」了,時間一過去,反共文學的大部分作品就被大浪淘沙了。
就在當時,這些學員們就說,看來寫共產黨只能是將來的大陸人才能寫出來,果其不然,王鼎鈞在幾十年後高度評價幾位大陸作家,認為他們在幾十年前的話應驗了。
那位姜貴呢?王鼎鈞與他很熟,對他的作品也評價很高,我最早是從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知道姜貴的大名,以後在臺灣,朋友還送給我一本九歌出版社2004年再版的姜貴的代表作《旋風》,但是我實在讀不下去,這本書沒有引人入勝之處。

五,「做成寶石,鑲在五星徽上」?
臺灣在1950年代之窮,遠甚於大陸。大陸幅員遼闊,人口和物質資源極為豐富,財富收入也多,國家對高級幹部(高幹),高級知識份子(高知)、高級民主人士的待遇都很優厚,工資高,待遇高,住房條件好,還依級別配有秘書、警衛、小轎車、公務員等。臺灣當時只有700萬人口,美援主要是軍援,經援相對較少,而等待土改出效果,還需要一段時間。
據蔣氏父子的副官翁元回憶蔣經國一家在50年代初的早餐就是一盆粥,煮一次羅宋湯一連吃幾天。他還說,在官邸工作年終時,「老先生」(蔣介石)會發給他們一份100元的獎金,他說,這筆錢,對於一個普通的公務人員是多麼大的鼓勵(翁元:頁48)。胡宗南家境也頗困窘,蓋因他的工資分三份,家中僅留一份,其他支援故舊, 其他一般家庭就可想而知了。至於投稿、賺稿費也並非人人都可勝任。給《中央日報》副刊寫稿就絕非易事。胡宗南之子回憶其母為彌補家用,給《中央日報》副刊投稿三次均被退回,其母為此在家痛哭,而胡宗南妻還是留美博士。
王鼎鈞書中說,1951年中秋節,中廣公司發給員工的福利,只有一塊月餅。50年代初,有些作家坐不起公車,雖然每張票只是5角,作家手上捏著4角錢,跟在公車後趕路。有的作家因褲子破洞而不能出門。那時,在臺北的公車上還常看到赤腳的軍隊傳令兵。
我也聽朋友說,即使一些公教人員的家庭的子女,在1960年前很少有錢穿襪子。
1957年,開始出現初步的繁華,有霓虹燈了,也僅限於臺北。 1960年開始,臺灣初步富裕起來了,臺北有所謂「吃文化」的興起。東華大學歷史系的李教授對我說,到1964-1965年,生活才真正好起來,許多家庭有了電視機。到了1968年「四年經建計畫」完成,同年,實施九年國民義務教育,臺灣的社會面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民眾的收入也不斷增加。1970年後,甚至出現「全民閱讀」的熱潮。作者曾去成衣加工廠參觀,看到縫衣的小姑娘利用釘鈕扣的間隙,看擺在縫紉機上的書本,竟是錢穆的《國史大綱》(頁470-71
要不要建設臺灣,也有爭議。有一種看法認為,建設好了臺灣,還不是送給共產黨?「你有本事把臺灣打磨成一粒鑽石,中共有本事把它鑲在五星徽上」(頁351)。還有人認為,全力建設臺灣固然很好,但在其背後,是不是覺得 「反攻無望」呢?
1954年,王鼎鈞第一次聽一位本省人說,「你們回不去了」,很受震撼。在50-70年代,臺灣學生人人都會唱 「反攻大陸」歌:「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大陸是我們的國土,大陸是我們的家園……」 。「反攻大陸」是蔣介石在台統治的合法性的基礎,也是凝聚人心的精神基礎,是神話也是信仰,一旦無效,心理崩潰將不可避免。因此蔣氏父子只能以暴力和鎮壓來維繫這個信念。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兩岸的力量對比太懸殊,反攻怎麼可能?更大的障礙是美國不支持。
蔣介石只能忍耐,1960-1961年,大陸的大饑荒已達到頂點,也是人心最浮動的時候,國民黨對大陸沒有實施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到了1962年的6月至1963年初,大陸的情況已大為好轉了,國民黨卻開始行動了,派出小股武裝騷擾閩、粵、浙、蘇、魯等沿海地區,都以失敗而告終。1964年,國民黨不得不把「反攻大陸」改為「光復大陸」,軍事性的內容消失了。王鼎鈞說,一向高歌「我們明天回大陸」的人由痛苦產生幽默:我們一定會回去,自己打回去,或是解放軍押解回去(頁351)。
蔣氏父子念茲在茲的「反攻大陸」,終因主客觀條件所限而告徹底失敗,但是他們對發展臺灣經濟還是很有遠見的。1960年代蔣經國提出「建設臺灣」的口號, 70年代後,終見成效。臺灣各方面都取得長足的進步,特別是經濟繁榮了,百姓的生存狀況有很大的改善。以後隨著兩岸關係的改善,對大陸的經濟社會發展也起到良性推動作用,這一切都是當年他們未曾想到的。
人生如夢,世事難料,就像人們不可能料到蔣經國去世一年後東歐會發生歷史性巨變,武裝到牙齒的蘇聯也會解體一樣,當年的人們很難想像國民黨在臺灣鐵桶般的統治也會結束。國民黨從特務橫行,嗜權如命,到遵守政黨輪替的遊戲規則,其間既有人的因素,也有客觀環境推動的因素。但不管怎麼說,國民黨進步了,臺灣社會進步了。
說起人的因素,人們必然說起蔣經國。他確實是臺灣現代化、民主化的重要推手。王鼎鈞先生呢,他難道不也是推手嗎?他在台幾十年的文字耕耘,把青春和汗水都灑在了這塊土地,不僅是為了稚羌挠毩俗约簩ε_灣、對大陸的理想和追求,他在這裏有壓抑也有喜悅,正所謂冷暖自知。如今他不悲不怨,以坦然豁達的態度重拾那幽長的歲月。他說在年輕時不滿意當時的社會,以為只有社會主義能解決問題,後來又相信美國的資本主義能解決社會主義不能解決的問題,但是又是失望,「奈何奈何!前面再也沒有一個什麼新的主義了!」 (頁361-62)。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先生所思所慮還是「中國向何處去」這個縈繞他一生的主題,讓人何等敬重!如今他的《文學江湖》一書,既是為歷史做見證,也給我們啟示和教益,讓我們知道一個普通的中國人在過去的二十世紀所經歷的痛苦和所懷抱的夢想、希望。所幸的是那個專橫的,看不到盡頭的反共一元化時代已經結束,一個孕育未來新創造和新文明的思想和價值多元的時代已經來臨。
高華,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講座教授,著有《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延安整風邉拥膩睚埲ッ}》(2000),《在歷史的風陵渡口》(2005),《革命年代》(2010)等。


[1] 《列寧全集》中文版第37卷,頁372

[2] 邵燕祥:《別了,毛澤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7,頁7

[3] 牛漢口述,李晉西編撰:《我仍在苦苦跋涉》,三聯書店2008,頁92-93

[4] 鄭彥英:〈與劉少奇專案組副組長同行〉,2011-03-28,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00c7f7401017kt5.html?tj=1

[5] 馮亦代:《悔餘日錄》,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出版,1960.8.3.256

[6] 翁元口述,王豐筆錄:《我在蔣介石父子身邊的日子》,中華書局,1994,頁28,以下簡稱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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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6 12:16:39 | 只看该作者
阅读李劼人的历程
——由《李劼人全集》出版想到的

 《李劼人全集》收录了李劼人创作的《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等5部长篇小说以及他的中短篇小说、文学评论、书信、译作等,是李劼人创作及翻译作品的集大成,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重要一笔。《李劼人全集》(17卷)将由四川文艺出版社于2011年12月出版,全套定价2000元。
 一 引子
 得知《李劼人全集》将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消息,心情一直不能平静,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李先生的几本史诗性小说,终于能以原来的真实面目出版了,这已是当年初版的七十余年后,而自己寻找他的原著多年,今天总算如愿以偿,可以一睹真貌。
 二 我寻找李劼人的历程
 我最初接触李劼人的作品是在文革中的七十年代初,那时我通过关系搞到一套李的小说,计有《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和《大波》上、中、下三册。记得在《大波》中还有介绍说,作者写有反映战后国统区混乱生活的《天魔舞》,可惜一直未见其出版。
 我很清楚地记得,读李劼人作品的感觉和读其他三十年代老作家的作品完全不一样,最基本的一条就是找不到绝对的“好人”或“坏人”。还有一点也是印象深刻,李的小说里,林林总总,什么色彩的人都有:有袍哥、土匪;有立宪派领袖蒲殿俊、张澜;还有清末大员赵尔丰、端方等,以及地方的风土人情,庙会,成都青羊宫的清茶,自流井(今自贡)的川戏班子等等,让我目不暇接。
 转眼到了八十年代,1985年读研期间我第一次入川,那是随老师和师兄弟去成都参加第二次全国民国史学术研讨会,会议地点就在川大。到达成都的第一天,我就去了李劼人书中多次描绘的青羊宫,在那儿泡了一壶茶,仔细品尝着,似乎又回到了清末民初的时光。
 以后我在大学教书,讲到十九世纪末至辛亥年间的中国,都会向同学们推荐阅读李劼人的历史小说。我告诉同学们,诗可以证史,好的小说在价值上完全可以超过僵化呆板的历史教科书。李劼人是那段历史的经历者和见证人,他的书固然不能作为论文观点加以引用,但他的笔下是活的中国,而不是概念化的中国,读他的书,可以增加对那段重要历史的感性认识。
 这个时候,我已知道许多老作家的成名作在建国后都做了改写,因而一直在搜寻那些未经修改的原本。也许是建国后的“清理旧刊”过于严密,或是那些版本原来印数就不大,加之时间久远,除了少数大学的中文系资料室还有收藏,绝大多数的图书馆已难见其踪影,因此我的查找是一无所获。1987年,四川出版了《死水微澜》,甚至还把《死水微澜》改编成了电影,由某著名女演员出演女主角,但是都觉得少了李著中的原汁原味儿。
 得到《死水微澜》的原本是在参加一次学术活动之后。在2005年的一次城市文化国际研讨会上,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吴博士做了一次有关辛亥后成都市民文化的报告,引起我浓厚的兴趣,在会下的交流中得知,毕业于哈佛大学东亚系的吴博士的毕业论文就是研究李劼人!不久,吴博士将哈佛收藏的李的《死水微澜》原本的复印件寄给了我,帮助我实现了多年来寻找李劼人原著的一部分愿望。
 这些年来,研究四川和成都的市民文化逐渐成为一门显学,有学者专门研究成都的茶馆文化,也有学者研究四川文人,举凡这些研究,都绕不开李劼人。是他的小说催生、激发了学者的创作灵感,成了今天成都市民文化的源头活水。
 三 李劼人的杰出之处
 回顾自己对李劼人的认识,越发理解了他对中国现代文化史、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价值,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李的成就完全不在那几位五四标杆作家之下,在某些方面,也许还要高于他们。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禹)是建国后党和政府根据这些作家对共产革命的态度及其艺术成就,为中国现代文学大家排列的座位,在其之下,还有一大堆延安“革命作家”和国统区“进步作家”,在四川能排上号的就有任白戈、马识途、沙汀等人。幸运的是,李劼人在建国后情况尚好,他甚至做过成都市副市长,有点类似北京市的吴晗,上海市的金仲华。
 李劼人有一个和其他五四老作家不同的地方,他不仅是一位大作家,还是一位十分难得的企业家。抗战期间,他在乐山的嘉乐纸厂担任过多年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他作为这家工厂的创办人,一直关心、扶持该厂,到建国初又将此厂出让给国家,和嘉乐纸厂的亲密关系前后长达二十多年。因而,作为作家,他又多了一份对世态人情的深入了解,对人性的把握更有深度,从而摆脱了左翼作家非常时髦的,惯有的那种“富人等于坏人”,“穷人等于好人”的两极化、概念化的思维和腔调。
 四川有一个情况很特别,也长期没被人们注意,这就是省委第一书记、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用过几个作家出身的干部担任实职高官,这在其他省市是很少见的。例如,李井泉用了三十年代左翼作家任白戈做重庆市委第一书记。作为全国的统一部署,在文革爆发前,一般省会城市都会安排一个民主人士做分管教、科、文、卫或城建的副市长,四川省委看中了李劼人,提拔他做了成都市副市长,且一做就是12年(1950年-1962年)。在当时,就连这有职无权的副市长一般也不对作家、诗人开放的,四川省委、成都市委却用了被视为是所谓“中间派”的李劼人,这样的人事安排,按规矩,一定是要省委第一书记点头的。
 李劼人的小说是拥有巨大场景的史诗,是活的风俗史,他是历史小说和风俗史大家,他的笔下呈现了从甲午年间到辛亥前后四川的社会百态,举凡政治剧变(红灯照、保路运动等),人心起伏,生活时尚的演变等等无不包含。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提供了清末民初社会的一个横切面。这一切都是通过一系列人物的刻画来体现的。他还在法国留过学,对法国文化特别是小说艺术有细致的研究,并把它水乳交融进自己的人物创作中。他塑造的蔡大嫂、罗歪嘴、郝达三、黄太太,都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那种概念化的“假人”。
 李劼人创作高峰的年代正好是左翼文学极为流行的时期,但是李的小说中却没有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没有底层人民的愤怒和反抗,可以说完全不入左派的法眼,但他的书保留了一方文化和传统,是一部成都的百科全书,在左浪滔滔的年月里,是极为难得的非意识形态化的小说。
 李劼人在建国后,对自己的几部重要作品都做了程度不同的修改甚至进行了重写!现在可以说,当年的这项“改写”和“重写”是违背作家意愿的,是政治的外部压力通过内心改变,在经过学习、改造、自我检讨等几个环节后,迫使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并做出欢快自愿状。即使这样,也未必得到有关领导的称许。1959年全国作协某领导找李劼人谈话,认为重写后的《大波》对辛亥革命时代各阶级各阶层的人物,缺乏具体的分析评论。事实证明,包括李劼人在内的老作家的“改写”或“重写”都逊于他们的成名作。
 李先生在1962年12月因病去世,享年72岁。老人家是福将,称的上是死得其时,如果再多活几年,且不说1963年后时局向极左方向的急剧变化,文革那道关,他就很可能过不去。
 《李劼人全集》的出版将是四川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全集17卷,定价居然高达2000元,这让许多李著的爱好者望而却步,四川文艺出版社是否可考虑做一些降价?
 □高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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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6 12:17:22 | 只看该作者
高华:论国民党大陆失败之主要原因发布时间:2011-12-27作者:高华 来源:历史教学(中学版)2011年第6期
1948—1949 年国民党为什么失败?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历史教科书说:国民党因为反共反人民,贪污腐败而被人民推翻了。现在中外学者分析了更多的原因,最流行的是:国民党的失败乃是“历史的合力作用”,既是政治的,又是军事的,也有文化、思想的以及教育等因素,多种因素交互作用,导致国民党在大陆统治的覆亡。如此说法非常全面,但在我看,最重要的原因是军事。如果朴素地还原到基本史实,国民党军事失败乃是最重要的失败,其他原因都是从这里派生出来的,说到底还是军事第一。1949年 3 月 5 日,毛泽东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说:所谓人民共和国就是人民解放军,蒋介石的亡国,就是亡了军队[1] (p.44)。毛泽东后来多次说过类似的话:“我们人民解放军的元帅、将军中间,只有林彪,刘伯承等有数的几个是军事学校中出来的……不是黄埔军校的洋包子打败了土包子,是土包子打败了洋包子。”[2]毛泽东说的是事实:在国民党军内,特别是中央军的中高级指挥官,大多是有文化的。例如,张灵甫是北大历史系毕业生,是抗日名将;国民党第五军军长邱清泉,曾入上海大学,系黄埔二期生,1933 年留德三年学工兵,通德、英文,善诗律,也是抗日名将。相比之下,中共将领大多文化低,多为贫苦农民出身,知识分子担任高级军事将领的极少。国民党高级将领都通文墨,中低级军官大多也有文化。为什么会被没文化的“老粗”打败?共产党确实创造了奇迹。
  一、抗战胜利后,很少人想过国民党政权有可能被中共打败
  首先从实力对比上讲,国共双方悬殊较大,国民党占绝对优势。1945年底,国民党军数量有450 万,共产党军队只有 127 万[3] (p.108)。在武器装备方面,国民党军队多为美式,又接收日本和伪军武器,明显优于中共。据国民党航委会主任周至柔报告,政府军有可起飞的飞机 344 架,并有海军船舰 240 多艘[3] (p.107)。在获得外援方面,苏联在东北虽然也给中共不少援助,但总量上少于美国对蒋的援助。
  由于国共力量对比悬殊,蒋介石轻视共产党军队的思想非常严重。1945 年 9 月 23 日,蒋介石说:“长江以南各重要都市接受投降大体完毕,陇海路亦已接收过半,共匪祸患已除其半矣”[3] (p.110),而实际上共产党军队集中在长江以北,实力俱在。国民党中宣部部长彭学沛说,共产党军队只是“毫无训练的老百姓”[3] (p.109),1946年5 月,四平战役国民党获胜后,蒋介石更不把中共放在眼里,他说“中共除一部分外,本属乌合之众,经此次打击,势必瓦解无疑”,“共果不就范,一年期可削平之”[4] (pp.128~129,131)。6月17日,蒋介石还说,“共产党的战术和江西时代一样,并无多少进步……他们在东北虽然得了不少日本的武器,但并不知道运用”。“我们有空军,有海军,而且有重武器和特种兵”,“如果配合的好,运用灵活……就一定能速战速决,把奸匪消灭”[5] (p.645)。
  老百姓在抗战胜利后的一个阶段,普遍将国民党和蒋介石视为“正统”,没想过国民党有可能被中共打败。抗战胜利,中国进入“五强”,蒋介石的声望达到顶点。前福州军区政委江拥辉的回忆说,八路军从山东到东北,“那感觉是天冷,人也冷。有时老百姓也围着你,那是看热闹卖呆的。四平保卫战后北撤,到吉林时又饥又渴,想买点东西吃,路边店铺关得紧紧的,怎么敲门也不开……我们前脚出城,国民党后脚就进城了,老百姓都拥到大街上,有的还挥动着青天白日旗,欢迎国民党”[6] (p.277)。
  毛泽东也没想到中共会快速战胜国民党。毛泽东在 1944 年 12 月说过,“这次抗战,我们一定要把中国拿下来”[5] (p.517)。但当时只是在党内高层表达的一种心里愿望。几年以后,毛泽东才提出要敢于胜利、敢于打败蒋介石的问题。换言之,就是到那个时候,许多中共党员也没想到果真能打败国民党。
  地方实力派也没想过蒋败毛胜。傅作义等在1946年公开批评毛泽东与中共,以此表明他的政治立场:“中国人民经过八年苦战之后,一致渴望和平,而毛泽东的路线,却是全面掀起战争,号召人民参战参军,长期战争”,“一年以来,国家就在商谈不断而战乱无已的情况下,胜利的光彩退色了,国际地位降落了,全国人民陷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绝境!这个罪恶的责任,谁应该担负呢?”[5] (p.650) *
  1945年后,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对蒋介石的态度经历了一个从拥护到不满的变化过程。1943年后,随着经济状况恶化及国民党官僚腐败的越演越烈,在大后方高校中,左倾思想逐渐传播,但当时多数知识分子是中间派。1943年 4月 4 日,蒋介石前往中央大学和重庆大学视察,受到数千学生欢呼,使蒋颇为感动,他在日记中写道:“彼等亲爱热烈之情景,非可言喻,似有无限感情,而不知如何表现者,平生之乐,惟此而已。”[7] (卷五上,p.300)
  1945年 12 月 16 日,蒋介石在北平的太和殿会见两万多名大、中学生,又受到热烈欢迎。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讲话毕,即往场中巡阅,初时学生尚有秩序,余与其中数人握手以后,其他学生离队前来,使余受围不能前进,余乃登坛答礼,正向西阶步出时,未下阶,学生又拥挤而上,以后愈挤愈紧,一时乃至不能吐气,侍卫心慌,拥余向外,而愈不能出,余欲立定亦不可得矣!如此拥挤在群众之中,或进或出,局促于一圈之内,足有一小时之久,此为从来所未经历之情景也。青年之热情有如此者,能不为之感奋乎?”[7] (卷五下,pp.903~904)
  美国学者胡素珊的研究证明,40 年代后期,学生“所追求的不是推翻国民党,而只是限制它的权力……他们中间多数人显然不赞成中共统治中国的想法”[8] (p.52),她例举了当时的调查资料:到 1948 年 12 月,学生中只有 3.7%的人赞成共产党政府,而 72%的人赞成组织联合政府[8] (p.98)。知识分子对蒋介石有批评也有期待。胡适、傅斯年等则是公开国情国民党,更多知识分子抱观望的态度。
  国民党方面虽然知道经八年抗战,中共军力已大为扩充,但是抗战以后双方毕竟没有大规模交手,而国民党在1934年江西剿共成功的经验又严重误导了国民党中的中高级将领,使之严重轻敌。从蒋介石到宋子文,再到国民党中宣部部长,再到领兵的国民党将领,多把中共军队看成是“乌合之众”。
  和高调的国民党相比,这个时期的中共对外十分低调。虽然中共军队在数量上不占优势,但中共也有独特的优势,这就是经过八年抗战,生聚教训,中共实力早已今非昔比:
  1.在 1940 年“百团大战”后,在继续和敌军作战的情况下,重视军力的发展和保护。
  2.思想统一,和国民党夺天下的意识明确。
  3.党、政、军完全军事化,指挥统一,轻装上阵。
  4.经过土改,扩大并强化了中共的社会基础,使得中共军队兵源充足,又接收一些投诚的伪军,使中共扩充了兵力。黄克诚说,几个月时间,开往东北的 10 万部队就扩大为 30 余万,其中许多为前伪军[9] (pp.199~200)。林彪的“四野”有 4000日本人,大多从事医务和技术兵种,从东北直跟到华南。共产党在用人之际,没有教条主义,只要有用都吸收。
  5. 中共军队不需发工资,只要吃饭穿衣就可,没有负担。国民党军队则要支付巨额军饷,蒋介石在 1949 年 4 月 30 日的日记上写道:“军饷发给现银导致金融枯竭”[10] (p.88)。
  6.中共干部没有私产,这点尤其重要。蒋介石在1949 年 6 月 8 日日记中有一段为“以敌人之长处为借鉴”,列数中共优点七项,将“干部不准有私产”列为第一条[10] (p.86)。
  7.进入东北后,得到苏军的巨大支持,包括军火方面。苏军占领下的北朝鲜也给了东北民主联军许多援助和便利。1946 年 7 月后,中共东北局在平壤设有办事处,在其他四个城镇设分办事处,对外称“平壤利民公司”,老资格的中共党员朱理治任全权代表,仅平壤办事处就有工作人员近百人。北朝鲜曾援助东北民主联军两千车皮的军火物资[11] (pp.457~463)。
  8.由于抗战期间八路军的作战方式多为游击战,不少高级将领连运动战都不会打了,为适应和国民党的决战,东北自卫军(后改名为“东北民主联军”)在战法上实现了迅速转变。万毅回忆说,他在 1946 年初开始和国民党中央军作战时,还弄不清楚运动战应当怎么打[5] (p.637)。在东北打了几仗后,提高很快,迅速掌握了大兵团,正规化,攻坚战的战法[6] (p.87)。9.中共无所谓一城一地的得失,大踏步前进,大踏步后退,根本不在乎因丢失地盘国际舆论会有什么看法。
  现在看,国民党在 1945—1946 年的骄傲是虚火上升。国民党历史上的几次“成功”都是有特殊背景的:1934 年逼迫红军向西突围,那是因为国民党军队占了绝对优势。现在看,即使当时中央红军由毛泽东领军,若国内形势不发生变化,中共处境也不会有根本的改变。抗战期间国军打日本侵略军常有重大战果,那是因为民族主义激发了国军的抗日斗志。1946年春,国民党在东北挟抗战胜利之势,加之由善战之白崇禧督兵,致使林彪败退四平街,一直退到哈尔滨。但是 1947 年后国民党军队就节节失败了,蒋介石所面临的内外矛盾进一步加剧。这一年中国发生了历史性的转折,其标志就是国民党从强者变成弱者,只是当时绝大多数中国人不知道。
  二、1947年,蒋介石无法建立举国一致的战争动员体制,军事战略指挥严重混乱,军事失败导致国家经济形势极度恶化
  1947年,导致国民党由强变弱的关键因素是蒋介石的战略方针有重大缺陷。蒋介石的致命的绳索是以“保城守地”为中心的军事战略方针。1947 年后,他明确以争城夺地及确保城镇和土地为作战目标,这在他看来是理所应当的。国民政府既为执政当局,就要承担所谓“守土保民”的责任。可是,国民党军队要守护的摊子太大,为反击国民党在东北的进攻,中共军队在关内四面开花,使得国民党军穷于对付,兵力不敷使用,蒋介石为此深为忧虑,他感叹“防不胜防,此剿彼窜,颇难为计”[7] (卷七上,p.33),国民党于是就“抓壮丁”,又造成民怨沸腾。
  国民党军费巨大,军队官兵要发饷,要开饭,这是一笔巨大的支出。蒋介石的亲信,曾任江西省主席的王陵基说,他的很大任务就是征粮送东北内战战场,不问丰歉,都征到九成以上,由于征粮任务重,江西省田粮处处长被他逼得在吉安跳水[12] (p.590)。国民党短期内又不能打赢内战,局势无法平稳,致使经济出现严重危机,造成恶性通货膨胀,物价狂涨,蒋介石却不在意,以为只是暂时现象[5] (p.653)。
  1947年12月25日国民党开始行宪,次年4月举行第一届总统、副总统选举。南京各派系你争我斗,好像战争远在天边。蒋介石本应知道军事的重要,可是却在大战之际,没把军事放第一,相反却把许多精力放在开“国大”,选总统,而此时国内危机已到了爆发的临界点。1948 年2月,甚至出现“上海同济大学学生击伤市长,舞女结伴捣毁社会局”[7] (卷七上,p.28)等事件。蒋介石在2 月 11 日的日记中慨叹“经济窘迫,人心动摇,军事失利,环境险恶极矣”[7] (卷七上,p.33)。情势如此恶化,为什么还要举行“国大”,是蒋要虚名?还是要政治合法性,凝聚全国朝野的反共意志?
  将介石对推行民主宪政有兴趣也意愿,即使是半心半意,也给中共提供了机会。1945 年秋天,毛泽东在重庆通过和蒋介石的几次长谈和近距离的接触,看穿了蒋实际上是“民主无量,独裁无胆”。回延安后,毛泽东说:“我看蒋介石凶得很,又怕事得很。他没有重心———民主或独裁,和或战。最近几个月,我看他没有路线了。……我们是路线清楚而调子很低,并没有马上推翻一党专政。我看,现在是有蒋以来,从未有之弱。兵散了,新闻检查取消了,这是 18 年来未有之事。说他坚决反革命,不见得。”[13] (p.422)毛泽东看出蒋和国民党的致命弱点。蒋介石是局中人当然不知此理,当他悟出此道时已经太晚。
  1948年 5 月,蒋介石就任总统,其时正内外交困,东北战局濒临绝望,西北、华北也陷入困境。上海的物价指数已涨到战前的三百万倍,法币已如废纸。8 月,王云五主持币制改革,以旧法币300万元兑换金圆券一元,初始情况不错。蒋介石日记称,“一星期下来总共收入一千八百多万美元,仅上海一地就有三百万美元之多;对于人民如此拥护改革政策颇感意外与欣慰”。实行10天后,就收到二千七百万美元[10] (p.85)。
  但很快金圆券也失败了,是什么原因?国统区经济崩溃是由东北战事引发的。在东北被困的国民党四五十万军队,因东北地区偏远,军需补给消耗惊人。战后国民政府的支出,65%~70%用于军事,而军事预算中,东北战争消耗了大半。最后长春等城市被围,只有靠空投救援。1948 年当时的行政院长翁文灏告诉美国大使司徒雷登说,三分之一的国家预算都用到东北去了。
  蒋介石后来总结大陆失败教训时提到,当初“误信马歇尔的调处,将最精良的国军开到东北,以致大陆空虚,各战场都感到兵力单薄”[7] (卷七下,p.395)。这是事后话,放在当时的环境下,作为中国战区的最高统帅,他怎么可能不派军队去接收沦亡十四年的东北?国民党在东北战局的失败更多是和军事主帅的错误指挥,以及未能及时施惠于民众所关。随着中共在东北大搞土改,原先那些抱“正统观”想法的东北民众得到了实际利益,在“保卫土改果实”的口号下,他们积极参军,被源源不断地补充进了“四野”,从而使“四野”在东北获得了对国民党军压倒性的优势。
  在国统区,由军事失败带动经济崩溃,再引发学潮,如此恶性循环,当时的一般社会大众都感到人心惶惑,舆论普遍憎恶国民党贪污腐败。
  金圆券的失败造成人心大崩溃,但这主要是心理上的巨大危机,而不是老百姓真的要饿死了,此时银元(“袁大头”)已成为流通货币。当局对一些军、公、教人员还实行实物配给。解放军打下天津,某团驻在一中学教员家,房东“他们早晨油条、豆浆、小菜,中午、晚上大米饭、馒头,炒几个菜,相当于团级干部的小灶”[6] (p.136)。
  为什么造成如此局面?当然是因为仗没打好,但是为什么打不好仗呢?
  最重要的是蒋介石得不到民众支持。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在成都郊县为美军的“空中堡垒”修 9 座机场,45 万老百姓自带干粮,男女老幼,肩挑手提,用最原始的人工,几个月就修成了机场,这种场面,谁见之不感动落泪?那个时候,政府对底层民众没有关怀、照顾,大家以“抗战第一”多予谅解,但是内战爆发后就不一样了,老百姓是不愿打仗的。国民党忙于和中共争夺地盘,而共产党以土改争取农民支持,国民党为反制中共的土改,也制定了诸如《修订土地法草案》等条令,但是并未实行。
  国民党政府在内战爆发后,始终没能建立举国一致的军事动员体制,“总体战”只是一句口号,甚至连口号都称不上。
  老百姓不知道为什么要打内战,国民党也没有办法让人民接受它对“戡乱”的解释。虽然国民党政府宣布全国进入“戡乱”时期,上海、南京、北京、武汉、广州等大城市,仍一如往常,国人完全没有进入非常时期的感觉。蒋介石在 1951 年也承认:我们当时的确没有动员[7] (卷十,p.208)。
  国民党对美公关也很差。美国支持蒋介石,但又附加不少条件,美援一旦不来,国民党上下“顿失信心”[14] (p.489),精神几乎崩溃。1948 年 2 月18 日,杜鲁门向国会提出援蒋 5.7 亿美元财政援助,后修订为其中 1.2 亿美元为军用物资,4月 3 日获国会通过,但到淮海战役打起来时,美援第一批军火才到中国[14] (p.445)。
  蒋介石对内整饬更不行。在大陆时期,蒋介石从没有实现真正统一,特别在军队方面的统一,不同军系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在局势危急时,内部冲突更加剧烈。蒋介石一向私心自用,嫡系与非嫡系划得很清楚。他在 1945 年 3 月 25日的日记中以蔑视态度大骂出身彝族的龙云:“龙云之骄横不道,殊非想像所能及,猡猡终身为猡猡,夜郎自大为意中事,无足为奇。”[3] (p.278)蒋系内部也矛盾重重,战场上拥兵自重,见死不救,已是常态。
  蒋介石感叹国民党不能做到毛泽东的一元化。在被解放军追得东奔西跑的 1949 年,他在日记里不是骂毛泽东,而是赞毛泽东。1949年 6月 25 日,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看毛泽东所制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颇有益于我也”[10] (p.90)。他特别欣赏中共善于“检讨、研究、批评、学习、坦白”[10] (p.86)。说到底,蒋介石没有形成概念的军事思想,而他的对手毛泽东有“十大军事原则”。虽然有时蒋介石的大眼光是正确的,只是明明自己意见是对的,当遇到反对,蒋介石却不能坚持。1948 年 2 月,蒋介石多次要卫立煌撤主力至锦州,卫不听,蒋也就听之任之。蒋介石要傅作义撤军南下,傅作义不舍得离开察、绥老地盘,说出的理由是:坚守华北是全局,退守江南是偏安,蒋介石也就同意了[6] (p.32)。
  蒋介石的指挥非常僵硬呆板,他一向喜欢越级直接指挥。在蒋身边负责作战事务的郭汝瑰几十年后写道:由于当时通信不发达,战场情况千变万化,蒋介石虽是根据前方的报告作指示,下达命令,可是命令下来,情况已经变化,而军师长因怕受军法审判,有时明知蒋介石的指令有错也执行[15] (p.416)。白崇禧当时就批评蒋“远离前方,情报不确,判断往往错误”[16] (pp.462~463)。何应钦则批评部队团长以上人选皆由蒋介石亲自决定,完全不经国防部评判会议审定,故而造成军事失利。
  对于白崇禧等的上述意见,蒋介石完全拒绝。1948 年 8 月 17 日,他在日记中加以辩驳道:“近日何、白之言行态度,谓一切军事失利由于余直接指挥部队所致,而归咎于余一人,试问余曾否以正式命令指挥某一部队作战,惟因前方将领径电请示,余身为统帅不得不批露督导责任。”[3] (p.280)
  内战初,蒋介石细定了战术守则:“在共军主力未溃之前,各路行军纵队仍应严守战术原则,每纵队应以一旅兵力为基准,每日行程以二十公里为度,至多不得超过二十五公里,其行军序列亦应照旧日战术分尖兵、前兵、前卫与本队及后卫、侧卫等部署”[3] (p.113)。这样的指令犹如旧时普鲁士、日本士官学校的战役学教程,怎么能应付瞬息万变的战场形势?蒋介石还有一些很具体的战术指导,诸如:“口袋战术”“反口袋战术”“坚壁清野”“主动出击”“防中有攻”“攻中有防”等等,皆为永无错误的教科书式的语言。相比之下,林彪是从战场上总结出战术原则,他的六个战术原则:一点两面,三三制,四快一慢等。一有机会就讲,不仅师团干部会用,连许多老兵都懂、会用[6] (p.19)。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蒋介石很少有林彪、彭德怀、刘伯承、粟裕这样的统帅型将领。在东北,蒋介石临阵换将,先杜聿明,继陈诚,再卫立煌等,都无堪重用。淮海战役是关键到“党国”生死存亡之战,蒋介石仍然没有章法,重用的几个人都不行。毛泽东也在东北换将,但都是为了减少矛盾,以求高度统一。林彪与彭真在一些重大问题上有不同意见,1946 年 6 月 16 日,毛泽东任命林彪为东北最高军政首长,在东北的政治局委员、中央委员都归林彪节制。
  蒋介石用人,一看派系,二看服从和人身依附。白崇禧是国民党军中少见的统帅型将领,因不是蒋介石的人,聪明才智不能得以发挥。蒋介石重用胡宗南几十年,但关键时胡宗南却让蒋大失所望。国军中的政工部门不起任何作用。1946 年 6 月内战爆发之时,在美国的压力下,国民党开始学美军,从军中撤出党部,军委会政治部改为新闻局,另外成立国防部监察局和民事局,将原政治部的职能一分为三。党部退出军队后,政工人员在军中更无地位,普遍被视为“卖狗皮膏药的”,使军队更无凝聚力。内战后期,国军官兵谈论国军失败,像是谈别人的事,都“幸灾乐祸”,直到大家都当了解放军的俘虏。
  至于虚报战功,蒙骗上峰,在国民党军中已是常态,以至于1949 年 10 月 25 日,国民党军在金门取得几年来第一次胜利,蒋介石还怀疑消息是否有假,因为“前方报案之不实几乎每每如此”[10] (p.93)。
  三、共产党对国民党军事上成功的情报渗透
  抗战前,在国民党反共的大环境下,中共无法向国民党党政军系统大规模渗透,钱壮飞等是个别事例,1931 年 4 月顾顺章叛变,自此之后就不再有类似成功的事例了。相反,抗战前,国民党对中共领导机关的渗透和破坏却经常得手,到 1933 年初,中共中央机关已完全不能在上海立足,只能转移到中央苏区。1933—1934年,中共中央留在上海的机构———上海中央局又被国民党大破坏,两任中央局书记被捕后都叛变。据“中统”要员万亚刚自述,抗战以前“,中统”在中共内部,上至中央,下至省委机关都有内线,对中共的动态了如指掌[17] (pp.272~273)。
  中共情报工作获得全面转机是在 1937 年抗战爆发后。国共两党合作抗日,在一段时间内,国民党对共产党确实比较亲密和友善。“中统”原来是全部对付中共的,但抗战后,“中统”将对共产党工作压缩为一科,只有五六个工作人员[17] (p.272),原来专事反共的一些前中共“转向”人员,如中共六大中央委员余飞、王云程、袁家镛、汪浩等,都允许其离开各奔前程[17] (p.310)。1939年后国民党开始全面反共,是受了张浩《党的建设》小册子的刺激[17] (pp.130~131),以及由敌后八路军的发展、扩张而带来的两党关系的磨擦,但是国民党的“反共”“限共”又受到苏联、英美和国内社会舆论的相当的牵制。
  1938—1939 年,是中共向国民党党政军大渗透的时期。由周恩来、董必武、邓颖超、叶剑英等操盘和布局,将张露苹、熊向晖、王超北、沈安娜等一批情报人员,打入到国民党党政军系统,长期潜伏。
  周恩来、董必武等在重庆建立了一系列情报关系,重点针对国民党党军政大员和国民党的要害部门,以及在渝的英美人员,对地方实力派,对文化界人士、工商界人士,也积极做统战和情报收集的工作。总之三教九流,全面撒网。这些人中有“东北总会”的阎宝航、白崇禧的秘书谢和庚,以及黄慕兰、董竹君等等。
  中共还对一些意欲回头的原脱党人员和前“转变”人员进行思想和感情感化,让他们重新为党做工作,但是一般不给党员名分。1943 年延安指示中共西安情报处:“为要(了)开展情报工作,必须大胆放手地吸收各种各界人员,这是我们的既定方针。你处工作干部中,无论曾脱离过党或自首叛变过党,或是特务,只要他愿意为我党工作,均可使用”[18] (p.47)。中共西安情报处庞智(王超北) 系统下的中统陕西站主任李茂堂,1926年参加中共,1935 年被捕,次年自首,后加入“中统”,从 1941 年开始为中共做情报工作,直到 1945 年 10 月后才作为特例,经中共中央批准重新入党,并由康生代表中央,当着王超白和李茂堂的面,任命王超北为“中共中央西安情报处”处长,李茂堂为副处长[18] (pp.96,101)。争取李茂堂为党工作,对保卫陕甘宁边区有重要意义,因为他有资格出席由胡宗南亲自主持的极机密的、出席者均须化名的“党政军警宪特联席会议”,李茂堂将每次的会议记录“都按期交给西情处”,“最重要的是,他曾把中统的电报密码告诉我党中央,中央因此破译了许多敌人的重要军事情报”[18] (p.48)。
  为什么抗战爆发前,在国民党要害部门发展中共情报人员很不顺利,但在 1938 年后,许多人不为名利为中共做事呢?我分析有下列原因:
  1.中共有抗日的形象,平型关之战影响巨大,国统区许多人敬慕八路军;
  2.中共有廉洁和奋斗形象,而国民党有浓厚官僚气,抗战中期后腐败严重,很多人转而钦慕中共;
  3.中共有民主形象,特别是新民主主义一改苏俄式的色彩,国民党“一个主义,一个党,一个领袖”,引起许多人反感,中共反而显出吸引力;
  4.中共有平民形象,根据实施的一些社会改革获得很高的社会声望,满足了社会上普遍存在的同情、关怀底层的民粹情绪;
  5.原投降叛变的中共人员,只是因怕死而叛变,脑中的左翼思想却很难清除,加之在国民党内不受重用,他们对过去行为产生歉疚感,转而想为党做贡献以赎前错;
  6.地方实力派害怕蒋介石以“抗日”为名兼并自己,他们要联共以制蒋。
  而这一切在 1937 年前是不存在的,或是不明显的,中共在抗战后高举民主和民生这两面旗帜,让中共站在了制高点,吸引了不少人。
  从技术层面而言,国民党也是比较容易渗透的。国民党是一个外表西化、内里非常“中国化”的党,早年号称学苏俄,但始终学不会。国民党“中国化”的表现之一就是施政、办事十分“人情化”。蒋给其部下黄埔学生的电报,多称对方为“弟”就是一例。国民党的组织非常松垮,军队虽有政工部门,但形同虚设,作用十分有限,只要一人在军中任要职或带兵,他的同乡,同学、七叔八侄皆可引入军中。如此情况下,国民党的情报和机要部门就如大门洞开,中共地下人员渗入极为便利。
  1988年,杨尚昆在纪念李克农的一篇文章中说:“为配合解放战争在全国的胜利,我情工人员深入到国民党的机密决策指导机关内,及时准确地供给了党中央和军委及各地区战略性和动向性的重要军事情报,为党中央和毛主席研究战局,制定解放战争的战略方针提供了主要依据,使我军在解放战争中对敌人的主要情况了如指掌,始终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19]。事实正是如此,甚至蒋介石的身边也有中共情报人员:沈安娜从1938年就潜伏在蒋的身边,一直到 1949 年才安全脱身[20]。
  据长期担任蒋介石医官的熊丸在其口述历史透露:“我记得那时总统在黄埔路官邸设地图室,地图室三巨头是总统、周菊村与刘斐(为章),三人在南京指挥徐蚌会战。但刘为章本身正是个中共特工,以致我方作战命令共方都知晓,自然我军每战必败。那时大家都觉得奇怪,为什么蒋先生下的命令共方都知道……后来大家都认为刘为章十分可疑,蒋先生却都听不进去,也没人敢直接告诉蒋先生,故直到最后证实这点时,蒋先生连想都没想到。”[21] (p.40)刘为章即刘斐,建国后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据郭汝瑰说,情报人员多为单线联系,他本和刘斐关系很坏,只要刘斐有建议,他必反对,后党组织派人带话给他,叫他注意搞好和刘斐的关系,不要被刮利用,他才意识到刘斐也是在为共产党工作[15] (pp.385~386)。
  郭汝瑰身居国防部三厅厅长的要职,深受蒋介石和陈诚的重用,抗战后期就萌生归队意识(郭原为大革命时期党员,1927 年国民党“清共”后脱党),曾几次秘密和中共情报工作首脑之一的董必武见面,要求去延安,董必武要他为党提供机密情报,作为党对其的考验。郭汝瑰在淮海战役刚打响的关键时刻,将9份绝密情报带出交给联系人,希望尽速交给解放军,因交接情报的渠道不畅,联系人被抓,情报被毁,郭汝瑰未及暴露[15] (pp.389,434~435)。郭汝瑰后在宜宾率七十四军起义,即向李大章提出入党要求,李回答:阶级队伍,谈何容易[15] (pp.386~387)。建国后论功行赏,郭汝瑰名气虽大,但未起决定性作用,并非如台湾国民党方面认为的,是导致党国崩溃的“罪魁祸首”,所以郭汝瑰只任南京军事学院普通教员,郭汝瑰写信给董必武要求入党,董回信要他接受组织的长期考验,1957年郭汝瑰还被怀疑是国民党特务而遭逮捕,直到 1980 年,历经 35 年的考验,才被吸收为中共党员[15] (p.388)。
  现在有资料显示,前东北“剿总”总司令卫立煌在抗战中就曾和中共方面有秘密接触[5] (p.465)。1947年卫立煌从法国回国之际,曾向中共表示“为了尽快结束中国内战,我愿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力求与中共合作;因个人环境关系,希望绝对保守秘密”[22] (p.647)。1948 年 1 月,卫立煌就任东北“剿总”总司令后,急电巴黎,将老友汪德昭召回国内,让汪担任他的秘书处长,以便和解放军取得直接联系[22] (p.649)。1948 年 3 月后,东北战事已十分危急,蒋介石“急令卫打通沈锦线,将主力撤至锦州,阻止解放军入关,必要时可放弃吉林、长春,甚至将东北全部兵力退守华北。但卫立煌以解放军已占领锦州沈阳间的要隘沟帮子、国民党驻沈部队须经相当时期的整补方能投入战斗为由,拒绝了蒋的命令”。“1948 年 5 月初,蒋介石再次电令卫立煌打通沈锦线。他决心将主力撤到锦州,成立机动兵团以随时准备行动。但卫根本不同意,阳奉阴违使事情不了了之”[23] (p.12)。
  在国民党军队中位居要职,却为共产党做事的还有一位韩炼成。他于 1942 年加入中共情报系统,1947年 2 月莱芜战役时,在中共联络人员的引导下,来到华东野战军前线部队的一个师部。韩炼成本拟率四十六师战场起义,由于他的僚属多系白崇禧的亲信,条件还不成熟。中共联络人员按照陈毅司令员的指示精神,劝告韩炼成突围时,秘密离开部队,退出战场,使所部自溃。这个建议被韩炼成接受了。果然在华东野战部队发起总攻后,韩炼成离队使四十六师失去指挥,造成七十四军长李仙洲被俘及李部五六万余人被歼灭,21 名将级军官被俘。事后韩炼成又谢辞陈毅的挽留,表示愿回南京继续为中共工作,陈毅经请示周恩来同意后,与韩炼成串联,编好说辞,让他假装败仗后只身逃脱。为保障韩炼成的安全,陈毅下令,被俘的四十六军营级以上军官一个也不能释放。韩炼成曾在中原大战时救过蒋介石一命,再度潜回南京,复被任命为国民政府参军处参军。蒋介石举行军事会议,研究战局,甚至飞赴各个战场,韩炼成常在随行之列。送蒋介石看的战报要经韩炼成之手,蒋介石批出的命令也先经韩炼成过目。韩炼成将刺探到大量情报送往上海交中共地下党接头人员,并利用其在蒋介石身边的作用,有意误导国民党的剿共战争[24]。
  蒋介石用人有强烈的主观性,他对一些和自己有渊源的人,往往“用人不疑”。蒋的这个特点被周恩来、董必武等抓住,特别为他和他所重用的部属胡宗南等量身定做了一些情报人员,派在他的身边。这些人虽被国民党情治人员多次举报,蒋介石和胡宗南等对彼等的信任仍不改变。例如:韩炼成回南京后,莱芜战役被俘的一个受伤团长也逃回南京治伤,对韩有所怀疑;华东野战军有个干部叛变,都谈到韩炼成在莱芜战役中的反常表现,从而引起国民党特务机关和军事高层的注意。中统局长叶秀峰对韩炼成旁敲侧击,杜聿明向蒋介石密报,说韩有“通共”的嫌疑,但是蒋介石都听不进去,只是在1948 年 4 月改派韩任甘肃省保安司令。1948 年10 月,何应钦确切掌握了韩炼成在莱芜战场“通共”的证据,调韩炼成回南京,准备向他下手。韩炼成在友人的帮助和地下党的掩护下,利用国民党上层各派系的矛盾,取道香港秘密北上,于1949 年 1 月辗转到达河北省平山县,受到朱德、周恩来、毛泽东的单独接见。毛泽东对韩炼成说:“蒋委员长身边有你们这些人,我这个小小的指挥部,不仅指挥解放军,也调动得了国民党的百万大军哪!”[24]
  韩炼成、刘斐等潜伏在国民党的核心部门,为中共提供了重要情报。至于长期潜伏在国民党军中的何基沣、张克侠、廖运周等,都是带兵的重要将领,他们和解放军里应外合,一到关键时刻,或阵前起义,或诱国军进入共军包围圈,蒋介石焉能不败?
  四、淮海战役后,蒋介石无力“补天”
  1948年淮海战役后,国民党虽还有半壁河山,也得到世界各国承认,但是国民党政权大厦将倾,中共胜利大局已定。
  1949年1月21日,蒋在内外交困的形势下被迫宣布“引退”。民国将亡,人心已散,大势已去,蒋介石最恨谁呢?不是恨毛泽东,而是一恨美国,二恨桂系的李宗仁、白崇禧。
  1949年 4 月下旬,解放军打过长江,攻下南京,5 月 23 日占领上海后,国民党已没兵可打了,中共占绝对优势,国民党内部分崩离析,兵败如山倒。毛泽东最清楚,把国民党军队吃掉,天下就拿到了。毛泽东原以为用五年时间才能打败国民党,到1948 年 11 月,毛泽东改说:再有一年时间,就可以将国民党反动政府从根本上打倒了。但毛泽东的“五年说”在国民党内部盛传为,中共预定以五年时间夺取全国,他们拿这句话当救生圈,侥幸以为还有两三年时间。
  解放军渡江后,“四野”南下,直扑华中、华南“:二野”大踏步包抄大西南。国民党军队只剩下两个主力军团:白崇禧还有5个军团,约 25万人,占据着湖北和广西;胡宗南集团,占据川、陕、康等地,下辖 3 个兵团,共 12 个军[25] (p.76),总兵力40 万。
  至于湖南的程潜,有号召力却无实力。毛泽东给林彪等的电报说,“可考虑予程潜以高级名义,例如南方招抚使之类”[6] (p.209),熟读史书的毛泽东顺手拈来一个古代官职,用于对他当年从军时的老长官搞统战,但在对部下的电报中,毛泽东明确提出要采取一切必要行动,使程潜、陈明仁“就范”[6] (p.214)。毛泽东两手并用,很快实现了程潜和陈明仁的起义,从背后给了白崇禧沉重一击。
  毛泽东指示用大迂回的战略战术,包抄白崇禧的后方广西,消灭白部。1949 年 9 月,“四野”在衡宝战役中消灭白部精锐第七、四十八军的 4 个师,约 4.7 万多人,极大挫败白崇禧部的锐气,使白崇禧退出湘西、湘南,切断了白崇禧集团主力退往云、贵的道路。随后,“四野”寻机在广西消灭了白崇禧的主力,白崇禧残军逃往海南岛。
  胡宗南部则由“二野”的刘伯承、邓小平解决。蒋介石多年重用胡宗南,而此人只是一个师长的才能和气局,却被蒋介石当作统帅用。1943年,陈立夫去西安劝他突袭延安,“建不世之功”,胡宗南未敢[26] (pp.322~323)。当然,胡宗南即便敢偷袭延安,也无济于事,因为他身边的熊向晖肯定会提前把消息密报给延安。
  从解放军渡江后的 1949 年 4—12 月,蒋介石奔波各地,部署军防,但此时国民党军已是“兵败如山倒”,任何努力也无济于事了。进入 10 月,大陆河山已大半易手。11 月,蒋介石亲临重庆,口称保卫大西南,却让阎锡山内阁财政部长徐堪从台北直飞成都,提走了四川省银行仅有的周转资金 80 万银元。此时蒋介石已众叛亲离,手下都做叛蒋起义的准备,蒋介石心中全知。
  1949 年 12 月 6 日,“二野”刘伯承、邓小平指示切断敌人退往西昌、会理、云南的公路线,而后合围敌于成都地区,以军事进攻和分化、劝降两手,争取胡宗南部部分起义、投诚。1949 年12月 20 日,胡宗南决定将军政长官部迁西昌,23日,他同参谋长罗列等人由成都凤凰山机场乘飞机去西昌,起飞后因西昌气候不好改飞海南岛[27]。飞往海南岛后,胡宗南没有立即飞往西昌,致使所部群龙无首,此时解放军大军压境,加之成功策反,胡宗南留在四川的 3 个兵团,共20多万全部战场起义。陈立夫晚年曾议论,他说,胡宗南是嫡系,又是配备最好的美式装备,结果竟没打什么仗,就败退下来,真不为人谅解。一直跟随蒋介石的机要室主任周宏涛也说,胡宗南过早离蓉,使其几十万部队不战而降,使他“感到愤慨”。
  至此,国民党在大陆的主力军队全部被消灭,中共解放了除西藏以外的全国土地。
  1949年 10 月 1 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举行开国大典,林彪在武汉,彭德怀在西安,他们都没有登上天安门城楼。战争很快结束,开国将帅都面临一个适应新环境的任务,林彪先在广州后在北京休养,刘伯承主动辞去在重庆担任的西南党政军第二把手的职务,来到南京担任军事学院的院长。在这之后,“刘伯承看电视从不看战争的场面,一旦电视上出现战争场面,他就赶紧把电视关掉”,他说打了一辈子的仗,打仗,总是要死人的,特别是在不与外国侵略者作战,而是同国民党军队作战时,死伤的双方,都是农民的子弟,他实在不忍看[28] (p.112)。刘伯承宅心仁厚,堪称“儒帅”,也应了那句名言:自古知兵非好战。
  以枪杆子夺天下,自然需付出巨大的生命代价。1946 年 3 月 23 日,在四平保卫战中,毛泽东指示林彪,要“不惜重大伤亡(例如一万至二万人)”[5] (p.623),“全力控制长、哈两市及中东全线,不惜任何牺牲反对蒋军进占长、哈及中东路”。4 月 6 日,毛泽东以中央名义致电林彪:“党内若有动摇情绪,那怕是微小的,均须坚决克服,希望你们在四平方面,能以多日反复肉搏战斗,歼敌北进部队的全部或大部,我军即有数千伤亡,亦所不惜。去冬邯郸战役,刘伯承、邓小平所部历时十日,伤亡八千,卒获大胜,可为借鉴。”[5] (p.625)1949 年 7—8 月,“四野”南下两湖两广,东北的老兵不堪南方的热暑,仅十五兵团在9天中就热死 25 人[6] (p.226)。“四野”在 7 月,仅病亡就有 652 人[6] (p.236)。几年战争,特别是三大会战,双方死伤都重,无数士兵的牺牲,成就了革命胜利的基石。
  1949年的最后一天,蒋介石在日记自省:“一年悲剧与惨状实不忍反省亦不敢回顾”。令蒋感到苦痛且悔之已晚者,共计九点[10] (p.95),其中之一乃是“军队投机、投降”,“军队为作战而消灭者十之二,为投机而降服者十之二,为避战图逃而灭亡者十之五,其他运来台湾及各岛整训存留者不过十之一而已。”[29]
  国民党马上失天下,共产党马上得天下,继而马上治天下,中国的历史由枪杆子翻开了一页。
  【作者简介】高华,男,1 954 年生,南京人,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华东师大历史系讲座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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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1-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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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6 12:17:59 | 只看该作者
高华:行走在历史的河流
作者:高华
来源:选自《革命年代》
来源日期:2011-1-3
本站发布时间:2011-1-3 10:26:34

  如果说从进入大学的历史系就算正式学习或研究历史,我在史学领域已呆了二十多年,也在南京大学渡过了自己从青年到中年的人生岁月。我和南京大学最初的渊源,是在文革那个特殊的年代结下的,却是和大学原来的意义没有任何关系。我虽然从小就对大学充满想往,很早就读过苏联作家特里方诺夫的《一年级大学生》,但很清楚读大学那是遥不可及的梦,文革前我就知道家庭成份不好,成绩再好也考不上大学。因为父亲的“右派”问题,从1965年开始,我母亲订阅的《参考消息》就被取消,我也越来越感受到“阶级路线”的压力。在文革的最初几年,一些著名大学都成了所在地区政治运动的“风暴眼”,它的大门向一切人敞开,文革爆发时,我是六年级的小学生,我所在的小学的正常教学已难以为继,我就经常一人去离家不远的南京大学看大字报。1966年10月,我在南大北园第一次看到来宁“串联”的“首都三司”红卫兵张贴的批评刘少奇的大字报。那时文革已进入到“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时期,校园里大字报铺天盖地,其中有一张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勒令狗崽子”:“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自那以后,南大陪伴我从少年走到青年,又走到中年。
  我的父母都不是知识分子,父亲因家贫,十二岁就在电镀厂做童工,被累得大吐血,是靠着做伙夫舅舅的抚养,才读了小学和陆续读完初中。但是父亲爱看书,最爱读的就是历史书籍,诸如蔡东藩多卷本的《中国历朝演义》。可能是受到父亲的影响,加上那时小学生的家庭作业很少,我在文革前的小学阶段就看了《红旗飘飘》、《星火燎原》、《革命烈士诗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氓》、《青春之歌》、《三家巷》、《红日》、《林海雪原》、《红岩》等一大批那个年代的革命书籍,也喜欢读《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以及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和五四以来老作家的作品。我的一个小学同学的父亲是中学历史老师,看到他家的书橱里有一本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令我羡慕不已。
  喜欢读书,加上自己的家庭在文革中受到冲击,很自然地就对学者受难有一份很深的同情,在南京大学北园“文革楼”(文革结束后恢复原名“教学楼”)的阶梯教室里,我亲眼看到南大地理系主任任美锷教授被批斗,也看到“文革楼”底层橱窗里张贴的匡亚明校长手写的“认罪书”和挂着牌子在校园低头扫地的“反动学术权威”。
  我是小学生,但因为父亲是“右派”而被禁止参加庆祝国庆17周年的全市小学生游行队伍,我也没能参加1966年的“大串联”,但是心里总有不甘,也想“经风雨,见世面”。1967年4月底的一个夜晚,我和两个同学跑到南京的下关火车站的车场,爬上一辆敞篷货车去上海,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去上海。我们担心到了上海后出不了车站,第二天上午就从南翔站下了货车。在那儿我和两个小伙伴分手,他们在上海都有亲戚,我一人直奔南京路,要去亲眼看看在书本上早就熟悉的这条有名的街道和大名鼎鼎,当时中国最高的建筑——-24层楼高的“国际饭店”。那一天,我一直在南京路和外滩游荡,在外滩大楼的墙壁上,我看到了“炮轰韩先楚”的大标语,晚上我花了几角钱找一家浴室住下。两天后,我又一个人回到南翔,天空下着雨,沿着铁轨走了很远,在一个青年铁路工人的指引下,爬上一辆将要开往南京的货车,躲在蓬布里,到了苏州,在车站的小广场转了一圈,再爬上同一辆货车回到了南京。这一次短短几天的“经风雨,见世面”,给我带来最大的收获就是锻炼了我的毅力和勇气。
  成长在文革动荡的岁月,作为“黑五类”子弟,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饱受白眼和歧视,高尔基的《在人间》和《我的大学》成了我精神上的向导,南京大学就是我少年时代的“大学”,我在那儿不仅看了无数的大字报,还见识了许多“新事物”。有一次我游逛到北园的一排简易平房,发现里面住着一群来自安徽凤阳的农民,男女老少都有,他们都持有所在公社大队为他们提供的证明,上面写着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然后是几句话:某某某是贫下中农,因遭自然灾害,外出要饭,请予帮助!
  在那个年代,我生活在一个由旧书本构成的虚幻的世界中,虽然都是杂乱无章的读书,却渴望灵魂的自由。1966年深秋,我读了一本鲁迅的集子,里面收有《无声的中国》,惊奇鲁迅几十年前的话还是那么有现实性。一本《中国分省地图集》和一本《读报手册》几乎被我翻烂了。我的一个同学的父亲是“挑高箩”的(南京话,即“收废品”的),我经常去他家翻看他父亲收购来的《参考消息》和《旅行家》等旧书刊。
  在我青少年时代的精神世界里,虽然在内心一点也不认同眼前四处弥漫的暴力和狂热的个人崇拜,但是共产理想主义仍然涣发着强烈的思想魅力,1967年的秋的一天,在我家隔壁的南京市某汽车配件公司,我很偶然的看到一份《参考消息》,知道了格瓦拉在遥远的玻利维亚被捕遇害的消息,也知道了中国不喜欢他的“游击中心主义”,但心中仍充满对格瓦拉的崇敬。就在我读《讨瞿战报》上刊载的瞿秋白的《多余的话》的同时,《瞿秋白文集》中的那首《赤潮曲》我已能一字不拉的全部背下,至今仍未忘记。
  七十年代初,我家搬到更差的房子,但是对于我而言,这间阴冷潮湿的住房却透着光亮,因为南京市某重点中学被封存图书的留守处就离我的家不到十米,我的身边竞有这样的宝库,让我兴奋不已!我通过看管图书的姜老先生,读了大量的中外著作,特别是俄苏文学的作品。那些理想主义的英雄和共产革命的先驱:拉赫美托夫(车尔尼雪夫斯基小说《怎么办》中的主人公)、约翰·克里斯多夫(罗曼罗兰同名小说的主人公)、卢森堡、李卜克内西、李大钊、恽代英、刘伯坚、季米特洛夫、台尔曼、伊巴露丽,好像是一座座灯塔,在我心头闪烁。说来非常矛盾,那时的我一方面愤怒于沙俄对中国领土的侵占和斯大林对中国的霸权行径,另一方面,又把“真正的社会主义”和已逝去的“中苏友好”的岁月联系在一起。1969年9月胡志明逝世的时候,我正在读瞿秋白的《饿乡记程》和《赤都心史》,看到胡主席遗嘱中针对中苏分裂所写的那些沉痛的话,非常感动,甚至内心里渴望重新回到“中苏友好”的年代。
  那时,有关苏联的消息,内容极为单一。1969年底,中国半公开大量发行了一本由香港三联书店出版的书籍,这就是几个日本留苏学生写的《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吗》,作者站在同情、拥护中国文革的角度,披露了一些苏联的现状,我就是从这本书知道了在莫斯科还有一所专门吸收亚、非、拉国家学生的“卢蒙巴各族人民友好大学”。(四十后,我认识了该校东方学系前主任马斯洛夫,他操一口流利的中文,那天我们交谈很久)。在文革初、中期,只能从蛛丝马迹中捕获更多一点苏联的信息,当时从正面的角度少量披露苏联和东欧情况的只有一个报刊,这就是由越南华侨协会主办的中文周报《新越华报》,上面会刊载一些有关苏、越关系,越南和东欧、古巴关系的报道,我每周都会去市外文书店买一份《新越华报》,有时也会买一份《朝鲜》画报。只是因为那时的《朝鲜》画报偶然也会有一些有关苏朝关系的内容。
  然而书本终究不能代替现实,我活在当下,这是一个坚硬无比的现实世界,随处都见到赤裸裸的暴力和恐怖。1966年9月,我曾亲眼目睹南京无线电工业学校的红卫兵,押解着南京市近千名被泼了满脸墨水,赤着脚的“牛鬼蛇神”在全市进行大游街。在我家附近的街角口,有一对山东老夫妇每天早晨出摊卖煎饼裹油条,有一天我发现,正在摊面做煎饼的老汉的衣服的前襟上被缝上一块白长条,上面写着“国民党兵痞”。
  我从小就生活在南京,这儿的一砖一石,山山水水,都渗透着浓郁的历史沧桑感。我的一个小学同学的父亲是二十年代的共产党员,我和他家也是邻居,老人的经历非常丰富,也喜欢看书,他曾参加北伐,大革命失败后做过中共苏南某县的县委书记,曾和恽代英同在中共上海法南区委从事地下工作。老人认识许多著名的中共领袖人物,被国民党逮捕后进过苏州反省院,出来后脱党,四十年代后期又回到革命队伍,五十年代因“潘杨事件”被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林彪事件”发生后,老人被几个军人带去北京审查一年多,要他交待和一些重要人物的关系。老人从北京回来后,我去看望他,老人说,有关人员一再要他谈康生的历史和对康生的看法,他因知道康生的厉害,始终都没吐一字,所以才能平安回来。在那些年,我每隔几天都会去和老人聊天,山南海北听他聊中共早期的历史,“顾顺章事件”和“海棠村事件”就是他最先告诉我的。
  然而我的生活却和“历史研究”无关,和任何“学术”无关,从16岁半起,我就成了一个工人,1971年后,大学重新恢复招生,在南京的街头上经常可以看到戴着校徽的“工农兵学员”,可我知道,自己和他们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我虽然已工作,但读书却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可以说这是我几十年中读书最认真,最勤勉,最有心得的阶段。1971年林彪事件客观上大大推动了国人思想的“脱魅”,此前,我就已对社会的主流意识多有怀疑,特别是在中共九大上林彪的接班人地位写入党章,林彪的部下大量进入政治局,军队影响遍及社会各个角落,父亲说了一句话:“物极必反”,就隐约觉得林彪迟早也要出事。在我的单位传达批判《571工程记要》时,有一位同事,他是1963年的高中毕业生,因家庭问题而未被大学录取,他就以半调侃的态度说:林秃子恶毒啊,竞然污蔑伟大领袖是B-52轰炸机,还攻击我们是“封建社会主义”,真是死有余辜啊!当他说完这番话后,不少同事竞相视一笑,没有任何愤怒情绪,而是皮里阳秋地说:林秃子没有良心啊!是白脸奸臣啊!反革命啊!大坏蛋啊!这一幕给我留下的印象终身难忘。以现在的眼光看,当年向全民公开《571工程记要》是大大失算了,作出这个决策,显然太过于自信,也太看低了国人的智力。1973年后为“评法批儒”,居然毫无掩饰地鼓吹法家学说,在我细读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和《商君书》、《韩非子》等一批法家著作后,我已清楚认识到被包裹在革命词藻下的那个年代主流意识的新专制主义的本质。
  在七十年代初中期,上海出版的几份重要刊物,从《摘译》,到《学习与批判》、《朝霞》,我基本每期都看,在这几份刊物中,内部发行的《摘译》最具信息量,成为我了解外邦思潮的重要窗口。我对内部出版的有关苏联东欧国家的出版物特别有兴趣,总是觉得中苏两国有许多相似性。我不仅读过苏联官方理论家阐释“发达社会主义”的论著,还认真读了重点叙述斯大林死后苏共领导层的内部斗争,由北京三联书店编辑的《苏联国内资本主义复辟记事(1953-1973)》,甚至还读过枯燥乏味的《苏斯洛夫言论选》和金日成著作集。我非常怀念原江苏省歌舞团资料室可敬的凌老师,我读过的许多“灰皮书”的都是她借给我的。在那些年读过的书籍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威廉·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和《赫鲁晓夫回忆录》。我甚至读过克拉夫钦科的《我选择了自由》,这是一本四十年代后期上海翻译的老书,作者是叛逃到美国的苏联赴美外贸采购团成员,书中披露了斯大林大清洗的内幕,当时震动了西方世界。我因为早读过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斯大林时代》、一位锡兰共产党人写的《赫鲁晓夫主义》和《赫鲁晓夫回忆录》等书籍,也读过五十年代曾到过中国访问,受到刘少奇接见的苏联女作家凯特林斯卡娅那本描写共青团员们如何战胜“托匪暗害份子”的破坏活动,在远东的大森林中建设共青城的著名小说《勇敢》,已有了不少苏联历史的“底子”,读这本书时反而没有太多的震动。
  追求自由的灵魂,但生活在“阶级斗争”的声浪不断升腾喧嚣的严峻的世界里,思想世界和现实世界交融在一起,生命反而张显出张力,1971年以后,国内形势有所变化,一些在文革初期关闭的图书馆又局部开放了,我在单位开了一份介绍信,在图书馆办了一个集体借书证。当年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阶级斗争的警惕性非常高,我借的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等一类书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觉得一个工人,就应该联系本职工作而读书,所以他们不久就打电话给我的单位,说这个人好像有点什么问题。我单位的老书记为此还专门找我谈话,她说你应该多读《毛选》,多读马列著作等等,其实《毛选》我早就读过许多遍,《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国家与革命》等等我也都读过。我看书从来也没有影响到工作。领导虽然没有多批评我,但还是有一些让我感到很不舒服的地方。1971年林彪事件之前,周恩来总理陪同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夫妇到南京访问,我工作的那个单位在市中心临着大街,因为我的父亲是“右派”,虽然我当时只有17岁,我就不能参加革命群众在马路上的欢迎行列,而是把我和资本家,小业主,“国民党反动军官”一齐集中在小房间里,让我读报纸给他们听。柬埔寨的西哈努克到南京来访问,我也不能作为“革命青年”去参加欢迎,可每一次“公审反革命”的大会都要我去参加,我觉得不公平,以后就请病假。
  在那个时代,政治和日常生活是交融在一起的,可是即便在那时,也无法完全实现政治对日常生活空间的彻底的占领(所以才有张春桥那篇“宏文”《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文革后期,我认识一位非常善良的南大外文系的俄籍教授刘妮娜和她的原先在新疆盛世才空军里做机械师的先生,在六十年代初苏侨纷纷回国之际,刘妮娜选择和丈夫、孩子留在中国。我去看望她的时候,她都会拿出漂亮的俄罗斯茶具,请我喝茶。我们从不谈政治,俄苏文学是我们的话题,从托尔斯泰、普希金、屠格涅父、莱蒙托夫,陀斯妥耶夫斯基到涅克拉索夫的《在俄罗斯谁能欢乐而自由》;从高尔基、爱伦堡、法捷耶夫、特瓦尔多夫斯基,到萧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我到今天还保留了195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这本小开本的小说),在她温暖的家里,我忘记了现实世界,沉浸在俄罗斯文学的河流里,那种温馨友善的气氛至今还留存在我的脑海里。
  受到时代氛围的深刻的影响,一个出身不好的普通工人,关心的都是自己不应去关心的事情。在我的头脑中,共产革命的理想主义,俄苏文学的人道主义、“灰皮书”的批判主义、孟德斯鸠的自由共和思想和当下正肆虐横行的“四人帮”的极左专制主义,彼此交错冲突,而它的交汇点就是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去世,我难过得留下眼泪,一个人几次去梅园新村周恩来办公处旧址去感受南京百姓对周总理的哀悼。1976年9月9日下午,我和同事们去区里开大会,到了后又通知我们回去听重要广播,大家纷纷议论,多说是中苏大战打起来了,下午四点,收音机和新街口的大喇叭广播毛泽东主席逝世的新闻,行人神情平静,驻足聍听,却没有天崩地裂的感觉,我知道,中国的一页已翻了过去。
  就这样走进我的1978年,走入我的大学年代,苏联诗人叶夫图申科说他和他的朋友是“二十大的产儿”,那么,1977,1978,1979,这三届大学生也可以称为“三中全会的产儿”,这一代人和祖国的改革开放一起成长,也见证了这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
  我的研究兴趣集中在中国近现代史领域。这条路是颇为艰辛的,在大学的这二十多年,我对现今大学的“优点”和“缺点”,都有深切的感受。我先是参加做集体研究项目,以后决定走自己的路。这条路是颇为艰辛的,但是生逢历史的转折年代,还是顺着自己的性情,行走在历史的河流:从民国史,共产革命史,再延伸到当代史,这都是距今不远的历史。
  二十世纪的前半期,中国的史学家多研究古代史,许多历史学研究者不认为近现代史是“历史学”。六十余年前,法国遭德国法西斯入侵,年鉴学派史学家马克·布洛赫满怀忧伤,开始着手写他的那本杰出的《历史学家的技艺》。他说,在他年轻时,他的高中老师曾对学生说过这样一番话:“1830年以后已无历史学可言,一切都是政治学。”布洛赫说,又过去许多年,人们还是说:“自1904年或1940年以后,已无历史学可言”。马克·布洛赫所说的上述看法,中外皆然,曹聚仁也有言,“二十年内无历史”。如果站在一个长时段的角度来审视,这些话都不无道理,距今较近,治史者受到各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写出“信史”的难度确实很大,况且对距当下不甚远的过去,史家也需要一个沉淀思考的过程,所以我一般把自己研究的时限放在四、五十年前或更久远的过去。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文章合为时而著”,古代、近代、现代、当代,又都是相对的时间的概念,它们构成了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的历史之流,治史者感时阅世,青灯黄卷,上下探究,所得所获,用一定的规范和格式表达出来,即所谓“历史学”或“历史编篡学”。归根到底,历史学终究去不了叙述者的主观性,所以历史学乃人文学,非“社会科学”也。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时代的任何一本史书,都只能是一家之言,完全真实的历史可能永远无法还原。
  米歇尔·福柯说过,“大写的历史的确是我们记忆之最博学、最警醒、最活跃、并且无疑是最拥挤的区域;大写的历史同样是一个深底:所有存在物都是从这个深底开始存在,并且不确定地闪烁。”检看自己所写的一些文章,可能也多少留有“闪烁记忆”的印记,我希望自己能够尽量约束主观性,力求做到客观,尽最大的努力去追寻那段真实的历史。而在这个过程中,个人所能做的其实十分有限,也就是把过往的历史现象当成研究的对象,去叙述、分析它的生成和演化的过程,并提供一些个人的见解。我常想,我和我的一些朋友都属于过渡年代里过渡性的那类人,在我们的前面,有群星闪烁的先哲前辈,在我们的后面将会有更多受过西方社会科学方法训练的青年才俊,也许未来张力一旦消失,我的这些文章就可归类于“历史考古学”了,这是我们那一代人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我会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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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6 12:18:29 | 只看该作者
“革命叙述”的延续与转型——专访高华访谈录
2011年10月30日 19:33 本文来源于财新《中国改革》 订阅《新世纪》《中国改革》|注册财新网
   “继续革命”必须建立在两个基础上,一是群众和领袖持续的沸腾的革命热情,人们的激情、理想主义始终燃烧到沸点状态,二是切断一切中外文化联系的渠道

  高华对“革命叙述”的兴趣由来已久,可以追溯到童年。1963年8月某日,他看到《新华日报》上有大字号标题“赫鲁晓夫拥抱哈里曼”。哈里曼是当时美国派往莫斯科签署苏美英三国《禁止部分核试验条约》的特使。他联想到课堂上老师说,世界革命的中心已从莫斯科转移到北京,显然报纸上特别强调的“拥抱”是暗指苏美勾结。那时,他才九岁。
  从那时起,他便开始广泛阅读中苏各类政治文献。他很早就感觉到,“虽然中国的报纸天天在骂苏修,但是,中苏都是社会主义国家,历史、政治上有很多相似之处。”
  他形成对苏联历史的审视态度,是因为三本著作:《赫鲁晓夫回忆录》、古纳瓦达纳的《赫鲁晓夫主义》及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最后一本书揭示的斯大林与希特勒在1939年至1941年间的勾结,令他极度震惊。此外,他还读到了苏斯洛夫在1964年2月在苏联共产党中央全会上的报告,其中批毛泽东是“左倾冒险主义”“半托洛茨基主义”“唯意志论”等,令他内心受到很大冲击。
  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少年揣着巨大的秘密,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投入更多的阅读。他从不与家人分享自己的想法,父亲曾于1949年以前参加地下党,后来却被划为“右派”。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家人吃了无数苦头,母亲一再告诫子女“祸从口出”。
  一方面是对历史、政治的敏感,一方面是家庭给予的谨言慎行的教诲,深深影响了高华毕生的历史研究。学者萧功秦评价高华:“他有一种特殊的第三感觉,能从历史中剥离出埋于历史深处的真实。”他又有严格的尺度和律己精神,约束自己的主观性,讲究有一份证据说一份话,也很少接受媒体采访。
  今年7月,本刊记者专访高华,请教1949年以后“革命叙述”的延续与转型。
意识形态的国家化
伴随着批判和政治运动,新话语得以在全国普及
  财新《中国改革》: 1949年以后,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叙述”是怎样一步步转化为国家意识形态的?
  高华:夺取政权之初,中国共产党在经济领域并没有立即推行社会主义改造,还是保留了私有经济,但是,在意识形态领域,一开始就提出来要以马列主义为指导。所以,在这一时期,虽然政治上有民主党派和所谓的民族资产阶级头面人物参政,但是,在意识形态方面已经打碎民国时期的思想秩序,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破”和“建”。
  “破”就是严禁中国国民党的党化报刊杂志存在,同时对于一些原先持反蒋亲共立场或中间派立场的民间报刊杂志和出版单位,虽名义上允许,但实际上以各种手段迫使其关闭。最近,我的一位硕士生的毕业论文就是根据原始档案,研究南京在1949年前后意识形态环境的变化。她发现,对于当时一些民办报刊,新政权通过政治、经济的各种手段,让其难以为继,终令其宣告关门。
  《文汇报》是当时全国影响非常大的民办报纸,在1949年以前是反蒋亲共的。1949年以后,《文汇报》总编辑徐铸成以为迎来了民间报纸的春天,但是,他错了。他自己不能编发任何国际通讯以及任何独家的政治题材的通讯,必须一切听命于中宣部,只能转载新华社的通讯,在出版自由和采访方面的限制比民国时期严厉得多。其实,上级领导已经暗示过他,不存在民间报纸的发展空间,必须完全服从党的领导。徐铸成后来在1957年被划为“右派”。
  “建”的方面有很多措施,比如,甫一建国就要修改教科书,请来了叶圣陶、胡愈之、宋云彬这样的著名学者,但是,在思想方面由中宣部指导。中国共产党在这方面有丰富的经验,在革命根据地时期,都有专人管教育、管出版,有一套经验,可以直接拿来用,无非是增加几个新概念。其中,最重要的方式,是通过学习毛泽东的几篇重要文章,尤以《新民主主义论》为主,对原先在国统区从事文化教育的人士开展初步改造。当时对中小学教师就是采取这种办法,先接收下来,夏季举办培训班,全部进行集训,由负责人来作报告,然后讨论,随后用这些新概念来教书。实际上是将延安时期的话语,通过强大的国家机器,配合解放军的胜利进军而逐步推广。推广过程很顺利,因为绝大部分知识分子既然选择留在这里,自然就愿意配合。
  不过,在推广过程中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接受新概念一开始不是那么顺利,不像几年之后,无论中央讲了什么话,底下都完全拥护服从。这时的质疑主要来自几个方面,一是对社会发展阶段的质疑,就是斯大林讲的人类社会发展的“五阶段论”,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有些在国统区从事文教工作的人对此不能接受。二是很多人对“向苏联一边倒”有抵触。三是建国初期虽然没有立即开始大规模的清理运动,但是已经有所触动。有些知识分子就以所谓“资产阶级人性论”来对抗当时正在开始的社会改造。这个过程大概持续到了1950年下半年。
  1950年下半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然后就是知识分子思想改造,针对许多中国知识分子长期以来对美国的好感,开始系统批判美国、颂扬苏联,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把苏联在1947年至1948年搞的“反世界主义运动”搬到中国来了。这场运动提出,世界上最重要的科学发明都是俄罗斯人做出来的,美国的科技发明都是假的。但是,当时中国著名大学里的知识分子有不少曾经留学英美,特别是理工科知识分子,他们对这套宣传很吃惊,很不以为然,于是,新政权又针对这些人重点教育,迫使他们接受。
  这一过程的展开基于两个重要事实:一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胜利,这是巨大的现实存在;二是中国共产党占据了几个制高点,即统一中国、结束内乱和关注底层,这让绝大多数知识分子觉得中国共产党可能是更进步的,愿意承认自己错了。这是建国以后“革命叙述”的建构方式,伴随着批判和政治运动,新话语得以在全国普及。
  财新《中国改革》:这一意识形态到后来是否通过“反右”“文革”等大规模运动不断强化?
  高华:到了“反右”“文革”的时候,意识形态的国家化早已定型了。意识形态国家化的关键阶段是上世纪50年代初,后来继续发动大规模运动是因为某些中央领导把意识形态问题看得过于敏感。
  建国初期的思想改造运动,效果非常明显。特别是1955年有一个全国性的“向苏联学习”运动,非常深入,以至于刘少奇后来批评说1955年“无产阶级教条主义”占统治地位。当然,党外知识分子接受新思想可能与外在压力有关。建国初期,社会改造暴风骤雨,一些有严重历史问题的知识分子甚至身陷囹圄,这对其他人都是一种震慑。后来,压力稍有缓和,1956年,中央一度提倡“百花齐放”,一部分知识分子以为春天来了,又开始发出质疑之声,这些质疑实际上是对于前几年他们在外部压力下噤声的反弹。1957年的“反右”之后,基本不再有来自党外知识阶层的公开质疑了,以后有个别党内知识分子,对今天看起来明显过“左”的政策提出质疑,但限于党内范围。像1958年“大跃进”这种今天看来很荒唐的政策,几乎没有党外知识分子公开质疑,因为说实话的教训太深刻了。至于他们是不是心悦诚服,另当别论。
  不过,领导者还要继续开展阶级斗争,先让党外知识分子“交心”,经过考验和研究,采取区别对待的政策,吸收了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入党,这些人算是自己人了。对于更大多数的党外知识分子,干脆给他们戴上一个紧箍,随时可以念咒。
  在1958年八大二次会议上,刘少奇代表中共中央宣布党外知识分子属于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这样就把知识分子问题彻底解决了。
  财新《中国改革》:此前知识分子被定性为什么阶层?
  高华:此前知识分子被定性为既可以为反动阶级服务、又可以为革命阶级服务的中间阶层。这主要是看革命需要。建国初期,将近七成的党员是文盲,甚至部队中的一些高干的文化程度都非常低,所以,建国初期有一个吸收年轻知识分子参军的热潮。以后,知识分子参军需要很多政治条件,特别是要求家庭出身合格,但是,建国初期只要家庭不是特别有问题,都可以参军,基本上都是在部队做文化教育工作,甚至有些直系亲属在上世纪50年代初期被镇压的知识分子还可以继续在军队做文化教员。
  到了1955年和1956年左右,新的“自己人”被培养起来,那些出身不好的知识分子就基本上都被清除出去了。以后,中央提出,解放前培养的知识分子是“旧知识分子”,解放后培养的知识分子是“新知识分子”,是劳动人民知识分子。
  不过,那些经历延安整风、且认同灌输给他们观念的党内知识分子,并不属于“旧知识分子”。建国后,他们都是各地的“接收大员”,比如各地的文化厅长、教育厅长、大学校长或者党委书记等等。原来他们是被批判者,现在,把自己经历的批判和清理对国统区的知识分子再来一次,是批判别人的批判者。这是延安知识分子的双重性。
  但是,“文革”发动以后,在毛泽东首肯的极“左”思想的主导下,所有知识分子都被定性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了。
改造知识分子
夺取政权以后,还要开展精神和灵魂领域的革命。要培养新型的人,而不仅仅是一种制度
  财新《中国改革》:提到改造知识分子,你曾经用“有限革命”“无限革命”加以概括,请问这两个概念怎么解释?
  高华:这两个概念不是我提出的,其他学者也用过这种说法。具体而言,有限革命是以改变政权为目标,而无限革命会螺旋式地不断向更高层面发展,比如说,夺取政权以后,还要开展精神和灵魂领域的革命。中国革命就是无限革命。这就涉及你提到的革命与人性改造的问题。
  人类历史上有很多大规模的革命,近代意义上的革命就有英国革命、美国革命、法国革命、俄国革命、中国革命等等。英国的“光荣革命”使各方达成妥协,有问题以后再逐步改善;美国革命推翻了英国统治取得独立,革命高潮也就过去了。但是,法国革命不一样,它普及了“公民”的概念,进入到“锻造新人”的阶段。
  俄国革命也是具有创造性的,这场革命具有一种“救世情怀”。“十月革命”之后,俄国文化曾经一度出现多元局面,在音乐、电影、美术、文学等领域都有所体现,但上世纪20年代后期到30年代初期就被“党文化”给平面化了。上世纪30年代以后,俄国革命进入文化革命阶段。到了1934年,斯大林在某些人的帮助下,创造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一术语,在文艺领域一统天下,实现斯大林主义的绝对主导地位。
  以后,一个新概念就顺理成章提了出来:“苏维埃人”,或者说“新人”。特点是具备全新的思想,无限忠于领袖,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待一切,自己的父母很可能就是敌人,要大义灭亲。1932年,苏联树立了一个不到13岁的少年帕夫利克·莫罗佐夫作为全国学习的英雄模范,到处都有他的塑像。他的事迹就是向苏联政治保卫局(即以后的克格勃)揭发了他的身为村苏维埃主席的父亲如何同情富农,语涉反动言论,等等,其父随即被捕,最终死于劳改营中。据苏联官方宣布,莫罗佐夫被其祖父和舅舅在森林中杀害了,然后政府处决了他的祖父、祖母和舅舅,然后号召全国向他学习。这就是典型的“苏维埃人”。学习他的浪潮直到上世纪80年代才慢慢消退。我的一个博士生的论文,就是考察中国的英模制度,结论是中国的英模制度一部分来自苏联,其中就专门写到了莫罗佐夫的个案。
  所以,要培养新型的人,而不仅仅是一种新的制度。1958年,陈伯达奉毛泽东之命去人民公社的发祥地——河南的“嵖岈山人民公社”考察,他回来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红旗》杂志上,题为《全新的社会,全新的人》。这就是改造人性。这种对人性的改造就是“无限革命”——不断改造,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斗私批修,以至于最后心中除了伟大领袖的教导之外别无杂念。
  财新《中国改革》:为什么大多数知识分子都能接受改造?
  高华:早在“五四”之前,梁启超、鲁迅等知识分子就觉得中国的国民性存在严重问题,应当“改造国民性”。从鲁迅的“改造国民性”到中国共产党的“改造思想”,过渡并不困难。
  首先,中国知识分子自从“五四”以来,基本上都是爱国主义者,生长在这个环境下,感受到外敌特别是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欺压,痛彻心脾。到了1949年中国共产党结束内战,虽然许多知识分子对“向苏联一边倒”有看法,却基本认同统一的局面。他们的思想本身产生了变化,就像费孝通说的,“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其次,中国的知识分子自从“五四”以来,基本上都有民粹倾向,就像“五四”之后鲁迅写于1919年11月的《一件小事》,为自己坐黄包车感到惭愧,心里同情穷人。类似的故事有很多,很多知识分子不知道能否具体帮助穷人,但是对底层人民的困苦是有感觉的。1949年以后,大多数知识分子觉得共产党是代表穷人的党,使穷人的地位得到提高,很多人反而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这就打开了思想改造的大门。
  共产党主要是靠事实——结束内战、统一中国,改善穷人地位,这些使大多数知识分子开始怀疑自己对社会建设的作用到底有多大,从而开始接受共产党的若干新解释。再加上诸如周恩来这样的人现身说法,讲述自己的改造经历。连周恩来这样的人都要思想改造,那他们还能不改造吗?
  财新《中国改革》:你先前曾经提到,延安整风对于中国共产党夺取国家政权大有助力。那么,建国之后的这种改造思想的斗争,又起到了怎样的实际作用呢?
  高华:它首先是对党起作用,把党变成一个具有高度战斗性、纪律性的严密组织。另外,它提供了一个整合社会、特别是整合人的思想的基本方法。关键是,它锻造了兼具忠诚和战斗性的革命者,一方面无限忠于领袖,听组织的话;另一方面又站稳阶级立场,对敌斗争勇敢,敢于冲破传统伦理秩序,做大义灭亲的革命先锋。
  当然,也有很多很现实的因素,不单纯是为了主义和理论,很多时候也是出自权力、利益的考虑,强调师出有名,什么事情都要先搞一个概念。这次是“右倾”、下次是“左倾”,再下次是“小脚女人”“形左实右”“反党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者”“黑帮”“走资派”“犯了走资派错误”“右倾翻案风”“投降派”等等……永远有概念。当然,这也有解释,诸如“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斗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等等,从此“阶级斗争”就可给任何斗争找到合理性的解释了。
  同时,不可否认,执政者也是极其成熟、老练的政治家,如果局面走向极端,也知道要回头。比如到了“文革”后期,老百姓已经对无休止的“斗争”产生厌倦,就提出“安定团结”的口号,甚至还提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概念。当然,转折点是1971年的“九一三”事件。
“革命叙述”的延续
直到在床上不能动了,毛泽东都亲自看社论、加批语、定调子
  财新《中国改革》:毛泽东对话语的重视是一以贯之的吗?
  高华:是的。早在延安时期,毛泽东就特别关注这个问题。1967年4月,江青在中央军委扩大会议上发表讲话,说自己是毛泽东在思想文化领域的巡逻兵。他们高度敏感,一首诗、一本小说、一部戏剧、一篇寓言,都能从政治角度嗅出某种东西。这其实并不是上世纪60年代初期突然产生的,早在建国以前就是如此。那时,毛泽东提拔了一批他信任的人从事这方面的工作,比如陆定一、胡乔木、周扬等。陆定一从1945年开始任中宣部部长,一直到1966年“文革”爆发前夕下台,做了20多年,时间不可谓不长。周扬在建国以后担任中宣部副部长,负责文艺领域。他们都是意识形态专家。
  毛泽东在解放战争时期给新华社写了不少通讯。50年代以后,有关胡风、“反右”的几篇社论,也都是他写的。“文革”中不断传来的最高指示,诸如“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吐故纳新”“一个人有动脉静脉”等等,很通俗易懂。直到在床上不能动了,毛泽东都亲自看社论、加批语、定调子。
  也有前后调子截然相反的情况。比如,建国初期有一个脍炙人口的口号:“向苏联一边倒”,强调中苏友好。在历史上,中国人大多对俄国抱有怀疑和警惕,因为受俄国人欺负太深,但毛泽东就这么说,那时中国共产党的威信那么高,各级党组织又强力推广,甚至自上而下建立“中苏友好协会”,开展大规模的推广和宣传,居然改变了中国人的想法。几年以后,这个口号又不提了。但谁又会公开质疑为什么不讲“一边倒”了?再比如,毛泽东先说“铁托是修正主义”,后来在1974年、1975年左右又说“铁托是一块铁”,也不做解释。其他宣传再跟上,时间过去也就过去了。
  毛泽东有两个理论班子,一个是老一点的,像陈伯达等人,另一个是年轻些的,张春桥、姚文元等。毛泽东更欣赏张、姚,最终导致陈伯达在1970年庐山会议之后被逐出权力中心,锒铛入狱。“文革”开始以后,毛泽东还有一种新倾向,就是选一些“大老粗”来管理这项工作。虽然中央一级是由张春桥等人定调子,控制《人民日报》、新华社等,但是,很多次级部门的意识形态工作开始选用没有多少文化的干部,只要负责传达就可以了。毛泽东常说“丘八管秀才”,因为他对党内的意识形态专家不满意,觉得这些人跟不上自己的思想,反而更欣赏那些文化不高、工农出身的同志,只要能领会、跟着做就行了。他之所以欣赏张春桥,一个重要原因是张春桥能够严格遵循他的框架而又有所创新,很聪明地总结出 “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
  财新《中国改革》:除了词语之外,图像也是“革命叙述”中比较重要的部分吧?
  高华:对。我曾就张大力的“第二历史”展览做过一个发言,专门讲图像之塑造。(艺术家张大力近年来致力于收集同一张历史照片的多个版本,展示原版与后期因政治或宣传需要而修改带来的差异。——编者)我认为,这是因为近代以来出于建构“英雄创世纪”的新叙述的需要,因而去不断修改、完善图像,也就是为了表现某一种概念、思想及其代表人物,必须将有关记忆或记叙反复修改或者删改,使之趋于“完美”。背后的思想逻辑是一种完美主义的世界观,一种绝对论。“第二历史”是国家主义的文字影像再造工程的产物。
  财新《中国改革》:除了修改照片,还有一些其他的图像化的表现,比如悬挂领袖的头像,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高华:中国的历史传统里有类似的举措,比如晚清保路运动的时候,就曾经供奉皇帝、皇太后的牌位来表达某种政治诉求。但是,将悬挂领袖的头像作为习惯,主要是从苏联来的,是精神动员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1924年,列宁去世的时候,中国国民党在广东召开纪念大会,就悬挂了列宁的大幅画像,同时也悬挂了当时还在世的孙中山的照片。这以后就成了惯例。
  中国共产党一开始并不悬挂自己的领导人头像,都是挂马恩列斯,或有时是马恩,有时是马列。悬挂毛泽东的头像是到延安以后。但是,在1939年时的延安,是悬挂所有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的像。当时张闻天对中央宣传部还有一定影响力,就是在他的倡导下跟苏联学习的。苏联是双重制,既悬挂斯大林的头像,也在“五一”和“十月革命纪念日”的时候悬挂所有政治局成员的像。
  后来,延安不再悬挂所有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的头像。直到20世纪50年代初期,为了壮大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军队的声势,加深民众的认知,共同悬挂毛泽东和朱德的头像。以后就以悬挂毛泽东的头像为主。但是,每逢“五一”“十一”,还是要在天安门广场悬挂马恩列斯以及孙中山的头像。中国在“文革”期间宣传毛泽东是中国和第三世界人民的“红太阳”,但仍然是说“马恩列斯毛”。
放松与转型
如果没有“九一三事件”,也很难说“文革”可以持续多久
  财新《中国改革》:1971年“九一三”事件可以看做是这套话语体系开始放松的转折点吗?
  高华:对,因为它以震撼的方式颠覆了“文革”的合法性。此前“文革”是可以自圆其说的,以后各个概念就很难互相支持了。尽管我们现在知道林彪在“文革”期间并不过问多少具体工作,但是,“文革”是跟林彪的名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没有上世纪60年代他营造的个人崇拜文化,是难以发动“文革”的。他这面墙一倒,整个“文革”的大厦就摇摇欲坠了。
  所以,1971年以后,“文革”进攻性的态势弱了,变成以捍卫性为主的运动,提出了“保卫文革成果”“反击右倾回潮”“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等口号,之所以说“就是好”,就是因为有人觉得不好嘛。
  当然,如果没有“九一三事件”,也很难说“文革”可以持续多久。“继续革命”必须建立在两个基础上,一是群众和领袖持续沸腾的革命热情,人们的激情、理想主义始终燃烧到沸点状态。二是切断一切中外文化联系的渠道,比如,1966年8月全国的图书馆就关门了,《人民文学》《中国青年》《中国妇女》等等很多杂志也自动宣告停刊。整个的社会信息单一化,信息只来自一个方向。这样就可以通过“两报一刊”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直接发布最新最高指示,实现领袖对人民的直接引导。而全国各省市的报纸完全是《人民日报》的翻版。
  如果出现了异样文化,就会产生一种潜流。所以,即便对于马列主义,也必须在正确的指导下学,不能自己瞎学。因为对于马列主义的个人化的释读,有些是和“文革”新秩序严重对立的。比如,杨小凯的《中国向何处去?》就被认为是“离经叛道”的,当时就被抓了起来。革命战争时期,毛泽东多次批评“假马克思主义者”,说“书读多了也是坏事”。这种思想影响很大,在正确地反教条主义的同时,又无形中和党内长期存在的推崇、鼓励农民文化以及大老粗的思想和作风融为一体,而“文革”时期人们正是以“我没文化”“我是大老粗”为荣的。
  “九一三”事件发生以后,很多民众对“文革”有所怀疑和反思。也正是在这一年10月,中国进入联合国,感觉到有与外界交流的需要。此后把阀门稍微打开了一点点,才有比较多的“内部书籍”出版。“内部书籍”在“文革”前的出版量是较少的。
  财新《中国改革》:1978年以后的改革开放是否意味着“革命叙述”的转型?
  高华:我对改革没有专门研究,但是确实有转换。把“以阶级斗争为纲”转换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强调“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这肯定是大转换。从对所有人都要分“左中右”,到现在“以人为本”,这也是一个大转换。但是,改革开放以后,主政者仍然要掌握对理论的解释权,这个基本上没变。 ■
  本文得到熊景明女士与胡杰先生的鼎力支持,特此感谢。

jKwcBjP361CqvWeH9XQYYf4S4fBdXUrpqx9vfRyQUfOV5SOqrQ本文转自财新网(http://www.caixin.cn) pfrzJu3qjUOlTF78XLXDvMpzvqJdOZPpMu5hBzix5y37gKI5td详文:http://life.caixin.cn/2011-10-30/100324302_all.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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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6 12:20:42 | 只看该作者
旁观者高华
一本《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让这位年轻的体制内历史系教授扬名海内外,重病让他从风云叱咤中急流勇退。他强调“多讲事实,少评论”,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经过历史,叙述历史,却不参与历史。



南都周刊 记者_齐介仑  实习记者_宋淑美、李宁南京报道     摄影_杨晞
连绵不绝的小雨终于停下来,乍暖还寒的南京,气温陡然下降。下午3点15分,每天极其规律的两个小时午休结束,高华起身下床。
今年57岁的他还没有从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的岗位上退休,但因为重病在身,四年来他很少出现在校园里了。平常的这个时候,偶有他带的硕士、博士研究生到家里来听课。当天因为采访而取消了。
从进入南京大学历史系读书至今30余年里,高华不断有重磅文章见诸报端,而2000年完成写作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更是奠定了他在史学领域的学术地位。
世事难料的是,原本处于事业上升期的高华,在2007年遭遇重大人生转折,这年春天,他被查出重病,治病养病代替治学,成了生活的重中之重。
当天高华气色较好,虽然三个小时的访谈休息了三回。他周到谦和,但说话非常克制严谨,对时局时事的评论,更是字斟句酌,言之有据。每当一句话一个数字拿不准时,他便直接去书房查阅资料。
这一如他强调的治学态度:多讲事实,少评论。《红太阳》这本书便是在这样的规则下写成的—叙述历史,而非评论历史。平静的书斋生活他过了许多年,除了治学,从不介入任何社会运动,“语不惊人死不休”式的表达在他这里很难见到。
经过历史,叙述历史,却不参与历史。他像一个历史的旁观者。但是,谨慎的高华说自己更乐意做“观察者”,旁观者的姿态里疑似的“犬儒”是他不能接受的,历史学家应当推进历史进步。
锐意治史
虽然身在病榻,但慕名前来探访者并不少。几个月前,清华大学副教授刘瑜带着许知远等几个媒体人专程来南京拜访高华。据同行的一位叫刘晋锋的媒体人后来发表在《南方都市报》上的一篇文章记载,去之前刘瑜与高华并非旧识,只是因为读过他的书,非常喜欢,并且觉得“那位教授的价值被严重低估了,她想让病中的他知道,其实有很多人理解并敬重他。”见面只有半个小时,谈论的话题围绕各自对历史与现实的认知来展开。
聊到这点,高华流露出开心。这些来自海内外的嘘寒问暖,让他有了心气相通的温暖。但是因为病情不稳定,现在每次这样见人后,都要休息三五天,才能安排下一轮见面。
研究近现代史的高华,价值到底有多高?好友张鸣在一篇名为《高华:一杆老烟枪》的文章里这样说:“高华的学问,不劳我说,普天之下,居然有人为了能带他一本书回来,跟海关打官司,弄得惊天动地,绝对天下独一份。”
自从写了《红太阳》一书后,高华常常会被问这样的问题:作为一个在中国的大学体制内的史学研究者,独立的思想以及鲜见的史料,有无特殊来源渠道?
对于这样一个问题的回答,回顾治学30余年的历程,恰恰也是高华自身思想由启蒙到升华并最终结出果实的过程。
高华的第一次思想启蒙,发生在1971年。这一年,他从南京图书馆借到了一本书—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
孟德斯鸠认为,专制政体下的教育,是要降低人的心智,专制统治最核心的精神,是惩罚和服从。这些观点,高华记了几十年,在初读时更是深受震动,让他在思想上顿时有了豁然开朗之感。在上世纪70年代近于“暗无天日”的氛围里,他仿佛一下子觉醒了,“但是,这一切都不能和别人说。”
“只要不太笨,看完这本书,再看看眼前发生的事,马上就会有感觉,噢,原来是这样啊。”
在孟氏思想启蒙下,当“评法批儒”运动如火如荼开展时,主流宣传工具对法家思想的大肆鼓吹,让高华对这个运动的性质立刻有了清晰的判断。此时的《商君书》、《韩非子》已散布民间。“两书推崇弱民,这里的弱,非四肢之弱,是思想之弱,除了会劳动,思想要简单。”
对于过去的那段历史,一句话引来杀身之祸,高华目睹过并感同身受,“文革”中江苏省“一打三反运动”掀起的红色恐怖风暴,尤其是大规模枪毙人,现在想来,他都心有余悸。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的右派身份,使得高华和他的弟弟妹妹饱受歧视。1963年,正是因他的这一“黑五类子女”身份,被南京外语学校拒之门外。
“文革”后期南京出现的“向阳院”制度,让高华对“告密”的肆无忌惮有了直观感受。随着张春桥提出“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落实到社会生活的每一个环节”,高华一家居住的院子里,小脚老太太们活动更为频繁了,她们每天在他家门口东张西望,盯着他家来了什么人,然后去告密。
运动一个接着一个。
高华至今还留有一份《讨瞿战报》。
瞿秋白的《饿乡纪程》、《赤都心史》两部作品,高华在1968年就读过,瞿也是他非常喜欢的作家之一,但令他纳闷的是,瞿怎么突然间就成了个大叛徒?而且一会儿说贺龙是反革命头子,一会又说平反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疑团越滚越大,真相到底是什么。几十年后,后代到底要怎么看这段历史?带着这些疑问,恢复高考后的1978年,当其他同学热衷于经济、法律等“有前途”的专业时,在第一志愿里,高华填报了南京大学历史系。
年轻时的这些经历,在高华看来是治学必备。“对人生有多少理解,就有可能对历史有多少理解”,高华非常认同法国年鉴学派的观点,中国前辈学者何兆武先生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历史学乃是一种理解,而决不是以寻章摘句为尽其能事的。”
十年一剑
高华至今还记得在大学课堂上,老师讲司马迁《报任安书》时,自己的激动心情,而范文澜先生对史学后进的谆谆教诲—“板梁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字空”,以及陈寅恪先生“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和“滴水观沧海”等观点,他都十分认同并奉为座右铭。
1979年,入学未久的高华,读到了周扬的一篇文章,《三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文中,周扬将延安整风运动与五四运动、70年代末的思想解放运动相提并论,且冠之以“伟大”。
延安整风运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运动,高华顿时有了浓厚兴致。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冒出了跳出官学窠臼,并就此写出一本真实史书的大胆想法。
经过十余年的资料搜集和反复思考,高华对延安整风运动研究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了起来。而真正动笔,却源自苏联解体的消息。
1991年8月19日,家中的旧收音机里,传出了莫斯科广播电台的紧急通告。“苏联处在危险中”,“紧急委员会告苏联人民书”,“戈尔巴乔夫改革进入死胡同”,这样的内容一遍遍地播放。
“当时我就觉得,时机到了,应该写了。”
在收音机里爱国歌曲的伴随下,一切准备就绪的高华,摊开大幅稿纸,郑重开始了《红太阳》的写作。
两个家庭合住的那套房子,空间狭窄,条件很差,四面透风。白天在房间写作;晚上,家人要休息,因为吸烟甚烈,高华把桌子挪到了厨房。厨房的地上铺满了资料,所有他能找到的素材,都准备在手边,每一章,每一节如何写,白天先构思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高华成了张鸣笔下的那杆“大烟枪”。
“这是出于个人兴趣的一项独立写作”,对于这样一本因为将毛泽东作为研究对象而备受关注的书,高华说,他是在充分自由的情况下写作的。为做到不受牵绊,他从没有向校方或者其他部门申请过任何资助。而且,在写之前,他甚至并没想过要出版。他只是觉得,人这一辈子,尤其在40岁之后,要做一两件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事,而这件事在当时的他看来,意义足够大。
从准备到完成,十多年里,各种材料,除了图书馆的借阅,多数是高华从自己不多的工资里挤出钱来购买的。书写出来后,在很长时间里,手稿压在家中,而且因为从来就没有认为这本书能够在大陆出版,于是也就未觉得失望。最终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接手,也是在朋友的推荐下,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达成的。
“其实我一点都不着急,真的。”高华蜷缩着双腿,边喝茶边说。
关于延安整风,在整理史料时,高华发现,数十年来,意识形态解释学早已将这一运动搞得云环雾绕,面目不清。为此,他不但在大陆查阅了目前已开放的几乎所有档案资料,在香港和美国出差期间,他也搜集了尽可能多的素材,然后对这些材料进行归拢和甄别,反复研究体会,融会贯通。
治史要具史才、史学、史识,最重要的是秉笔直书,唐代史家刘知几的这一观点,高华颇为同意。
一切以求真求实为依归,遵循据事言理的治学方法,少评论,多叙述,这是高华写作《红太阳》一书时的基本原则。在他看来,最重要的是先把事实交代清楚,至于严谨的理论分析,虽然他也认为极其重要,但他担心书中过度解释会妨碍读者的判断。
1992年年底,高华完成了该书初稿的三分之二,接着他用很长时间做了补充研究,直到1999年春夏之交,才最终定稿。2000年,该书在香港出版发行,随即迎来史学界热议。
当初的手稿因为交与香港出版方校对,现已遗失。出版一年后,在香港卖得不算多,但内地的盗版却大量出现了。“别人说墙外开花墙内香,我倒谈不上因此痛苦,因为一开始就没想出版。到后来能在香港出版,我觉得也可以了,我对历史有个交代了。”
读书开悟
作为上世纪50年代生人,在滚滚历史潮流中,如果不是在人生的重要关口,抓住了几个难得的阅读机会,并由此启发了智慧,高华在学术上的路不会走得这么远。
一边倒茶,一边扶着客厅沙发的靠背直起身来,几乎满头银发的高华,当天兴致上佳,还没聊上几句,就建议带记者到各个房间转一圈儿,看看自己的藏书。
这些从上世纪70年代甚至更早时期收藏至今的书籍,以文史哲居多,大陆台湾香港版本都有,外文材料也占一小部分,有些著作是他十分推崇的,其中也包括了北岛、潘光哲、张鸣等友人学者的赠书。此时的他热情洋溢,如数家珍,明亮的镜片后看得到他眼神中的开心和骄傲。
上世纪70年代,对高华影响至深。虽然,他认为“那是个专制的、恐怖的10年。”说到这里,谨慎的他又停顿下来,给这个判断加了一连串修辞定语。
高华与夫人刘韶洪是中学同学,都出生在1954年的南京。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时,高华24岁,在此前多年里,除了上学,也当过8年工人。
高华家附近正是南京九中,在当时是南京最好的中学之一。“文革”时,九中搬到郊区的八卦洲,九中图书馆关门,大量图书集中储藏在与高华家不远的一个仓库里。看管仓库的老先生姓姜,老先生允许高华带一个旅行包进入仓库,装满一包书出来,一周以后换另外的一包。
九中的藏书算不得高级,却比一般中学图书馆要丰富,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丁玲的《在医院中》等几个名篇,都是在这里馆藏的旧书报上读到的。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曹禺、叶圣陶、冰心、许地山的作品,在这时候有了不少接触。旧版的《鲁迅全集》对他的启发尤大。
在这一时期,他也开始涉猎俄国作家的优秀作品。在中国文学还崇尚高大全的时代,苏联文学虽然质量上参差不齐,但相对来讲,还是比较新鲜和富有人文色彩的。比如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斯妥耶夫斯基等作家的作品,以及斯大林文学奖获得者的作品等。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高华如饥似渴地阅读到了大量文学作品和史学著作。现在回想起来,九中图书馆藏书是高华最重要的知识来源之一。
1971年,南京图书馆局部开放,当时还在南京纺织品公司下属一个单位上班的高华,利用介绍信办了一张集体借书证,这成为他另一个重要的阅读来源。《史记》、《通鉴选》、赵翼的《二十二史剳记》、《纲鉴易知录》、《古文观止》、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等一批历史学、古典文学著作,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以及赫胥黎的《天演论》都有了精读的可能。
一位在江苏省歌舞团负责资料管理的老师,进一步推动了高华在读书和思想上的进步。这是一个省级单位,可以买到各种内部刊物,通过这个老师,高华很容易读到了班达列夫《热的雪》、柯切托夫《你到底要什么》、《落角》等更多苏联文学作品。
70年代后期的南京内部书店也逐渐松动,一些销路不太好的书籍也可以卖给普通顾客了。高华买到《苏联国内资本主义复辟纪事》、《切·格瓦拉传》、《历史的见证》等书籍,并在1972年前后,仔细阅读了《赫鲁晓夫回忆录》、《丘吉尔回忆录》、《第三帝国的兴亡》以及《莫斯科岁月》等作品。
高华说,正是如此大量的阅读,在夯实文字功底的同时,让自己逐渐养成了善于观察、独立思考、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习惯和能力,“我的想法从哪里来的呢,老师、父母不可能告诉我,就是从这里来的。”
只是,书读得越是多,他对眼下发生的事情越是无法理解。
现在,病中的高华,连外出散步都少了。刘韶洪尴尬地笑笑说,两口子的共同爱好,可能就是看电视、关心国家大事。病后高华更是书不离手,即便在手术间歇,床边也常常放着几本书,对此他无奈地说,“不看书做什么呢,我真是不知道做什么好。”
让高华深感遗憾的是,由于精力不够,病前应承下来的一项写作计划,即《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第七卷的撰写,不得不退出。
这是一个宏大而重要的历史研究课题,由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牵头,在准备推出10卷本的大型丛书里,作者队伍汇集了国内多位中国近代史一流专家,除了高华,还有杨奎松、林蕴晖、沈志华、卜伟华、韩钢等人。
谈到这里,高华心情沉重,惋惜之意溢于言表。
南都周刊 x 高华
毛泽东是绕不过去的
南都周刊:研究延安整风和毛泽东,有无压力,你是如何评价毛泽东其人的?
高华:首先,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专门研究毛泽东的,我的大背景是中国近现代史。我受过历史学科班训练,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历史学有一套意识形态修辞学和写作潜规则。写这本书时,我完全没有考虑出版,是完全非功利的,它就是我的一个研究兴趣。因此,我从不考虑这些禁忌、天条、八股,否则,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研究20世纪中国史,包括国共关系史,绕不开毛泽东,因为他覆盖了20世纪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各个方面,20世纪中国的所有这一切,胜利或者失败,都跟他有关系。但是近30年,没有哪个领导跟我打招呼说你不要做这个研究。
南都周刊:常有人提到毛氏余威,对毛泽东研究及评价,这些年有没有新变化?
高华:毛在官方叙述里是伟大的、平等的、光辉的。顺着这个口径说话是安全的,于是一些左派网站,打着毛的旗号批评当下,美化“文革”,美化江青,这在几年前还是难以想象的,这就完全公开为“文革”叫好了,所以这是一个强大的社会市场。
中国社会存在着严重的贫富差距,人们很容易把毛时代拿来作参照,来表达他们对现状的不满,实际上毛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随着中国问题的基本解决和史料的进一步公开,大家对他的认识也会越来越清楚。
南都周刊:国共谍战片很热,故事里总是共产党的渗透力强过国民党,就你的研究,真实情况是怎样的,另外,共产党人的精神信仰在这些年间是否有新变化?
高华:我觉得谍战片有些反讽。第一,中共地下工作者潜伏到国民党内,导致国民党失败、共产党胜利,这是事实,我父亲以前就从事这种工作。第二,凡是这些谍战片里的英雄,新中国成立后绝大多数蒙受冤屈,几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在我们的革命叙事当中,地下党从来都是附属的、边缘的。
说到信仰,那时候的党员肯定是有信仰的,我父亲自己就跟我讲过,他除了留出少量生活费,剩下的工资全都交了党费,他看到了国民党的腐败,对没有去过的延安和解放区充满了想象。
现在的党员肯定功利多了,比如考公务员,规定党员才能录取,那就只能入党了。
南都周刊:从80年代到90年代,独立研究和写作对你来说,是怎样一个过程?
高华:80年代写的文章相对少一点,参加集体项目比较多。当时我个人觉得我写的最重要的文章是《论孙科革新国民党的努力及其失败》,这篇是我在当时南京大学学报上发表的。
其他文章也写过,但是思想性方面,或者个性色彩方面不是特别突出。90年代之后我就开始慢慢挣脱出来,当时我最先写的第一篇我认为比较重要的文章,是在邓正来办的杂志《中国社会科学季刊》上,我是他们最早的作者之一。我写了一篇《毛泽东为发动延安整风运动所作的准备》,这是一篇很长的文章,1.5万到2万字,《红太阳》这本书里面好多内容都是一脉相承的。另外我参加了许纪霖主编的《中国现代化史》,写国民党30年代的党治国家这一块,基本上把我对民国时30年代的东西梳理清楚了。
再一个是我婉言谢绝的,本来是预定我写中国共产主义革命的兴起到成为延安模式的过程,可90年代初那样一个肃杀的环境下,能写什么东西呢,所以我就没写。
南都周刊:当代人写当代史,难点在哪?
高华:我们看距今很近的历史,由于资料没有全部公开,只能是一般性地看,可能并不全面,可能会受当下情绪影响。另外,臧否人物或事件,必然会牵扯到一些人,这些人有些还在世,或后代在世,这就有很多麻烦,尤其在中国,国外还好一些。
一般来讲,我指导学生做历史研究,最近50年的不写,起码要40年以前的。有的朋友最近的历史也照写不误,我是不写的,最近发生的事情,属政治学或其他学科范畴。
过去我们讲中国近代史,长时间以来只讲到1949年以前。在1930年代,我们讲中国近代史,只能讲到辛亥革命,讲到清王朝覆灭就差不多了,以后的不好讲。国民党一党专政,你讲它的革命、兴起,对它进行点评?作为一个独立学者,见解总会和官方的见解有差异的。
学历史,学文学,学其他东西都一样,没有一定的对现实生活的感悟和体验,是很难的。历史学家除了查看、考证资料之外,最关键的是看问题的眼力,所以我们过去讲这个叫“史识”,特别重要。一些好的历史学家,像余英时教授,他的看法非常深入。唐德刚先生虽然和他们的路子不一样,但点评经常也是酣畅淋漓的,传达出了他对生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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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6 12:21:28 | 只看该作者
徐庆全:一本书的高华

在中国社会进入到泛娱乐时代之后,浮躁之风弥漫于社会各个层面,连一向被认为宁静的学界,也不例外,“量为先、质为次”的学风,也成为社会浮躁之风的助力,真正下潜的学者少得可怜。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高华就是这“少得可怜”中的一个。

  题目说“一本书的高华”,不是相对“量为先、质为次”的学风刻意抬高他,也不是说他只写了一本书——与现在“著作等身”的学者比,他是著作“少得可怜”的一个,而只是指出一个事实:这个当今党史学界最著名的专家之一,的的确确因为一本书奠定了他在学界的威名。

  由书识人

  初读高华,是2001年元旦。首先读到的是高华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读罢,震撼无以言说,冷不丁冒出的是辛弃疾《西江月·遣兴》的词句:“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朱熹说:“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到这里方是长进。”高华这本书就是这句话最好的印证。

  高华?我先后做编辑的《炎黄春秋》和《百年潮》都是刊登中共党史人物和事件的刊物,在这七八年的编辑生涯中,竟然不知道他是谁。后来与高华熟悉起来,谈起当年的感受,他笑呵呵地说:也不能怪你,在“红太阳”出版以前,我虽然发表过一系列的学术论文,但那都是在学术圈内的刊物上,在圈外还是没有影响的。

  从20世纪80年代走过来的人,大致保留着同样的阅读习惯:一旦一个作者走进你的视野,他就不会轻易走出去,日后他的作品就成了你寻找的目标。读过“红太阳”后,我经常搜寻署名为“高华”的文章来读,寻找高华的有关信息。亦步亦趋之际,也了解到高华的研究领域:一路从民国到共和国,从左翼文化到领袖人物,从一个历史事件的点,到一个历史断代的面。触类旁通,他所做的不仅是象牙塔里的学问,同时包含着对当下和未来的关照。

  回到《炎黄春秋》杂志社后,我几次与高华联系,希望他能为我们写点稿子,却始终没能与他通上话。2006年3月2日,我接到来自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以下简称“中心”)的邀请函,邀请我到中心作为期一个月的访问学者。邀请人是中心的助理主任熊景明,她在给我的邮件中说,中心有许多学者来过,现在高华就在。我当即发邮件索取高华的E-mail。没想到,第二天就收到了高华的邮件:“熊景明老师把你的信给我看了,我很希望你早点来香港中大中国研究服务中心,熊老师和我几次谈起你,我这学期在中大历史系客座,平时就在中心看资料。”

  渐渐熟悉起来后,他不仅允诺给我写稿子(2006年3月20日即给我发来他为胡伯威《青春·北大》写的序言:《“思想”的累与痛》一文),还愿意在我赴港的申请表上担任“推荐学者”。2006年4月10日到港与他见面时,我们仿佛已经是老朋友了。

  同好高华和我都抽烟。在香港那个既禁烟又禁酒的地方,我们这个不良嗜好可谓众矢之的。高华说,他住在雅礼宾馆,公共场所不能吸烟,只能在宿舍抽,为了吸烟不妨碍他人,他用布条将宿舍的门堵上,可隔壁一名高鼻子的外国学者还是提出抗议,只不过抗议的方式有些特别:趁高华不在时,在他门上贴一字条:“如果你不吸烟,会更好。”高华说,这样一来在宿舍也不好吸烟了。

  在中心查阅资料时,烟瘾上来我们俩就一同到楼下;参加学者聚会的饭局,就一同到餐厅外吞云吐雾。我倒是庆幸自己与高华有同样的嗜好,因为这样的时间很多,与他的交谈也大多是这个时候进行的。

  交谈的话题,首先是他的“红太阳”一书。我说,从你书中的后记看,从文革期间你注意到“延安整风”这个词,到2000年这本书出版,你是三十年磨一剑。高华说,人这一辈子所走的路,与年少时候的读书有很大的关系。我在后记中追溯了自己的读书历程。古人说,读书使人明智,那是指你会读书的时候。年少时读书,倒是让人困惑的时候多。等你有机会或有能力弄懂的时候,这些困惑就会一个个冒出来。就以延安整风来说,我是“文革”期间读到一些毛泽东的内部讲话和一些“两条路线斗争”的小册子后,注意到延安整风运动的。1978年上大学后,开始关注这方面的材料。看的越多,困惑也越多。解开这个困惑就成为一个需求。这个过程又有十多年,直到1991年开始动笔。写作过程又是七八年。

  我问,你知道这本书在海内外的反响吗?他答,知道一点,不过我不大关心。我倒更关心每年的版税。因为我买房子的贷款,每年就靠这本书的版税来支付。这回答让我们俩开心大笑起来。高华很关心我的研究。我告诉他,我来香港主要想利用中心的资料,补充修改《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案始末》一书。我说,你在“红太阳”一书中,也谈到了丁玲等文人在延安时的作为,对我启发很大。

  让我没有料到的是,高华对我的这个研究兴趣盎然。他追溯了自己对丁玲命运关注的历程:我知道丁玲的名字还是在文革前,一次偶然的机会,从一本旧杂志上读到姚文元一篇批判 “大右派”丁玲的《莎菲女士日记》的长文。几十年过去了,那篇文章给我留下的印象只有两点,丁玲有一个“反动思想”叫做“一本书主义”,丁玲是从一个“灵魂腐朽的极端个人主义者”,最后“堕落为反党大右派”。

  自那以后,丁玲的名字就印在了我的脑海。不久文革爆发,在混乱和知识贫瘠的年代,我通过各种努力去寻找书本,我读了包括丁玲的小说和散文在内的许多“五四”和三十年代的文学作品。1970年,我又从一本旧刊《文艺报》上读到《再批判》和随刊登载的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和丁玲的《三八节有感》等,心灵受到强烈震撼。而此前读到的造反派编印的《文艺战线两条路线斗争大事记》一类小册子上明确写道:《再批判》为毛泽东主席在1958年亲笔所写。

  1978年,我考入大学,虽然学的是历史,但对丁玲其人其事和20世纪中国左翼文化运动一直抱有兴趣,我去中文系全程旁听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等课程,还长期订阅一份《新文学史料》。丁玲复出后的新作如《“牛棚”小品》、《杜晚香》、《魍魉世界》等,我几乎都曾找来翻看,我还买了丁玲的文集、自传、游记和有关她的几种传记及研究论著,包括大陆、海外和国外学者写的不同版本。

  我关注丁玲和革命文艺史,都是出自思考的兴趣,这就是丁玲和革命的关系,20世纪的中国革命文学和革命政治的关系等问题。当我读了一大堆丁玲的作品后,我的困惑仍然没有得到解答:丁玲分明是一个左翼作家,为什么会被打成 “反党集团”的头子和“大右派”?丁玲如此追求革命,可是为什么“ 革命” 会和她一直“过不去”,一定要把她吞噬?丁玲蒙受了几十年的苦难,为什么在文革结束后,她不能像巴金等人那样,对“革命”做出反思?等等。

  若干年后我再看丁玲,竟然发现她的一生是如此具有张力、如此具有戏剧性,她的一生凸显了20世纪中国左翼知识分子历史的几个最重要的命题:革命与知识分子、革命与人性改造、革命与革命队伍内部的斗争、革命政治的惩戒机制和知识分子的关系等等。

  高华的一番话, 让我非常惭愧。我的书只是采取“ 纪事本末体”的方式,希望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根本没有提升到丁玲和革命的关系,20世纪的中国革命文学和革命政治的关系上。我立即恳求他抽出时间看我的书稿,并像老师指导学生那样给予教诲。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他一边看一边在吞云吐雾的时候把他的意见提供给我。就这样,在高华的指导下,我重新进行了修改。从香港回北京后,高华仍然通过邮件多次指导。当我觉得可以拿出来给他审阅时,我同时提出请他作序。一如既往,他爽快地答应了。

  在书进入发排阶段后,高华发来了一万多字的序言《从丁玲的命运看革命文艺生态中的权力与政治》。他以丁玲的命运和革命与知识分子的关系为切口,寻找出“革命惩戒机制的内在逻辑”这一命题。

  在高华看来,革命和知识分子的关系一直是一对难以解决的矛盾:知识分子倾向革命,这就和共产党发生思想和组织的关联;知识分子还要“民主”和“个性解放”,这就和共产党的“思想一致性”和集体主义发生矛盾;中国革命的主力军是“最具革命性”的农民,革命自要满足他们的利益、心理、情感要求,知识分子却不思改造自己,反而要去改造农民的所谓“落后”和“愚昧”;革命要前进,离不开思想和组织的高度一元化,更离不开革命的最高代表——革命领袖的思想和组织领导,知识分子却喜欢高谈“个性独立”和“平等”,对敬仰和服从革命领袖的必要性缺乏起码的认识,更不会像朴实的陕北农民那样去欢呼“大救星”。

  革命和知识分子的矛盾,注定了知识分子以悲怆结局的命运。丁玲一生的经历,她命运的起落沉浮,伴随着高华冷峻的叙述,慢慢展露出带着政治印痕的生命形态。这种生命形态成为解剖其他知识分子命运的参照。高华往往能从一个历史事件本身的发展过程,揭示隐匿在其后的历史普遍发展逻辑,从单一个体的命运的起伏,勾勒出一代人的生存轨迹。他的序言,就这样地从丁玲个体的命运出发,勾勒出中共党史大背景下一代文人的命运。

  在书的后记中,我说:“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高华老师得知我的研究后,以渊博的学识助我,以兄长般的宽厚鼓励我,书稿完成后,他在百忙中通读全书并作序为之添彩。”这是我的由衷之言。关于《革命年代》2009年,广东人民出版社“新史学丛书”第二辑中,收录了高华的论文集,书名为《革命年代》。尽管大多的文章以前看过,但在拿到书后还是一口气读完,并情不自禁地写了书评。

  《革命年代》收录了高华近20年所写的部分文章,最早的一篇写于1988年,最近的一篇写于2008年11月。全书共分五辑,前两辑主要研究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后三辑主要研究延安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文章所论及的,无论是民国政府的南京十年,还是中共在延安的新话语体系,以及1950-60年代的社会变迁等等,看似都是一个个“点”,但细读起来,都是历史的横断面。“革命”成为这多个横断面的连缀词。

  在高华看来,“这些问题发生在革命的大背景下。革命是破坏一切秩序,革命战争年代是一个极端的年代”。

  他所做的只是对那个远去的革命年代的思考与追索。这种思考和追索,最后串成20世纪中国历史的两大主线:一条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共产主义革命,这是激进的面向社会底层的社会改造路径;一条是国民党领导的“国民革命”,这是主要面向社会中间阶层的渐进改造的路径。两条路径差异甚大,目标却是共同的,就是追求建立一个现代化民族独立的国家。

  同样的目标,同样是“以革命的名义”,国共两党的结局大相径庭。高华的思考,把读者带入历史深处的隧道。在《在革命词语的高地上》一文中,高华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这个被称之为“火红的年代”的话语体系入手,上溯至苏联革命话语体系与毛泽东革命话语体系的关联,考察毛泽东所领导的中共话语体系的构建过程;而伴随着这套革命话语体系的建立,中共“面对底层群众和精英分子,创造出一套新意识形态,这是一个整体性的、无所不包的新解释体系,为革命党人提供了意义和价值,占据了近代中国的道德制高点”。中国共产主义革命在1949年取得胜利,毛泽东从延安的权威话语成为新中国的权威话语,以及此后的“继续革命”,种种历史现象,都可以从这种思考中得到启迪。

  从一定意义上说,高华这一代人也是“革命年代”的产儿,是吮吸着革命的红色血液畸形成长的一代人。有论者评说,当大多数人都只在通过当下体验生活时,真正的思考者却能超脱自身的不幸与苦难,在知识积累和命运变迁中形成对历史的看法,从而具备现实洞见力与穿透力。从这个意义而言,高华提供的是一种深刻的认知。同时,他无功利的回望姿态也凸显出了当下日益稀缺的“知识分子的责任”。因为稀缺,“革命惩戒机制的内在逻辑”也曾与他迎面相撞。

  站在“历史的风陵渡口”,高华说自己一直是“行走在历史的河流”中,并试图引导读者与其一起游走。河流水面如镜时,是蒙太奇般纠结着的历史与现实的幕布;水面波涛汹涌时,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鉴往知今。

  如此,“革命”一词,顺理成章地由历史走入当下并和未来联系在一起。不论是毛泽东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告诫,还是加缪的“美丽不能创造革命,然而总有一天,革命将需要美丽”的向往,“以革命的名义”总是与血泪、痛苦、死亡和激情与理想相伴随。与李泽厚式的“告别革命”的呐喊相比,高华仍如流水般的平和:“这本集子既不是对革命的呐喊,也不是对革命的批驳与诘难,而是我对生活其中的那个已经远去的革命年代的一份思索和纪念。”

  天不公

  2007年4月25日,我接到熊景明的邮件:“高华怀疑肝癌,有幸在例行体检时发现,他今天就往上海中山医院求诊。”我感到震惊。此后,朋友间的邮件,高华的病情成为必说的话题。萧功秦教授写于2007年4月30日的一封邮件,在朋友中广为流传,他不但为朋友传递了高华的病情,更传达了学界对高华的一片心声。为此,我把这封邮件转录如下:

  各位朋友:

  今天晚上去中山医院三号楼探视高华。我骑摩托到那里也只有十五分钟。他昨天刚动手术。有点疲倦,脸色有潮红。有点热度,是手术后的自然现象,相信几天后会好一点。他家人中没有患过癌症的,父母七八十了,都健在,他九二年患过几个月的乙型肝炎。这可能是致癌的最重要原因,可能嗜烟也有一定关系。他说从此要把烟真正地戒了。他没有任何关于患病的自我感觉,这说明还处于亚临床期。

  查了一下网上资料,肝癌被称为癌王,一旦进入临床期,那就只有两个月了(孙中山就是如此),好在他自己警惕性高,及早查了出来。我前天在电话里对他说,你得好好保重,中国不能没有你,我是从民族利益来跟你谈这个问题,他笑了,笑得与过去我们听到的一样,也许是这几天他的第一次笑。今天小刘(高华的夫人刘韶洪)告诉我说,他为了我的这句话很感谢我。小刘送我出来时,我对小刘说,这是我的真心话,中国没有人比高华把中共历史人物看得如此透彻。他有一种特殊的第三感觉,他能从历史中剥离出埋于历史深处的真实来。我说,这方面他绝对是天才,小刘说我过奖了,我说我三十年来见到过多少教授,但我从来没有称别人是天才过。其实,他有时与我谈的看法中,有许多比“红太阳”里写的更精彩,我总是提醒他让学生把他的话录下来,他都没有足够重视,真担心这些精彩的东西很可能有许多不再能变成铅字了,一想这些,心里就很难过,不过我不会在他面前谈这些。他仍然充满自信,反复地说,发现得早,入院得早,手术进行得早,而且是全国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他还告诉我,黄菊就是在这个医院做介入法的。我不知道他真实的想法,他也可能要求不高,只希望上天给他五年时间,当然更长也更好,这是我的判断,因为我说你写东西五年后再说吧,他听了后没有回答,也许他觉得五年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遥远的未来。谈话中,他起身要去方便,手里提着瓶子,样子很精神,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他这个姿态语言也许无意中表明他进入人生战斗的决心。谈了四十分钟左右,我发现他想睡了,就起身告辞。

  2007年,高华的病还是“疑似”阶段,但朋友们都揪心。我的朋友李乔( 著名学者,《北京日报》理论部主任)是肝癌患者,经过治疗后,恢复得非常好,朋友们都为他庆幸。我特意让李乔给高华电话,让俩人在电话中交流治疗的经验。李乔很热情地建议高华,到北京武警总医院来治疗,并允诺愿意利用一切关系为高华来京治疗提供帮助。李乔与高华素未谋面,他这样倾心,自然怀有与萧公秦“中国不能没有你”一样的心态。

  8月20日,高华给我发来邮件“我在4月下旬到5月上旬,6月上旬到中旬,都在上海作介入治疗,7月中,我又去上海中山医院,经CT检查,发现肿瘤已被封包住,医生又说不需再做,待这月底去复查,几次检查,验血都是正常的,问题在CT,请向李乔问好!北京武警总医院肯定是最好的,但医生要我先不考虑,先看我复查和康复的情况再说,现在我的身体还比较稳定,从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前不久全家还应朋友之邀去云南避暑一阵,由头就是庆贺熊老师荣休。”

  高华病情稳定的消息,令人惊喜。更惊喜的是,他11月29日竟然到北京来了。在来京之前,他给我邮件,告知了这次北京之行的原因。11月30日,我赶到他所下榻的国宾酒店。从外表上看不出他的病。他依然关心学界、关心思想界的事情。他告诉我,想利用在北京这段时间见见朋友。我说,你想见谁,我帮你通知,我当司机,饭局也由我安排。

  从那时到现在,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高华的病情时好时坏,一直牵动着朋友们的心。很多人都有萧公秦教授一样,希望能够把高华比“红太阳”更精彩的看法留下来。2010年12月15日,我和熊景明一起到四川大邑参加《看历史》杂志的一个活动。本来,高华也担任这次活动的评委,也应该莅临会议。他没有来,他的病情成为朋友们关心的一个话题。景明在主持会议时,特意向大家报告了有关高华两个消息:1.高华病情稳定;2.“红太阳”一书即将在内地出版。

  高华

  1954年生,江苏南京人,历史学家。1971年到1978年曾做过工人。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历史系,获得历史学学士、硕士,以及博士学位,后任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和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史、民国史、中国左翼文化史以及当代中国史的研究。代表作:《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身份和差异:1949-1965年中国社会的政治分层》、《在历史的风陵渡口》、《革命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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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6 12:47:13 | 只看该作者
原文地址:高华:读龙应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札记作者:小落地
高华:读龙应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札记2011年12月27日13:36书摘高华


六十年来家国,万千心事谁诉——读龙应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札记


一、引子:龙应台要说什么?

龙应台去年出版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一书在台、港和海外的华人社会引起强烈反响。作为一名近代史研究者,我读过许多探讨1949年前后中国历史变化的著述,我自己也曾就其中的某些问题写过文章,但是龙应台的书还是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应该说,这是一部用散文的文体,以新的思维,对1949年前往台湾的一群中国人进行全新论述的重要作品。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意象复杂,场面宏大:从1949年200万大陆人渡海迁台,再到二战时期的德、俄战场和南太平洋战场;从“白色恐怖”对“外省人”的残酷迫害,到“本省人”对“祖国军”的期盼和失望,再到“亚细亚孤儿”的悲情。全书有家有国,以个人和家族的变迁,来折射时代和国家的大势走向对个人命运的影响。以人文的、人道的史观,穿透被宏大话语总结、归纳的历史,从中还原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寻求其中的意义和价值,这是《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一书的基本特点。在我多年的阅读中很少见到两岸的历史学家有如龙应台这样,将自己的研究与人性关切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在书中,龙应台满怀温情地写了她的父母槐生和美君千辛万苦,万里漂泊到台湾的故事;也写了一系列当年的小人物,在60年前背井离乡、生离死别、逃难、跨海、落地生根于台湾的故事。过去人们只知道国民党政权1949年被中共打败,被迫退往台岛;今天龙应台第一次向世人展现1949年庶民渡海迁台的画卷,里面由无数的个人和家庭组成,结合起来,就成了一部罕见的中国近代“南渡”史。

该书是写给台湾人看的,也是写给大陆人和所有中国人看的,全书的中心意旨是以普世价值观,来反思1949年由国民党政府的大失败而引发的国内一部分人群的大迁徙、大逃亡,“向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致敬”。龙应台在书中着力描述了被意识形态宏大话语长期遮蔽的一个个历史场景,讨论了一系列与1949年相联系的重大的历史事件和历史问题,但是她不直接评判那场内战的是非功过,而是重点叙述那些内战的牺牲者及1949年来到台湾的人群,对他们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和尊敬:

他们曾经意气风发,风华正茂,有的人被国家感动,被理想激励,有的人被贫穷所迫,被境遇所压,他们被带往战场,冻馁于荒野,暴尸于沟渠。时代的铁轮,碾过他们的身驱。那烽火幸存的,一生动荡,万里飘零。

她写道,当夜里她一人独对史料:

我感觉一种莫名的涌动,千军万马继续奔腾,受伤的魂魄殷殷期盼,所有温柔无助的心灵仍旧悬空在寻寻觅觅……(页16)

龙应台告诉人们,正是这批被视为是“失败者”的人群,“在跌倒流血的地方,重新低头播种”,“以失败教导了我们,什么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价值”。她并表示,以身为“失败者”的下一代为荣!

在我的印象中,在一个很长的时间里,在台湾谈论“外省人”和“失败者”的关系,是十分敏感的话题,龙应台直截了当地提出以失败者的下一代为荣,这是极为罕见的,需要直面历史的非凡的勇气!许多年来,“外省人”是和贬义性的“失败者”一词相联系的,设想若非1940年代末国民党的大失败,当年的200万人怎么可能背井离乡,如潮水般涌向台湾?2003年秋,在台北的一次有关抗战史的学术讨论会的茶叙上,我亲耳听到当年参加抗战的前国军将领说:败军之将,何以言勇?方知时间虽已过去几十年,这个“败”字,还是这样使人刻骨铭心。

国民党之“败”于中共,也让它在台湾的一些反对者对打败国民党的中共倾羡不已,也学着运用马列毛理论来挑战国民党,只是以后越走越偏,居然走到“台独”的方向。近十多年,把“外省人”等同于“占领者”的“台湾自主性/主体性”话语,又成为新的压迫性话语。在“失败者”和“占领者”这两种强势话语的压力下,虽然许多外省老一辈的心中有诸多苦楚,但还是“隐忍不言”,直到这次龙应台的新书问世。

龙应台是饮誉华人世界的著名作家,然而她对书写的局限性有充分的认识,她写道:

我没办法给你任何事情的全貌,……没有人知道全貌。而且,那么大的国土,那么复杂的历史,那么分化的诠释,那么扑朔迷离的真相和快速流失无法复原的记忆,我很怀疑什么叫“全貌”。何况,即使知道“全貌”,语言和文字又怎么可能表达呢?所以我只能给你一个“以偏盖全”的历史印象。我所知的,记得的,发现的,感受的,都只能是非常个人的承受,也是绝对个人的传输。(页146)

龙应台开宗名义表明自己的叙述的有限性,显示了她的自信、真诚和科学态度。确实,她做的是一个非常大的题目,要在一本15万字的书里把所有与1949年有关的问题都阐述清楚,那是极为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对书中的某些内容与论断,不同的读者因关切不同而存有异议也是正常的。任何一本书都不会是完美无缺的,同样,《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也不是没有可议之处。例如有一些内容,无论是作为1949年大变局的近因还是远因,都间隔得较远,不一定和主题十分贴切等。只是这些瑕疵与该书的成就相比,是微不足道的。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作为一名作家,龙应台已在做历史学家的工作--她不仅对众多的历史见证者作了口述采访和抢救采访,还查阅了台湾和大陆的大量文献资料。例如:龙应台查阅了著名的台湾《传记文学》的创办人刘绍唐于1951年出版的《红色中国的叛徒》一书,该书通过刘绍唐在林彪率领的解放军“四野”的一段生活及其出走香港的经历,反映了易代之际的社会和人心变化,具有颇高的史料价值。据我所知,该书早已绝版,许多专家都未必看过,龙应台却找到了。她所做的这一切努力,使得她的叙述更贴近历史真实。

二、他们为什么去了台湾?

对于研究近现代历史,又是出生在1950年代初的我,早就知道1949年是一道分界线,是把历史和人的命运分开的坐标线。这一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崩溃,蒋介石率领一批国民党军政人员逃往台湾。在我成长的那些年代,大陆每天都在搞政治运动,“深挖国民党残渣余孽”是每一次运动必有的内容,所以我对1949年去台人员,总是有很深的兴趣:他们为什么去台湾?他们是怎么去的?

1987年两岸恢复联系后,我曾当面听过一些台湾学者谈论他们当年去台的经历:

张玉法教授是山东流亡学生,他是先经澎湖,再去台的(在龙应台的书中,专门有一节叙述了他的1949年);

尉天骢教授是南京“国民革命军遗族子弟学校”的学生,1949年跟随学校经广州辗转迁台;

蒋永敬教授是从东北战场南下南京,再从上海坐军船,经舟山去了台湾。

2004年,我在台北,见到钱永祥先生和钱伯母,他说当年他母亲和他当国军团长的父亲是分别来台的,他的母亲一手搀着他的姐姐,另一只手怀抱着刚出生不久的他,在海南岛上了前往台湾的军舰。而钱伯母的去台路线,恰与龙应台的母亲美君一样,都是在海南岛登舰,目的地是台湾。

显然,他们和龙应台的书中所写的那些被抓的壮丁完全不同,他们有其“各人的理由”或“自由意志”,都是在内战的烽火中,自愿去台湾的。于是又回到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他们为什么去台湾?

1949年的国民党政权,前景一片渺茫,年初蒋介石下野,李宗仁接任“代总统”,以为蒋下台,在美国的支持下,可以在保存国民党原有架构下与中共“谋和”,实现划江而治;结果希望落空,美国对国府沉沦袖手旁观;知识分子大多留下等待新政权。

“山那边”的共产党则如日东升,气象万千,正紧锣密鼓准备开国。暂居在香港的民主党派和“左派”知识分子纷纷北上,“青春做伴好还乡”。我从民国老报人雷啸岑的书中还看到,1949年10月10日,在香港的亲国府人士为纪念“双十”而举办的招待会上,出席者仅十余人,为首的还是民社党的伍宪子和徐复观等人,场面之萧条,可称之为“惨不忍睹”。在那年夏天,国民党当局很不容易凑了一点钱,在香港办了一份《香港时报》,每天只印五千份,其中一半以上寄赠给在港避难的国民党前官员和香港的社会名流,那些人却视国民党政权为“过去式”,惟恐避之不及。

1949年4月,解放军渡江后,迅速占领首都南京和东方大都会上海,国府南迁,先广州、后重庆、再成都,最后于1949年12月10日迁往台北。国府南渡,与历史上的南渡完全不一样。解放军以席卷之势挥师南下,势如破竹,在许多地区就是一路收编国军,国民党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隙来站住脚跟,更别说在长江以南维持一个偏安的局面。解放军只用了大半年的时间,就把在大陆的国军全部歼灭,时间之短,亦是罕见。

可就在这历史的转折点,有人却追随国民党前往风雨飘摇的台湾;也有人留下来观察新政权,但为时不久,也选择离开,其中有沪上名作家张爱玲,以及当时还没有名气的国军少校柏杨、小知识分子聂华苓、刘绍唐、傅建中等。

龙应台对“他们为什么去台”是虚化处理的,她当然知道其“因”,她说,在其后面,“早有埋得极深的因”(页195),但她就是点到为止。龙应台在书中选用了柏杨在迎接解放军入城的北京街头,流着泪,怒骂左翼青年那一段话:“政府对你们有什么不好?你们整天游行,反饥饿、反暴政,你们饥饿吗?八路军进城那一天起,你们立刻改吃陈年小米,连一块肉都没有,你们却不反饥饿?”(页192-193)

国民党很多事做得太烂,抗战胜利后,将“接收”变为“劫收”,特别是恶性通货膨胀,搞得天怒人怨,这都是事实。台大教授齐邦媛当年亲历“六一惨案”:国民党军警在武汉大学校园枪杀了三名“左”派学生,这是国民党的疯狂行动,有可能是地方当局的个别行为,未必是受最高当局指使。但从总体上讲,国府对教育是尽了心的,特别是在抗战时期,为了给国家培育人才,对学生的助学贷款等于免费全给,当局办西南联大,办各省联中,也都尽心尽力,只是人性特点之一就是多关心眼下,国民党在战后的执政实在是乏善可陈,左翼青年把几年前国府的照顾忘得一干二净,也就很自然了。易代之际,社会快速变化,各种人因地位、处境不同而对新社会的看法、态度有异。知名人士因社会影响大,人民政府出于稳定大局的需要,对他们多有安排,吸收了他们中的不少人参加了各级新政权;这些知名人士可能比一般小知识分子更能接受新思想,更加拥戴新社会;而相比之下,小知识分子因地位卑微,不具统战价值,不少人甚至还失业,这批人反而对新社会有批评或保留,这才有柏杨在北京街头指斥左翼学生的那一幕,最后他们选择离开。

由是观之,当年去台湾的200万军民(内有63万军人,其他为公教人员及其家属),固然有一部分人是被抓的壮丁或被无奈裹挟去的,然而,不可回避的是,还有很多人去台湾是自愿选择的。他们不愿生活在即将开始的共产党的统治下,自愿追随国民党,投奔风雨飘摇、前途未卜的台湾。

三、死的都是农家子弟

大陆在1950-60年代出生的人,所受的基本政治教育就是战争为“正义”和“非正义”两种;我们被告知,革命战争是推动历史前进的火车头,“战争引起革命,革命制止战争”。革命战士应“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还有就是林彪在东北战场上的名言:“在需要牺牲的时候,就要敢于牺牲……枪声一响,老子上了战场,今天就准备死在战场。”1960年代初,中共批判苏联的赫鲁晓夫,罪状之一就是“渲染战争恐怖”,中国还连带批判反映赫鲁晓夫“和平主义”错误的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说《一个人的遭遇》。1968年,北越派出黎德寿和美国在巴黎谈判,中国正值文革高峰,当时就影影绰绰传闻北越受了苏联修正主义影响,不敢再打仗了云云。

“革命英雄主义”要有具体的人物做典范。牺牲自己,为部队前进开辟道路的董存瑞就是解放战争时期的英雄人物,他曾被称为“中国的马特洛索夫”(卫国战争期间苏联的战斗英雄)。当然各部队还有自己的“爆破大王”、“射击英雄”等。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在全国各地广建烈士陵园,供社会各界,特别是年轻人凭吊瞻仰。

国民党和共产党打了几十年的仗,但很少有什么思想政治动员,蒋介石对其部下说得最多的是鼓励他们杀身成仁(页178),1950年后才有消极性的“克难英雄”的评选活动,这也是当时因美援中断,国府军费极为紧张,为了克服军中的供应困难才发起的运动。台北有集中祭祀的“忠烈祠”,却未听说每年清明节组织大批青少年为国军阵亡将士陵园扫墓。

中共宣传、鼓动革命英雄主义,但不会在力量对比不利于自己时也主张打仗:1945年抗战结束不久,国共就开打,当时共军力量较弱,在一两年内,中共和左翼方面就一直高呼“实现国内和平”。然而到了1948年10月辽沈战役后,解放军已完全占领东北全境,还解放了济南、郑州等华北、中原大城市,对国军已占明显压倒优势,此时还有一些知识分子呼吁和平,就被视为是国民党的“反动走狗”了。张申府是中共创党元老之一,也是周恩来、朱德的入党介绍人,以后退出中共,一直以左派教授身份参加政治活动,是民盟的主要成员之一。此君却“书生气”或“怜悯心”太重,于1948年10月23日在储安平主办的《观察》上发表了《呼吁和平》一文,结果《人民日报》斥责张申府是“人民的敌人”,其妻刘清扬已到了解放区,宣布与他离婚,民盟宣布开除他的盟籍,建国后他本人则被打入另册,长期不准发表文章,也没有安排他任何职务,1957年还被打为“右派”。

所以,“反战”、“要和平”不是任何时候都正确的口号。庞朴回忆说,1949年设在济南的华东大学干训班的学员们个个欢呼共产党,可是同学中又普遍存在渴望和平、结束动乱的情绪,经过上思想大课和反复讨论,大家才认识到:“这样的和平的愿望,又很容易倾向于在事实上同情敌人”,“虽说痛恨蒋,未必不会冒出有利于蒋的思想和情绪来”(庞朴:《火红的岁月--1949年华东大学社一部学习生活点滴》,《历史学家茶座》2009年第4辑,第16页)。这些未来的新干部们终于发现自己立场还有问题,于是纷纷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才把思想端正了过来。

易代之际,通常都是血流成河,龙应台对长春围城造成大量民众饿死哀痛不已,也强烈谴责国军在山东战场下达造成“绝地”,“无论男女老幼,一律格杀”的命令(页188)。她写了新一军将领孙立人、陈明仁对共军死伤的不忍,“看了敌人的尸体也不禁流下了眼泪”(页132-133)。她的笔下对国军多有同情,因为率领国军的都是前不久与日军浴血奋战的抗日名将。

她再现了内战的真实场景:国共为争夺苏北重镇盐城,造成大量的伤亡。1946年冬,国军攻下盐城,发现周边的战壕里掩埋了700多具被冻僵的共军士兵的尸体,每个人的口袋里都有被雪水浸透了的家书和亲人的照片(页259);而在同一城的护城河里,国军又发现有王铁汉的国军第49军3000多具尸体(页261)。

龙应台在书中描绘的济南战役后的一个场景和所引用的一位叫卢雪芳女子的话,尤其令人震撼。在解放军攻下济南后,街上走着一位浑身发抖的国民党伤兵,他的右眼、鼻子和上嘴唇都被战火削掉了,卢雪芳正在街上行走,看到这位伤兵,她的眼泪一下涌了上来,却听见后面两位八路军士兵说:这就是给国民党卖命的下场。卢雪芳转身对那两位士兵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说他?他算什么国民党?还不是跟你们一样只是一个兵而已。”(页150)的确,如果不是被拉上战场,这位可怜的伤兵不就是一位在田里耕作的农民吗?龙应台引用一位国军给家人的信说,“脱下了军衣,是一个良善的国民”,这句话饱含情感,令人感动:那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脱去军装的国共士兵,他们或在海峡此岸的家乡务农,或在台岛被派去修筑横贯公路,他们哪一个不是农家子弟?

龙应台在书中说:“历史往往没有声音。”在之前,也有人说,“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了过去”。在几十年里,大陆的历史撰写中,国军抗战的史迹被抹去了,直到1980年代后才重见天日。在台湾,“2o28”事件和“白色恐怖”的受难者直到1990年代实现民主化后才得以平反昭雪。

尽管“朝代可以起灭,家国可以兴亡”,历史记述往往也是胜利者的专利,但是时代变了,价值观也会随之变化了,台湾自不待言,在大陆,也有一些改变。我认识的一位女学者原先研究1945-1949年军事史,几年前她对我说,不想再研究这一段历史了,“实在没意思,因为都是中国人打中国人”,这句话使我印象深刻。但是,从人文和人道的角度,全景性的对这段历史作出反思,在大陆和台湾,龙应台可算第一人。

四、1949年,重塑社会的关键年代

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年年有饥荒,有灾难,1949年也如此。但是1949年不是普通的一年,它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一年,却完全不同于中国历史上一般的王朝更替或改朝换代:这一次是天翻地覆,是政治与经济制度、思想、文化、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等的快速、彻底的改变。

1949年11月27日,朱光潜就在《人民日报》发表《自我检讨》的文章,这是知识分子为适应新社会而进行思想改造的开端。一年后,江苏扬州中学的教师进行思想改造运动,这是一所建于清末的著名中学,曾培养了许多知名的专家、学者。一份1950年代初的档案材料写道,该校“178名教师有变天思想,怕蒋匪卷土重来的达59人,怀疑敌对苏联共产党、人民政府的有61人,存在同情地主的封建思想的有39人,比较显著的怀疑、反对镇反、认为杀人太多者达60人,崇美、恐美、亲美的达105人之多”(扬州中学各种错误思想的检查,江苏档案馆馆藏苏北行署档案,3001-短期-0079)。以现在的眼光看,这份档案多少反映了建国初“宁左勿右”的思想,但如此多的知识分子有“变天思想”,并在建国后没几年就被划入另册,这也是令人吃惊的,更是那些知识分子没有想到的。

1949年,跟随国民党去台湾的是少数人,大批原国民党军政人员都留在了大陆,包括被共产党视为最具危险性的“阶级敌人”:地主和国民党“军、警、宪、特”。这些人在易代之际选择留下,等待新社会的到来,一方面是对国民党完全失望,另一方面也是相信共产党的《约法八章》。当然还有许多南方乡村里的地主,不知世事有变化,以为自己勤俭持家,老实本分,没有招惹谁,还可以像往常一样过日子。在一年后“镇反运动”中,有现行破坏活动的国民党残余分子及反共“血债”的前国民党“军、警、宪、特”和“恶霸地主”等,约71万人被镇压,和跑到台湾的那些人相比,他们成为引颈待戮的一群。

去台湾的人,虽然还生活在熟悉的历史文化的氛围中,但是台湾社会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那就是四处弥漫的白色恐怖。跑到台湾的200万军、公、教人员,居然有4千余人被当作“匪谍”,命丧马场町等刑场。几十年后,人们才知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是共产党员,至多是左翼青年或左翼文学爱好者。这些所谓“匪谍”大多是“外省人”,他们千辛万苦到台湾,“自投罗网”,把命丢在了台湾!

国民党在大陆时代,国共有两次合作,以后虽然翻脸,但是毕竟不久前还是朋友和战友,不少国民党高官一时还拉不下脸面,许多人都保护过共产党员,例如:蒋作宾为被捕的廖承志做过担保;陈诚曾帮助过田汉在皖南事变后避难,杜聿明也曾保护过田汉在昆明不被骚扰等。共产党干部基本上则是“亲不亲,阶级分”,但这不能归之于党员和干部个人品德,而是党的严格纪律使然。在1947年的老区土改中,一大批共产党员和区、县干部因“包庇地主家庭”而受到开除党籍等严厉的处分。因此在建国后,除个别外,很少与闻共产党高中级干部对那些即将要被枪毙的、曾帮助过自己的前国民党军政人员伸出援手。

1949年后,台湾的国民党当局成了惊弓之鸟,龙应台说:“很多残酷,来自不安。”(页90)这是千真万确的。那些国民党大官很少再出面保人了,在台湾,往往就因为读了一本左翼作家的书,就随意把人长期关在火烧岛。更令人发指的是,1949年12月,澎湖卫戍司令李振清把追随国府,千辛万苦带领八千山东流亡中学生到澎湖的山东联合中学校长张敏之(前烟台中学校长)及老师等七人全当作“匪谍”枪毙,造成千古冤案!这件事,过去未见史书记载。杭立武是当时的教育部长,为山东联中(由八所中学组成)撤退澎湖,亲自和澎湖驻军办有过交涉,但是在1980年代后期,台湾中研院近史所对他进行的口述采访中,他只是提到该校培养了多少人才,却对当年的惨剧无一字说明和交代。2004年春,我在台北第一次听尉天骢教授亲口对我说过此案,至今还记得尉教授在讲述这件事时的愤怒表情。去年,我读王鼎钧的《文学江湖》,知道了该案的更多细节;今天龙应台的书让广大的读者了解那个年代“白色恐怖”的无耻和无法无天!

龙应台以外省人后代的身份理解、同情台籍人士在“2o28”事件中所蒙受的苦难和牺牲,又公正地提出外省人为1950-60年代白色恐怖的最大受害者。现在看来,当年的国民党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客观上通过两大事件--“2o28”事件和“澎湖山东中学匪谍案”--实现了台湾社会氛围的转变,蒋经国等依靠白色恐怖,使亡国之君蒋介石的威仪重新确立,也使台湾的政局稳定了下来。以后国民党从“抓匪谍”中尝到了甜头,就频频运用“匪谍”的罪名来抓人。

在这个问题上,国共的路数完全不一样。在大陆,共产党采取公开的、大张旗鼓的方式,运用一切宣传手段,通过群众运动和专门机关相结合的方式,开展“镇反”和“肃反”运动;在制度建构方面,以“阶级分类”为依据,依靠单位、街道和公安部门三结合的方式,建立起社会治安网络,以监督“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1957年后再加上“右派”,统称“五类分子”)和一切“破坏分子”;国民党则专由特工部门负责,以暗箱作业的方式,在全岛各行各业密布“眼线”(即“线民”),形成天罗地网,重在制造恐怖,形成威慑。龙应台在她的另一篇文章中提到,1962年,她十岁的时候,曾亲眼看到穿着“黄卡其衣服的一堆人,手里有枪”,到她就读的小学来抓一位数学老师,那位老师跑出教室,特务们紧追,最后那位老师的“尸体呈大字型打开”,就死在学校操场的黄沙上,而所有的师生都不言语,好像没发生过此事一般。

龙应台亲眼所见的这件事,在那个年代经常发生。《万象》上刊载的一篇文章《稻田里的学校》也写到和龙应台在小学时所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的抓“匪谍”案,这次是穿中山装的人来学校,把正在上课的外省籍老师抓走。恐怖形成巨大的震慑力,被抓者尤如人间蒸发,大家都回避谈论。显然,这就是国民党当局所要的社会效果:白色恐怖造成无边的社会恐怖和心理恐怖,使百姓彼此分开,就在百姓的恐惧中,党国的威权如日中天,无所不在。

五、白色恐怖,还是岁月无忧的日子?

1950-60年代的台湾“白色恐怖”打击的主要目标是“外省人”,龙应台的父亲龙槐生在大陆时代当过国民党的宪兵连长,去台湾后就做一个乡村警察,按理说不应是党国体制的“怀疑对象”,但还得写自传。齐邦媛的丈夫是铁路工程师,也被要求写出历史反省材料。相比之下,本省人的处境似乎要好得多,只要当顺民,政治上“安分守己”,不涉及左翼和台独,该干嘛干嘛,一般不会遇上太多的麻烦。

在“白色恐怖”下有没有正常的生活?应该说这是一种受到政治干扰的被扭曲的生活,在“白色恐怖”下,百姓的日子还得过,居然还越过越好,这里主要的社会结构性的背景是,台湾不是单一由政府掌控一切的计划经济体制。1950年代中期后,在当局的管制经济之外,“市场”的因素也开始增长,小百姓依靠“市场”,总还能找一碗饭吃。龙应台的母亲美君设在高雄港的卖菜的小摊子,在她的经营下,1953年扩充为一家小店--“美君商号”,这也是大陆开始消灭私有经济、加速社会主义改造的关键年代。在当时一般人不会特别注意到这些,人们关心的只是美国对台湾给了多少经援,苏联给了大陆多少援助,而不知道一个社会的经济自由才是最重要的。再则,台湾没有如同大陆那样搞“群众专政”,“匪谍”的家属、子女虽然也受到歧视(龙应台的书中提到王晓波因母亲被冤杀,而受到学校老师的侮辱),但是总的说来,“匪谍”的家属、子女还不至于被普遍视为“不可接触者”,遭遇到“人人喊打”的境地,其子女还可以读书、升大学。

虽然身处白色恐怖的年代,也有人没觉得有什么压力,这里面既有外省人,也有本省人。《万象》杂志有文章谈1950年代初某作者从大陆流亡到台湾,有幸在台大法学院读书,度过了他称之为“象牙塔里”的一段平静的求学岁月。在文章中,这位作者自称当年他是国民党外围组织成员,也是台大校园社团活动的活跃分子,还代表“中华民国”参加过出外访问的大学生代表团。显然,作者是当局信任的对象,他对1950年代的回忆是有其角度和立场的。

这种情况无独有偶,对大陆1950年代的社会生活,不同的人也是有不同的感受。例如:有许多知识分子在数十年后对“思想改造”持批评和反思的态度,有的甚至直接批评为“洗脑”;但是也有知名知识分子欣赏、怀念那段生活,把它称之为是“永远力量源泉”的“火红的岁月”(庞朴:《火红的岁月--1949年华东大学社一部学习生活点滴》,《历史学家茶座》2009年第4辑,第14页)。

郑鸿生是一位本省籍批判知识分子,他生长在台南的一个小康之家,家境颇优渥。他在回忆他的中学时代时,很少提到那时在许多外省人心头上时刻存在的对白色恐怖的惊悚感,也很少提到一些外省人在回忆中通常会提到的1950-60年代初的困窘生活。他详细描述了他的味觉开发的过程,从台南的外省人的食物小店或小摊子,一路吃到求学的台北,从此喜欢上了外省菜肴和食物(郑鸿生:《山东白、四川菜与台南外省面--记一个府城少年在升平年代的味觉探索》,《万象》第12卷第1期,2010年1月)。

台湾的“戡乱戒严时期”是一奇怪的状态,它的高峰期应是1950年代的十年,1960年代后开始缓和,以后特务虽然还不时抓人,告密仍然盛行,甚至达到了普遍化和深入化,许多有“卓越反共表现”的“忠贞党员”都遭过“检举”,但是社会的紧张度已有所松弛。这个时期的台湾社会,已有一定的自由度,又被穿上紧身衣。龙应台成长在这一时期,她既亲眼见过穿黄卡其装的特务来抓她所在学校的老师,也和那一代人一样,“在和平中,天真而开阔地长大”。

六、省籍问题的症结

近十多年来,“台湾自主性/主体性”政治正确话语,在台湾学术、思想、文化领域不断扩大影响,这种思潮自有其历史根源,龙应台以理性客观的态度,将其抽丝剥茧,展现在公众面前。

龙应台在书中花了许多笔墨描述了台湾本省籍人士在国家认同问题上的困惑和迷惘,只是在我看来,有些已不属于“困惑”和“迷惘”,而是错以殖民国日本为认同对象!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日据时代的台湾青年以当日本兵的“军属”、“军夫”为荣,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积极报名参军,居然报名者高达100万人,而被录取的少数人莫不以为日本效力而自豪!我读到这一段,感到触目惊心,日本在台“皇民化”政策的推行居然如此“成功”,这是我过去没有想到的。我不由想起蒋渭水之弟蒋渭川对蒋介石说的一段话:台湾人敬畏而不怀德。蒋渭川是台籍人士,却说出如此贬损台人的话语,是在国民党高压下为讨好蒋介石而违心说的假话,还是他真实的想法?这些都不得而知了。

1945年10月25日,台湾光复,被台湾人民盼望的“祖国军”却形同乞丐,毫无文明举止,被称为“叫化子军”,再次让台湾老百姓失望,因为他们看到的是:日本兵就是战败了,也是军容整齐,威风凛凛。没两年,1947年的“2o28”事件,大批台籍精英被枉杀,让台湾百姓彻底领教了国民党的专横和残暴,从此省籍问题成了台湾本省人的一个难解的心结。

几十年后,台湾歌手罗大佑颇有深意地用日据时期台湾老一辈作家吴浊流的名著《亚细亚的孤儿》的书名,写出著名的歌曲《亚细亚的孤儿》,唱出了台湾人在冷战时期对冠之以“红色”和“白色”的高压和恐怖的那种惊惧感和凄凉感: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

亲爱的孩子你为何哭泣

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

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

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

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

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真理

龙应台和罗大佑理解和同情台湾本省人在两蒋统治时期所受到的压力,写出了许多人都感同身受的那种无助感和无力感,这都是历史事实,但是若要说,国民党自台湾光复就蓄意打击台人,则与事实不符。国民党治下的中国和日本不在同一社会发展的水平上,1945年抗战胜利时,国民党不是没有装束整齐、兵员素质较高的精锐部队,只是他们远在印缅战区;国民党也不是不重视收复台湾的准备工作,他们在重庆早就设有专门机构谋划此事,只是国民党不是共产党--1935年初,红军长征进入贵州遵义城,为使该城百姓对红军留下好印象,上级命令红军一律着鞋。国民党办事大而化之,太不认真,更不重视办事的落实,这是它的一贯风格。国民党军队和陈仪的长官公署对在日人长期统治下台湾民众的心理,没有兴趣去深入研究,更不会有的放矢去做收买人心的工作,加上不少官员存有贪污行为,态度又很骄横,在推行国语运动时过快过急,让百姓无所适从等,于是长官公署和“祖国军”在台湾人心目中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2·28”事件在客观上强化了国民党的权威,使台省同胞对国家的感情产生严重的疏离,但那时蒋介石并没料想两年后他会丢掉大陆,退守到台岛。事件后蒋改派文人魏道明做省主席,任命台籍人士丘念台为民政厅长,林献堂、杜聪明等为省府委员,其着眼点都是安抚人心。客观地说,“2·28”事件中蒋介石派兵去台湾镇压,不是他为退守台湾预做准备,而是国民党当局在整体中国的框架下的一次伴有大量滥杀行为的反共治安整肃行动。

省籍问题以后越演越烈的全部症结乃是“反攻大陆”不成,由统治合法性危机而造成,中央级“民意代表”为外省人占据,以后成为“万年国代”确是事实,但又事出有因。设想若无于右任、吴稚晖、王世杰、王云五、胡秋原等充任“立法委员”或“国大代表”,“中华民国”的“法统”又如何体现?蒋氏父子一方面堵住台籍人士参与高层政治的轨道,严密监视他们任何形式的结社活动,逼使他们走上经营私人经济的道路;另一方面,为了笼络人心,也给了少数本省籍人士省、县参议会议员等位子,20年后,终于开花结果。随着台湾经济起飞,台湾出现了大批本省籍的企业家和专业人士,到了1970年代初,更有蒋经国“崔苔菁”,大量提拔台籍精英参与政治,台湾的政治生态终于发生重大的变化。



七、新价值从失败而来吗?

从“丢失江山”的角度讲,国民党、国民政府是“失败者”,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熊式辉说,想起在大陆的失败,“切肤痛心,不敢回顾”。陈诚痛切反省国民党失败的原因,从他参与并领导的江西剿共战争一路反思,他声称:未能在1934年10月消灭朱毛红军,致使功亏一篑,遗恨千古。国民党高官的这些反省和反思,都是从“党国”丢掉大陆江山的角度出发的。

如今龙应台从民间的角度提出“向失败者致敬”,并坦陈:以身为“失败者”的下一代为荣!但是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台湾是不是失败者,齐邦媛教授就不同意这个命题,她认为国民政府、台湾百姓不是“失败者”,她说,如此看问题,是因为各人的“价值观”不同;第二,龙应台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一书中没有展开论述她的一个隐匿的命题,而在她的其他文章里都有所涉及,这就是1949年国府的失败与台湾以后开出的自由民主新价值的关系。

可是人们也会提出疑问,难道没有1949年国府的失败,自由民主的新价值就开不出来?证诸大陆时代,虽经战乱摧残,不是也有新价值和民间社会的存在吗?只是这些新价值最终挡不住左倾思潮的冲击而凋零。

当然,如果只是“思潮”是冲不垮手上握有数百万大军的国民党政权的,关键是在左翼思潮背后有高度组织化的强大的军事-政治集团,并得到广大农民及苏联的帮助和支持。而国民党与社会底层,特别是广大农民极为隔膜,又被普遍认为是贪污腐败,这就使得左翼的解释直逼人心,为共产党争取到越来越多的支持者和同情者,国民党也因军事失败造成全局崩溃,最后被迫退守台湾。

龙应台在书中没有专门讨论国民党大陆失败的“因”,但是它实际上已相当程度地涉及到这个关键的问题:书中引用一位被俘的国军军长对淮海战役的一段回忆说,国军打仗,老百姓“快闪”,“粮食也都被藏了起来”,而“共军和老百姓在一起,像一家人那样亲切”,“除了所穿的衣服,便衣和军服不同外,简直分不清军与民的界线”(页185)。

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位被解放军俘虏的国军军长或许只能按照共军的口径如此这般说,可是逃到台湾的前国军连长林精武也是这么说,那就说明他们所言都是事实了。在淮海战役中负伤逃亡的路上,林精武看到老百姓推着几百辆独轮车,“碰到河沟或结冰的路面,深陷的地潭,二话不说就把推车扛在肩膀上,继续往前走,走到前线去给共军补给。老老少少成群的妇女碾面、纺纱、织布,蹲下来就给解放军的伤兵上药,包扎。”(页185-186)

国府失去了民众的支持,使自己尤如空中楼阁般的脆弱,最终难逃覆亡的命运。1949年初陈诚奉蒋介石命接掌台省主席一职后,痛定思痛,宣称以“人民至上,民生第一”为治台之理念,从“三七五减租”着手,将社会基础夯实,开始新的出发。显然,台湾以后取得的成就和进步是与其失败相联系的,龙应台不会为国民政府1949的大流亡而骄傲,她是为台湾人从失败后站起来,又开出新价值而自豪。

龙应台非常动情地描绘了以下几个镜头:

为躲避解放区土改和清算斗争冲击的豫衡联中五千名流亡学生,和同样原因逃离家乡的山东联中八千名学生一样,一边读书,一边南下流亡,到了宿营地,“背包一放下,学生们就开始升旗、唱国歌、读书、听课”。一位返乡不愿南下的同学留下的《古文观止》,“变成颠沛流离中的珍贵教材”。豫衡联中的流亡学生,带着这本《古文观止》,一路艰难跋涉,在广西和黄杰率领的国军第一兵团下的九十七军二四六团会合,在他们的保护下,于1949年12月13日,和黄杰部属一起退入法国统治下的越南,原来的五千多学生此时不到三百人。随后他们又和国军官兵被法国人迁往富国岛,在一场大火中,张子静校长抢救出的唯一物品就是这本《古文观止》。1953年,豫衡联中最后到达台湾的学生只有208人(页106)。

进入越南的国军黄杰部下三万多人在富国岛刚刚安顿下来,就建起“中山堂”和“中州豫剧团”……

也是在1949年,钱穆等离开大陆,到达香港,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筚路褴褛,创办新亚书院,中华文化的薪火,从中原大地一路南下到了香江之滨。

无庸讳言,1949年后的台湾,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是由一个专制主义的国民党党国机器严密统治的。一方面,两蒋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另一方面,国民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在思想、文化方面厉行禁书和“文字狱”,在这种背景下,怎么可能开出“新价值”?

历史的悖论也许就在这里:国民党吸取大陆时代“放任主义”的历史教训,以蛮横、粗暴的“一刀切”的方式,彻底清剿一切“煽动阶级对立”的1930年代左翼文学或社会科学,终于实现了它多年以来梦寐以求,在大陆时代一直没能达到的目标:台湾社会的面貌被高度同质化了,依照党国机器的设计并在它的一再努力下,“反共”成了台湾社会的主导价值,台湾社会也成了一个反共社会。

和台湾形成对照的是,1949年后,大陆成了“革命社会”,与台湾一样,大陆也禁绝一切“反动”读物,不断清理、淘汰图书馆的藏书,甚至街头的“小人书”的摊子也被反复清理。和台湾不一样的是,大陆是越到后来禁书越严,及至文革爆发,所有图书馆关门,在马、恩、列、斯、毛、鲁迅外,所有书籍都被禁。而在台湾,到了1960年代后,禁书的尺度大为松弛,出现了许多翻印本。大陆禁书对达到“舆论一律”的目标,居功厥伟,所以以后才会有狂热效忠于领袖的“红卫兵运动”。但是,大陆毕竟很大,无论怎么禁书,总有漏网之鱼;再则,1960年代初,大陆为“反修”而在内部出版的“灰皮书”、“黄皮书”,在文革中流传到社会,多少打开了通往外部世界的窗口,实际起了启蒙的作用。

在禁书方面,类似台湾的还有新加坡。二战后的许多非西方国家在经济衰败的同时,还会受到世界性的左翼思潮的影响,大多会加剧这些国家和地区的社会动荡。老练的李光耀为了截断中华人民共和国对新加坡这个华人社会的影响,也是严禁左翼读物的流通。几十年后,当该国的中产社会已经稳固,当局又开禁左翼文学,此时那些作品已少有人问津,不再具有革命动员的作用了。

长期的禁绝左翼读物,使得台湾一些知识分子对某些左翼名著的社会作用充满不切实际的想象。我认识的几位台湾学者都对我说,他们在解严后如何买了马克思的《资本论》仔细研读,其潜台词是读了该巨著,也就可以了解中共革命了。我告诉他们,他们是被某些“匪情专家”误导了。在大陆的共产革命年代,除了非常少的党内学者和“教条主义者”,中共大多数领导和党的高中级干部是不读《资本论》的。中国的共产革命是以农村为中心,以农民为主体的革命。到1949年12月,农民出身的中共党员有340.1万人,占党员比重75.8%,文盲共300.6万人,占全党党员比重的69%,他们所接受的就是毛泽东的若干重要概念,以及“打土豪分田地”,“保卫土改果实”,“翻身打老蒋”等口号。至于知识分子,与其说他们是被《资本论》吸引参加中共革命,还不如说他们是受了鲁迅和苏俄文学的影响才投奔延安和参加学运的。我的这番话让这些朋友多少有些失望,他们大概不会接受我的看法,作为学院知识分子,他们还会一如既往地去读他们认为非常重要的左翼名著的。

说到台湾长期的反共宣传,其间虽然有许多歪曲和夸张(“反共八股”),但是大陆在1950-70年代的一些执政方面的极左错误,被台湾方面利用,用来凝聚台湾的民心,并取得成效,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两蒋时代台湾对大陆的“心战”广播,对大陆的城乡青年尤其是偏远地区的一些青年也产生了影响。君不见,文革期间,大陆“公检法”的宣判公告里,有多少“偷听敌台犯”,其中最多的就是偷听来自台湾的广播。一些城乡青年,其中不少还是工农子弟,居然按照台湾广播中提供的地址,给国民党敌特机构写“反革命挂勾信”,要求寄钱寄物给他们,最终都落入“公检法”的法网。文革期间,大陆对台广播也有影响,但是吸引的多为台湾左翼青年,对一般民众影响很小。大陆长期搞政治运动,搞株连,文革又大肆破坏文物典籍,把台湾民众吓坏了,蒋氏父子相应推出“中华文化复兴运动”,虽为官办,也有形式主义的流弊,但在台湾社会传播优秀典籍,普及中国传统文化,总比“评法批儒”,歌颂秦始皇,更易让台湾百姓接受。

今年春节前,CCTV四频道报道哈尔滨工业大学一位在台学习的大学生对台湾社会的感受。她说:“台湾人超好。”我理解她说的“超好”就是她在那儿感受到了一种在大陆生活中缺乏的,人与人之间的温良恭俭让的氛围,而这是去过台湾访问、旅游的大陆人对台印象最深的地方:台湾虽然很小,却充满浓郁的中国文化的氛围,与大陆相比,更有传统文化的底蕴!所以,我非常理解龙应台对台湾的深情和眷恋,我也完全读懂齐邦媛为什么会说出那么感性的话语:“天佑台湾”,“愿台湾在历史上长久存在”。无独有偶,这两位杰出的女性都是外省籍人士:龙应台于1952年出生于台湾,她的父母1949年来自大陆;齐邦媛于1948年来到台湾,当时她是24岁,从那以后,她已在台湾生活了62年。

如果说,新价值的孕育需要市场经济的土壤,中国传统文化追求“日新又新”的特质又推动了新价值融合、落户于台湾社会,那么战后西方思想、文化就成了新价值的直接的搬运者。

1949年后,台湾被纳入到美国冷战反共的轨道,受到西方战后思想、文化很深的影响。尽管自由主义思想在台湾长期被压抑,受打压,但始终是台湾的一个重要的思想潜流,其长效作用随经济和社会的发展而慢慢凸显。而在西方战后文化的影响下,1957年后,台湾的现代文学运动兴起;1960年代后,台湾一些人还引入了存在主义哲学,于是西方个人主义与两蒋的专制主义又形成张力。

走笔到此,我想起以前读的郑鸿生的《青春之歌》。他说,由于两蒋当局完全禁绝左翼读物,1968年,钱永祥等这些反抗党国专制压迫的青年知识分子,是从罗素、萨特还有一些欧陆的逻辑经验论者那儿吸取思想养分的。使我印象特别深的是钱永祥等坐在台北的冰果室里,一边抽着烟,喝着热柠檬茶,一边在为他们的社团刊物《大学论坛》安排稿件。啊,热柠檬茶!多么神奇的物品!我敢肯定,1968年的绝大多数的大陆青年还不知热柠檬茶为何物!同样都是在思索着青年的出路,那个年代海峡两岸青年可以说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物质和精神世界里。相比之下,钱永祥等是幸运的,他读的是全台最好的中学--台北建国男中,以后又进入台湾最好的大学--台大。如果他的母亲没有把他带往台湾,在1960年代的大陆,“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子弟”是不可能享有平等受教育的权利的,更别说考入大学,甚至还会因思想异端,被送上断头台--在1970年的“一打三反运动”中,一些“出身不好”的青年人就是因为“离经叛道”而被处以了极刑。所以可以这么说,相比于“极左主义”,台湾的右翼专制主义还有其“柔性”的一面的:柏杨居然在台湾的牢房里写出他的名著《中国人史纲》,而丁玲因长期被单独监禁,不许阅读,是靠着背诵儿时母亲教给的古诗词才免于发疯的。两蒋父子从来没有认同过自由主义价值观,但是在他们的治下,台湾也从来没有切断过与美国的密切的政治、经济、文化沟通的渠道,于是西方的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的思潮,“随风潜入夜”,最终为新价值的孕育和成长提供了富饶的土壤。当所有这一切都聚合在一起,1987年7月,蒋经国宣布开放报禁、党禁和大陆探亲,台湾就跨过了通向现代民主社会的门槛。

八、千古兴亡多少事,不尽长江滚滚流

去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六十周年,也是国民党退守台湾的六十年,六十年,这是两代人的时间,但是在历史的长河中,也就是短短一瞬间。

十月下旬,我在上海医院的病榻上,手术后的伤口疼痛,没有使我流一滴眼泪,但是当我读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最后一段,也是全书的点睛之笔,我的眼睛充盈着泪水,龙应台的几段话深深地触动了我。

龙应台写道:

太多的债务,没有理清;太多的恩情,没有回报;太多的伤口,没有愈合;太多的亏欠,没有补偿……

太多,太多的不公平,六十年没一声“对不起”。

龙应台不回避,不遮掩,以赤子之心,将她对公平正义的立场和态度,完全无保留地展现在公众面前,分量之重,超过了任何宏篇大论。

几个月后,我还是在医院的病榻上,春节期间的医院十分安静,我再读龙应台的书,这次是在南京,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南京,是旧时国民政府的首都,也是中国历代建都最多的城市之一,石头城下,秦淮烟水,见证了多少王朝的兴亡和更替。然而,在这儿建都的王朝几乎都没有兴旺长命的,这就使得这座古城有一种凄凉落寞之感,白先勇笔下《台北人》中的南京,也有几丝愁苦的意蕴。

1998年,蒋介石的机要秘书周宏涛,回到南京总统府旧址。1946年初,他曾陪同蒋介石从陪都重庆回到这里,那时南京万人空巷,欢迎蒋委员长胜利还都。可是三年不到,蒋介石仓皇辞庙,再也没有回到南京。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今他重归旧地,触景伤情,百感交集,想蒋氏去台后,“念念不忘光复大陆的使命”,却事与愿违,“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十年后,龙应台也回到南京,望滔滔长江,寻找她父亲经历的抗日的战场和已消失的、在日军侵占南京时关押过“八百壮士”的老虎桥监狱,造访城郊的外交九烈士墓和航空烈士墓,着眼点是恢复历史真貌和彰显人性。

六十年过去了,南京已高楼林立,长江上已建成三座横跨南北的大桥,中山路上的梧桐依旧,却不复旧时的静谧。就在总统府旁,建成了南京最大的仿民国建筑的时尚酒吧区“1912”,民国时代达官贵人的住宅区--江苏路上的洋房群,也被重新修缮一新,据说将作为城市的新的旅游亮点。那些和1949年相关联的地点:通往上海的下关火车站,已成为一个小车站,那个曾经挤满逃亡人群的小广场,如今只有几个老人坐在那儿晒太阳。城东的中山门,是1949年国民政府各机关从陆路逃离南京,南下宜兴、杭州的出发点和必经通道,现在已树木葱葱,成为沪宁高速公路的起点。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在南京,我看到一个远去的民国时代的背影。

岁月无声,江山有情,今天,经济成长了,国力强大了,和六十年前、三十年前相比,大陆民众的生活得到很大的改善,但是离一个自由和公平、正义的社会,路途仍然遥远。展读《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感受,如果说台湾的外省老一辈,从中读出“伤”与“痛”,那么在大陆的许多读者,则带着自己的关怀,已不全然是为了追忆历史,更是祈盼新价值成为福佑人民的灯火,从此照亮国族前行的方向。

家国六十年,河山千万里,“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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