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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的背影 —— 刘志成散文印象
肖建新
从《一条歌的河流》到《流失在三轮车上的岁月》,刘志成的散文有了一个巨大的转变,不仅仅是视角上的,也是深层意识与生活姿态方面的有机嬗变。如果说,《一条歌的河流》是一种向上的、大区域的解读和与历史相溶的内心体验,以一种博大、悠长、深厚、悲怆的历史文化背景做为支撑,呈现出多维的审美观照,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激情、高扬、大气的语言风格,那《流失在三轮车上的岁月》则是民生的,底层的,平视的,甚至是向下的,展开的是一个系列瞬间的剖面,感受,和与被欺凌、被否定紧密相连的低层生活的种种情境,对社会个性生存状态有着清醒洞察,内蕴逼近现实、也逼近人生的冷峻意味。向下更具备了现场的意义:关注生命中那些时时刻刻都在涌出、又不可忽略的瞬间与生命场景,并把它们有机地、颇具匠心地传递出来。
角度:三轮车夫。刘志成选择了一个别样的、常被人忽视的角度,三轮车夫。这让我想起了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苦难的意味从题目中就忽隐忽现地呈现出来。这种生命形式的定位是作者经过慎密思考而确定的,有种小说的味道——它构成的既是生存空间的狭小,逼仄,窘迫,工作时间的漫长,无序,被他人决定的随意,也是心理上迫于生存压力的无奈的缩退与徘徊,即一种仅仅是悬浮于生存层面上的求生态势和自尊与自卑的相互交接状态,某种程度上是失却了这些心理体验的空白地带。自尊是每一个个体区别于他人而意识自我价值的确认,自卑更是自尊遭到践踏、得不到公正张扬的人格萎缩。作品中的主体在自尊与自卑之间的交接状态滑动:迫于生活,有时必须屈从于他人的意志,迫于自我又不得不时常重塑自尊。
三轮车夫是活在生活最底层的一个群体,以体力和三轮车为谋生手段,时间是零碎的,片断的,被动等待的,无限延伸于他人的随意性之中,穿行在各色街巷之间,大部分体验掺杂在与少得可怜的金钱的获取的过程中。“我活在了一个冷漠和孤独的世界里,营建着比一条城市狗活得稍为体面一些的生活”,因而他们传递出的,是最苦人群的呐喊和呼唤,是被折磨中无奈显现出来的最本真的痛,是被社会和他人压抑而部分变形的人格焦虑。
基石:良知。正义与良知,构成了这系列散文的基本图谱,也是作者始终贯穿始末的主线。良知是拷问一个社会的法码。缺乏普遍良知的社会则像温度计的指针一样,不断滑向冰点和冰点以下,冷漠与残忍就有可能长驱直入。在这些作品中,作者对打工者、弱者和底层生活者的根本生存环境充满了深切关怀和潜沉的拷问:他们究竟该怎样走,怎样对待他人和突如其来的变故?怎样在这种逼人的生活中保持本真而不失去自我?“面对物质的河水,我们除了心灵寂寞,以物欲遣怀,还能选择什么?能打开心灵村庄的是什么?”, “我突然对熟悉的事物感到了陌生:大雪茫茫,还要覆盖高原多久?北风如刀,雪下潜伏的生机还要历经多久的炼狱?万物抵达春天的理想,是否已像肥皂泡一样破灭,妥协了冬天的萧杀与寒凉?” ,“在城市的草丛,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孤独的蟋蟀。”,“谁的内心草原,牧养着道德的牛羊?” 这些拷问,震撼着我们的灵魂,对人类恪守的道德底线进行了苍凉的追问。这种不懈的思索使他的作品中有了终极的关照,作者几次提到清真寺里传出的祷告:“那要吞我的人辱骂我的时侯,神从天上必施恩救我,也必向我发出慈爱和诚实。我的性命在狮子中间,我躺卧在性如烈火的世人当中。他们的牙齿是枪、箭,他们的舌头是快刀……神啊,求你敲碎他们口中的牙。”
给一些灵魂寻找可以慰藉的归宿,是这组作品散发出来的另一种意味,信仰、爱的空白再度让人陷入思索的困迫之中。
细节:内在的血肉。独特的细节处理能力构建了这系列散文的血肉和内在的气质。“辣辣的目光看着我,一个女人的冷,此刻距离我这么近。那一瞬间,我留在了那一场虚拟的幻觉中。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枚雪花,正化在一个踏雪者的手中”—— 《潮湿的窥望》。这个瞬间是冷却的,也是温暖的。“ 接着又发疯似地扑在男人身上,那凄厉的叫声,像锋利的斧子,在粉碎着带血的骨头:老天呀,他走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咋办呀。那个呀字的哭腔拖得很长,像山丹丹幽放的芬芳在房间里连续回荡:呀呀呀……呀呀呀……女人蒸腾的泪水,漂浮着青草离开大地内核的气味。”——《淋湿的哀颤》。将男女间的情爱表现得生动,鲜活,形象。“男孩吓呆了,大串大串的泪珠掉了下来,摇动母亲的双手割碎了片片阳光:妈妈。妈妈。哇。接着又转过身,摇着男人:爸爸。爸爸。哇。那声音仿佛前一点泪水和后一点泪水中间插入的一个短短的休止符。”——《带着十字架上路》,通过对一个孩子的细节的描述,展示出了那种无法挽回的痛。留住了一个瞬间特别的气息。
刘志成散文中的细节是惊人般生动,新颖,别致,有力地传递了文章内核的东西。
语言:冷涩中的诗意。刘志成的散文语言富于特色,运用了众多而适度的修辞手法,丰腴着表述的表情。从普通的语言空间到个性的语言空间,是作家趋向成熟的标志。在《一条歌的河流》中,“也许,从祖先们沙哑的嗓子里流出来的那些音符,已被残酷无情的时间给剥蚀了,但却剥蚀不了陕西北人那种特有的苦难情结以及他们灵魂的升华。”语言质感,苍凉,有着骨的硬度。“像春风拂过大地,又像是泉水叮咚山间,让我怔怔地在一种回味无穷的音乐圆润里长时间拔不出来。”又充满了诗意,感触,和细腻。《像狗一样行走》中,“这时一股旋风突然翅羽扇击,插入了鄂尔多斯高原春天的心脏。”语言突兀有力。“我拈住了每粒哭声的神经,宛如一根草叶在极光后的地震中左摇右晃。”新颖而不落俗套。“如一片叶子的重量压弯了一树的春天”这种语言的历练充满了思想的深度和情感的不着痕迹。
同时,这组作品中的某些部分使用了过度的修辞,便作者的意指陷于迷混,是它的一点不足。
碰撞:乡村文化与都市文明。在这系列作品中,底层生活者大多具备了乡村文化或传统文化的特征,善良,温厚,宽容,同时也愚昧,守旧,欠缺必要的知识、现代意识和法律观念,在与强权的争斗中,毫无选择地处于劣势。在《带着十安架上路》中,齐格格的男人被酒醉的警察撞为重伤,后死于医院,“我”一个送伤者入院的车夫,却被无情地折磨,齐格格又被人指示遭到了强暴。在强权者的手中,一条人命是可以无原则剥夺的,弱者的人格尊严被随意地践踏。作者将这种不对等的碰撞血淋淋地展示出来,并指向了它的核心:强权是多么的可怕和可恶。
作品中,一个个底层人物身上透析出了都市文明背后的生活:悲凉,艰辛,尴尬,无奈,像一条寒冷的鞭子扫过人的心间。特别是《穿过浮尘的光影》中的蔚琳花,她做过不同的工作,因受到歧视与欺诈而改换,最后沦落为别人的情妇和生育工具,她的命运向我们传达了这样的信息:没有自我价值和人格尊严的人,最终会失去自我。她既是承负生命压力和重量的人,又是在城市这个被欲望填满的地方徘徊和孤独的人。作者对她并没有完全的否定和拒绝,而是充满了同情和救赎的心态。
意味:孤寂的背影。这组作品,组合在一起就有了一种特定的意味。清醒的三轮车夫身上,始终流露出了孤寂者的深刻体认。他用身体来辨析着这个社会的部分脸谱:有钱人的高傲,蔑视;平民的欺诈,尖薄,偏狭;有权者的残忍,冷漠;虚情假意者的玩弄,自私,底层生活者的疲惫,无奈,绝望等。这些脸谱,让清醒的孤寂者的内心更加焦灼,对人类渐失渐远的善良和温情持有了一种苍凉的追怀。
作者有力地抓住了生活中那些坚硬的事实,披露了令人痛楚的当下生活和令人触动的生存压力与困境,对弱者表达了深厚的人性关怀,同时也对这种生活的社会根源进行了洗析,是对现实的一种近距离的批判。需要说的是,我更愿意把这些作品当成一个系列的小说来看,也惊叹于作者在固有成就后所做的选择和对生活疑虑背后的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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