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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学习:孔庆东“文本细读”鲁迅《伤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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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9 20:07:2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原文地址:专题学习:孔庆东“文本细读”鲁迅《伤逝》(一)作者:吴泓工作室

孔庆东“文本细读”鲁迅《伤逝》

    孔庆东,祖籍山东,系孔子第73代直系传人。中共党员,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超越雅俗》、《谁主沉浮》等专著。曾在电视台和大专院校讲授金庸小说,广受欢迎,人称“北大醉侠”。他语言驾驭出色,文章不仅生动有趣且愤世嫉俗,他那种差不多是与生俱来的幽默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
    春暖花开的季节是一个非理性的季节,不是一个适合读鲁迅的季节。上鲁迅的课,或者是读鲁迅的作品最适合在秋天。你看春天一到来,随着校园里百花一盛开,你看看各大媒体上报道的都是什么消息,大多数都是犯罪的消息。什么犯罪啊,什么男女之事啊,什么明星走光啊,什么教师猥亵女学生啊,反正都是这些事情。然后各路的豪杰都从什么法制教育啊,民主教育啊,什么道德教育方面来评价这个事。在我看来这些都是胡扯。这主要跟季节有关系。古往今来,任何社会体制下,都是春天是犯罪率的高发期,春天是一个不理性的季节。以前我们总觉得在春天好像文人墨客喜欢骚动,什么“红杏枝头春意闹”,其实何止“红杏枝头春意闹”啊,这流氓心里也“春意闹”。所以你看古代杀人都选择在秋天,为什么秋天杀人呢?就是因为统治者他也知道,春天是不理性的季节,所以春天一般不执行死刑。假如春天一高兴就执行死刑,那得错杀多少人哪。所以统治者都知道,秋天的时候,把死刑犯的名单拿来,皇上看那个名字不顺眼,打个勾,斩了。所以说秋天是理性的季节。所以我们在春天的时候读鲁迅,要有一点克己复礼的功夫,要耐着点性子。说实在的,鲁迅的文字跟春天是有矛盾的。你看鲁迅很少写那个春光烂漫的好天气,写了也是讽刺的,比如在《藤野先生》里面说,在那个春光烂漫的樱花底下,写那帮清国的留学生,“一个个盘着油光可鉴的大辫子,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这是鲁迅讽刺的笔法。鲁迅写自己的生活呢,叫做“惯于长夜过春时”,还记得这首诗吧。本来大家都觉得挺好,都出去踏青,他却是“惯于长夜过春时”,春天在他的印象中,是漫漫长夜。所以鲁迅他喜欢写秋天、写冬天,写这样的季节。
    《伤逝》也是鲁迅小说中的名篇,也是难篇。读了之后很少有人不被打动,即使你没什么文化或文化水平不高,你稀里糊涂的读一遍,你肯定心情不好,不管你是小学毕业还是博士后毕业,你读了《伤逝》没有人不受感染的,讲不清楚,反正读完之后觉得特郁闷。那就对了。
    《伤逝》这篇小说在收入鲁迅的《彷徨》这个小说集子之前没有公开发表过。当然一个作品发表没发表过,对广大读者没什么,学者却会去研究,为什么没发表过,他会去琢磨。
    《伤逝》,我们知道“伤”在这里是动词,“逝”是它的宾语。逝去的是什么,伤的是什么,仅仅是伤痛伤感于过往的岁月吗?关于这篇小说到底伤的是什么,有很多种见解,有很都种议论。今天我们大家听说过或者读过这篇小说的大概都知道,这是鲁迅的爱情小说,是鲁迅写爱情的小说。鲁迅很少写爱情,鲁迅参加五四运动的时候已经是四十来岁的人了,很快就被封为青年导师青年领袖。其实也挺悲哀的,本来想跟青年混在一块儿,一不小心就被封为青年导师了,所以也挺无趣的。那么他伤的是什么?是很可以研究的。
    有一个副标题,叫“涓生的手迹”。“涓生”是个人名,这个副标题对正标题和对正文都有重要的影响。如果你读了正文之后你会知道,本文是第一人称叙述。那么假如没有这个副标题,读者会是什么印象呢?伤逝,下面我怎么怎么样,那又容易认为这是鲁迅自己的事。就和鲁迅写《故乡》一样,认为是鲁迅自己的事。所以他一定要加个副标题,把自己撇开,说这不是我们老周家的事,《伤逝》这是一个叫涓生的人的事。就像《狂人日记》前面有一段小序,讲下面的狂人,虽然是第一人称写的,但并不是我鲁迅。说赵家的狗可以看我两眼,看的不是鲁迅,看的是那个狂人。所以,这里是一个人称策略,利用人称来加强叙述的真实感。读者由于有了这个副标题,不但认为下面的故事是真实的,读者还可以把自己带入进去,可以想象这个“我”是自己,也可以采取旁观的态度,认为在看作者给他发现的一个故事。
    比如说茅盾有一部小说叫《腐蚀》,它前面写的序,也是假装说是在重庆空袭的时候在防空洞捡到一本日记。小说是以日记的形式写的,日记的主人公是谁呢?是一个国民党的女特务,这女特务原来是一革命青年,受国民党宣传参加革命了,没想到这革命工作就是当特务,就是抓共产党,把自己男朋友抓来了。他这样就增加了真实感了,我是在防空洞捡的,好像真是一个女特务丢了日记一样。这“涓生的手迹”手法是同样的,类似的,使你觉得这是个真事,好像是鲁迅得到的一个什么什么日记。
    生活中也的确有很多这样的机会,前不久我又在地摊上买到一本日记。是一个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一个北京的贫困人家的孩子在七十年代写的日记,里面写他非常纯洁的革命理想,他的学习,他的工作,他每天鞭策自己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然后他一步一步怎么入党,对当时的社会情况、现象发表见解。我想这个日记的主人公大概五十多岁了,根据这个情况好像现在至少已经是中层领导了,因为他写日记的时候已经入了党当了一个小头目了。但是我不知道他这个日记为什么没有保存,是丢了还是家里人给他卖了,还是他现在已经放弃这个纯洁的理想了,就不知道了。但是,读这个东西我觉得是非常的感人,因为当时就写七十年代,他当时感觉自己的生活非常的好,跟五十年代比,说五十年代家里很穷,家里孩子一大堆,有时父母生病,等等,然后经过奋斗。从他的日记你可以看到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是怎么强大起来的,那时候人们的想法,每天自我解剖,自学,包括读鲁迅,读党的文件,也读外国文学作品,写的一些笔记,你看那个时候非常充实。所以有的时候你可以在地摊上花很少的钱买到一些非常珍贵的文物。那天我在《凤凰卫视》周文涛问我,说你怎么不买点明清家具什么的。我说没钱呐,买不起那么贵重的古董,只能花几块钱买买这个。因为卖书的人他不知道这东西值钱,只有到我们这里才发现这东西值钱。所以这“涓生的手迹”,就仿佛是在什么地方偶然得到的一个珍贵的文稿一样。那么读者一开始就会想象这是一个真实的日记、读书笔记一样的的东西。
    我们看正文,开头第一段也是第一句是这么写的: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鲁迅他是非常厉害的,一句话就可以把人带入一种情调,带入一种氛围一种意境。就这么一句话,一下子就让人进入一个别样的空间。我们今天可能很多人都会模仿这种写作方式,可是在那个时代,这在中国是最新颖的写作手法。用一个“如果”开头,你看看中国传统的小说可有这样的写法?“如果我见到宋大哥,我一定跟他上梁山。”李逵说(众笑)。有这样的叙述方法吗?绝对没有。只有到了二十世纪的现代,竟然有这样的小说。而且这一句话你说它是叙述吧,其实它是诗,是诗一样的语言,它给整个作品定下了一个诗的调子。
    这里还出现了人名,“子君”。叫“涓生的手迹”,可是一开始就出现了另外一个名字,“子君”,跟涓生是相对的。如果你尝试过些旧体诗词的话,你可能会有这样的感觉:当你写下第一个音节的时候,整个诗的调子差不多就定下来了。写小说也是这样,往往第一句话就把整个小说的调子定下来了。比如说你写一个记叙家庭生活的小说,你小说的第一句叫“俺媳妇儿”(众笑),下面整个小说的调子就可以想象了。假如第一句不这么写,“我的妻”(众笑),马上下面的调子就不一样了。所以说小说的开头是非常重要的,它的开头是不平凡的。当然现在,这种写法已经被恶俗化了,完全可以变成一种戏法,我们想象这句话如果让周星驰来说,就会变成那种《大话西游》式的语言了。
    会馆〔2〕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这个会馆都是外省的同乡在北京建立的一个住所,可以有基本的住宿条件,有的还供应一点饭,相当于现在的驻京办事处。不过现在的驻京办事处都是政府建立的,那时候是同乡商人出钱。像绍兴就有绍兴会馆,鲁迅自己就长期住在绍兴会馆中,所以他有会馆生活的经历、经验。这又让人觉得好像跟鲁迅又有点关系。
    你看他的第二段的开头一句仍然是这样不平凡,你看这么长的句子,会馆〔2〕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这么长的定语,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句子一长定语一多,节奏就慢下来,节奏一慢就有一种抒情的调子出来了。这个小说像诗一样,在抒情。如果有懂音乐的朋友你试着给伤逝这篇小说配乐,或者你选一首乐曲,然后在你的书房里你打开《伤逝》这篇小说你读,然后你放一首曲子,你想想应该是什么风格的一首曲子,或者说用什么乐器来演奏。好像小提琴比较合适。在那种曲调中来读这篇小说一定会有别样的审美收获。
    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在这种抒情的调子中来讲的故事,有很多小说是讲故事为主,然后来抒情,这个小说似乎从一开始是抒情为主,故事还没展开呢,乐曲已经演奏起来了,你耳边仿佛听着演奏,然后你知道原来他跟子君是恋人,他爱子君,可是又写得很不寻常,一看他写的这个样子就主要不是写他爱子君的故事,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原来他爱子君是有一种形而上的东西,不仅仅是要写一个《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故事。马上就和那些东西区别开来了。
    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
    鲁迅非常善于使用排比句,这是我们注意到的,鲁迅使用排比句使用得特别好。我们现在写作文老师也教我们写排比句,当然那个排比句排比得特别生硬,没有达到排比应该获得的那种文学效果。我们那有些排比句:“欢迎你啊新同学,欢迎你啊小张,欢迎你啊小王。” (众笑)这种排比句没有意思的。
    你看就“这样的”三个字给你排比得,排出这样一个婉转、一个凄婉的调子,你看他“这样的”三个字用得多好!
    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你看他写的是一个人的主观感受,但这个感受里边慢慢的你知道了很多信息,其实你已经知道故事了,你起码知道他一年前跟子君在这里同居,但他主要不是讲的这个事,讲的是这个感受。
    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他们曾经从这搬出去过,在一个胡同,那胡同叫吉兆胡同。这个名字很好听啊,“吉利的兆头”代表希望的意思,但是你从这个叙述中你分明感到这是一场梦。鲁迅的小说经常使用梦的框架,《伤逝》,其实还是一个梦。她将一年前有过这么回事,但是是无人用梦能够证明的。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无怪乎语文课的老师喜欢用鲁迅的作品来讲修辞手法,因为鲁迅的修辞手法的确实使用得频繁而且高妙。但是老师老这么讲,老这么讲就把鲁迅更重要的东西给忽略掉了。但是我们更成熟之后,是会知道这个修辞手法是很高妙的。你看,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这是什么修辞,这是顶针。他用来是这么自然,你根本就不觉得,因为太自然了,像两个音节相连一样,流水一样就上来了。
    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这些词在鲁迅用来一个个都是活的。根据心理学,至今仍然有很多人喜欢听高跟鞋走路的声音。但是可以想象在民国初年的时候,概是中国很早的一批女性穿着高跟鞋走路的时候,这个给当时的男性带来了一种崭新的生活图景,生活中的音乐、生活中的音响。我想鲁迅一定亲自经历过,不然怎么能描写的这么生动呢?你看他描写得那么仔细!可以想象她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他曾经仔细地去想象过,想象这个清响。而且说他是骤然生动起来,把人都写活了。(刘震云讲北大,雪花膏,故乡面和黄花)
    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这是白描的一个人的形象,典型的“五四”青年、“五四”女学生的装扮。五四女子的装扮,是以黑白分明为主调的。白面黑发,白衫黑裙,白袜黑鞋。黑与白,是服装史上永恒的流行色,所以不论何时何地看到五四女性,不论是在影视中还是在画片上,你都会觉得那是一种美,一种纯真的美,朴素的美,自然的美,永恒的美。那美中包含着太多的快乐与哀伤,理想与幻灭,刚强与柔弱,激越与平静……对于今天的人来说,那美就如同古希腊神话一般,几乎是不可再现的。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写得是新叶,但是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有很有北方的特点。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鲁迅在北京住的时间长,北京讲藤花两次是用“房”的,鲁迅先生于1912年5月5日傍晚来到北京,当晚住在骡马市的长发客栈,6日上午即搬进绍兴县馆的藤花藤花有一棵盘根错节的古藤,这棵藤花曾被鲁迅先生写入小说。有人为它题过匾:
         深紫浓香三百朵
         露红凝艳数千枝  
一房一房的。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你读到这里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悲剧,子君怎么了。感觉子君永远永远地不来了,是不是死了。这个节奏很象中国古人写的一种文体,叫做悼亡诗。我们知道中国古人很少把写爱情的作品写给自己的夫人,有一种情况就是夫人死了,夫人死了才写诗来哀悼她,这种诗专门成为一种文体叫悼亡诗。悼亡诗就是指哀悼夫人的。至于其他的爱情诗篇一般都是写给夫人以外的女性的(众笑)。你看《伤逝》不然。他有的时候写现在,有的时候写过去,是那种感觉、感情把它们连缀在一起,不用那种“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现在再说去年的事”,不用这种手法。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我们看下面他要写的是人在恋爱中的感觉,不管是谈过恋爱的还是想谈恋爱的,你看他写得是否生动。就是女朋友没来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如果没有亲历过恐怕写不出来。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鞋子的声音,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tuó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通过听这个声音来表达恋爱中的人一会儿失望,一会儿又绝望的这种心态,写的时非常好的。恋爱中的人的期待往往是通过听觉来表达得。古诗中也有这样,但古诗中常常写的是女性等待男性,古诗中经常写的是闺中少妇或者是少女等待男人来,去听。
    有一首古诗叫“雷隐隐,惊妾心,侧耳听,飞车音”。就是嗡嗡嗡嗡地响,以为是男朋友驾着马车来接她来了,打开门一看,原来是要下雨了,打雷,并不是塔吉拉克来了。那么这个写得是男性等待女性的声音,写的也是这么生动。
    《围城》方鸿渐等唐晓芙:他虽然耐心等着,早已不敢希望。点了一支,又捺来了;晚上凉不好大开窗子,怕满屋味,唐小姐不爱闻。他把带到银行里空看的书翻开,每个字都认识,没一句有意义。听见外面跑堂招呼客人的声音,心就直提上来。
    我憎恶那太不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人家不象他也讨厌他也憎恶,人家象他也讨厌也憎恶。人在恋爱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是变态的(众笑),所以热恋中的人你别惹他,也别理他,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因为他这个时候处在一种异常状态。它失恋了你再安慰他(众笑)。你看下面他又写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写得这么感同身受,很令人感动,人在热恋中老爱去胡思乱想,迟到五分钟就想像被车撞了。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这里出现了爱情的障碍,原来他有一个叔叔骂过他,不同意他们的感情交往。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
终于这个恋人来了。我觉得我跟现在的同学们也开始有了代沟了,我不知道现在的同学们还有没有这种谈恋爱的感觉,因为现在联系太方便了,不用每天等着人家走路的声音,你打一电话就行了:“到了吗?”,“到了,已经到楼下了,下来吧”(众笑),非常方便。减少了很多等待的痛苦,减少了痛苦其实就是减少了爱情。没有这样的等待,没有这样的希望再失望,灭了再着起来,没有这个反复,不会获得深刻的爱的感觉的,一切都是快餐式的,那样的便捷,那样的不值钱。所以我觉得要保留,你自己没有了要体会这种感觉,去想象那个人物当时心里的喜悦。
    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帖(安宁平静)了,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不是子君的说话声音,是涓生的声音,然后,,谈什么呢?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4〕……。我们看下面这点就比较俗了,这是文学青年惯用的内容。千万个青年大概总是如此开始的,现在只不过是换了一批作家而已。当然现在还可以谈明星。
    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一种纯真的对文学生活的仰慕。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因为这雪莱是非常英俊的一个诗人,女孩子见了不好意思。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可见子君还是从旧思想中走过来的,看着英俊的男人的肖像,感到害羞。这种感觉今天好像绝对没有了,已经恍如隔世了。今天的女孩子看到这样英俊男性的肖像,赶快跑过去照一张相,(众笑)就不一样了。——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里去了。不知不觉已经展开一些画面,一些故事,但其实整个的调子还是抒情的,好像是一池抒情的碧波,里面荡漾着一些故事,这是《伤逝》这篇小说中的某些基调。由于不用按逻辑讲故事,所以这篇小说特别自由,它可以想写一个画面就写一个画面,想写一句话就写一句话。下面就出来一句话,加了引号的一句话: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在一个并不讲故事的小说里面出现了这样一句听上去很冷静很平淡但其实又是斩钉截铁、在那个时代又可以说是振聋发聩的话。鲁迅不怎么写爱情一写就这么厉害。这句话读了之后没有人能够忘记,这是那个时代的女性的宣言。最斩钉截铁的宣言。所以很多人看了之后都会很嫉妒子君的这句话,“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是“五四”时候被压抑了多少年之后的女性发出的呼声,自由的呼声。发出这么多年了其实现在也没有完全实现,现在有多少女性能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当我看《神雕侠侣》的时候我想让小龙女说出这句话来,想要杨过说出这句话来,“你们有什么权力干涉我的感情生活?”但是这是一种理想。这句话为什么可贵?就是因为它不容易实现。即使在现在我们号称民主号称自由号称全球化的这样一个时代,这句话好像更不容易实现了。我们受到越来越多的压迫,越来越多的束缚,那么多的老板在管着我们,今天是好像谁都有干涉我们的权利。我们说话要小心谨慎。
    可是这是子君说出来的,并不是涓生说的。什么时候说的呢?
    其时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很少隐瞒;“很少隐瞒”的意思是还多少有点隐瞒(众笑)。她也完全了解的了。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而且说不出的狂喜,当恋爱中的女朋友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是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在“五四”的时候有一个女性能说出那样的话,就会有更多的女性说出那样的话,女性就会越来越自由、越来越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会有无数的子君会走出家庭,走向辉煌的曙色。当然历史中并不是一条道越走越好,中间会有很多曲折,走来走去现在又有很多人号召女性要回到厨房了,要回到家庭去,现在已经有很多这种论调出来了,反正还没有男人挣钱多呢,在家里相夫教子吧。也许更有道理,这个时代需要有这么一个曲折,但是在那个时候这就是伟大的声音。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我们看在那个时候虽然说已经风气开放,男女可以自由交往但是环境的压力是很大的。两个人在屋里可以谈易卜生谈雪莱,出门送她不能在一块儿,要相离十多步远才行,即使子君说出那么坚决的话来。所以鲁迅在一篇文章里说柔石,只要发现离她七八步远有一个女性,我便疑心是他的女朋友。完全可以类推的。其实不止那个时候,我小的时候也是那样,男女同学不能随便交往,所以你发现一对男女同学,相离七八步远的走路,你基本可以判断出什么东西来。周围果然有压力。照例是那鲇nián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他写那个脏的玻璃窗,实际上是写他脏的心灵。心里肮脏,这是象征。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一老一少两个人。她目不斜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 在那个时候能够有勇气自由恋爱,虽然离的十多步远但这已是足以自豪的事情。虽然是个人感情,但对于时代来讲这是先觉者,开拓新的路。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
涓生在这里对子君是非常赞赏肯定甚至是有几分倾慕,钦佩。在恋爱中往往女性比男性更坚决,男的有时候反而犹豫想这个像那个,女性有的时候是义无反顾的。但是也可能由于女性义无反顾更坚决,会产生别的问题。所以我在小说这里写:女比男坚决,但,省略号。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他在回忆他怎么向她求爱的过程,但是记不清楚。为什么记不清楚呢?因为人在那种时候是非理性的,如果记得特别清楚,那可能是很理性的,可能是事先盘算好了的,有计划按步骤进行的。我们现在的人经常都是有计划按步骤进行的,精心设计好了的。卖多少钱的花,在什么时刻说什么话。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都是研究过的,并不是事先没有研究过的。研究过什么呢?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因为恋爱中的人患得患失所以都要设计一番。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都忘了。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写得很可笑,但是又是非常典型的。无数青年人可能都经历过这种场面。那个时候还是二十年代,中国有电影还时间不长,但是已经可见电影的魔力了。电影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电影进入人的生活给人带来娱乐,但同时就控制了人,慢慢的人多东西都模仿电影。我曾经抨击过,我说现在的青年人不会谈恋爱,连接吻的方式都是好莱坞的。因为他还没有谈恋爱的能力的时候从小就在电视上看熟了,所以某一天他具有了这种能力的时候就没有了自己的发明创造了,一律都是好莱坞式的。原来在鲁迅的二十年代就这样,在涓生向子君求爱时都用的是电影上的方法。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nǜ(自愧曰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下面是一个可笑的场面: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原来也是好莱坞式的。电影的魔力太大了。你会认为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表达你的那种感情。
    写了这一段就感到涓生又可笑又怜但是又可钦佩,又可敬佩。因为他有勇气,尽管他知道这样做是可笑的。事后想起来会觉得可笑,但是,当时虽然是模仿的,却是真诚的模仿。就像我们现在很多青年人一样尽管是模仿的、模仿的别人的话语、模仿别人的诗,“如果加上一个期限是一万年”,周星驰的话都可以说得出口,但是不妨碍他的感情是真挚的。因为他没有能力发明自己独创的话,他感情是真挚的就可以了。所以涓生的这个举动是有值得钦佩的一面的。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分明;仅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你看他把一个听到向自己求爱的女子的神态、眼神写得何等的生动。这几句话绝对超过《红楼梦》里写林黛玉的那个眼睛的话。你可以比较一下贾宝玉初见林黛玉的时候林黛玉的眼睛,那一段也写得非常棒,形容林黛玉的那个样子,但是我觉得不如这一段写得好。两弯似蹙非蹙罥juàn(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一段写得是活的、有具体情境的,写子君的眼神是那样的悲喜惊疑,然后就似乎要破窗飞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用科学的语言无法概括。你现在概括一下子君的心情,心跳多少,你发觉不好概括。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没有知道她怎样说或是没有说。 这些都忘记了,得鱼忘筌quán。这是庄子说的,鱼已经打到了,忘了那个打鱼的篓子。这种状况说明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是真挚的,这是一种真爱。鲁迅特别重视“真”这个东西。不论好坏不论左右,“真”就是“好”的。涓生自己是非理性的,不记得,反过来,下一段说:
  她却是什么都记得:
男性和女性不同的恋爱心理。我记得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中国刚刚开始大讲爱情问题,我们那时的学生经常看什么《爱情心理学》之类的书,中国的外国的。学校又有各种讲座讲爱情心理学,“怎样树立高尚的爱情观”,大家都去看,主要是去看“爱情观”,高尚不高尚就不管了。听这些讲座慢慢地知道了男性女性在这方面的差异了,男性谈恋爱的时候什么都记不住,而女性,什么都记得。慢慢的你去体会。谈恋爱的时候你要小心女性,像电脑一样记得你每一次错误,你稍微触犯了她,她就给你死机了(众笑)。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她能够滔滔背诵涓生的言词,涓生自己却忘了。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很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从他这个很忧伤的叙述中我们仍然能够感到幽默。子君在嘲笑他,当时那个下跪的那一幕,我们可以想象很多很甜蜜的那样的场面。夜阑人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这两人还要温习。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语,然而常须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 这一段我们看到两个人感情很深,形容夫妻好的感情的话都可以用到这里面。但是你怎么就觉得这两个人怎么老要复习呀?一遍一遍不厌烦地说那个时候的事,说得不对还要纠正。  
    这温习后来也渐渐稀疏起来。但我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于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旧课了,子君很愿意沉静在对那一幕的回忆中。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电影的一闪。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见,而且也非看不可的。你看他写出一对年轻人的纯真,这种恋爱是何等的纯真!老想着那点事,没有别的功利性的想法。特别纯真,这很难得 。
  然而她并不觉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为可笑。就是涓生觉得很丢人、很俗,但是子君却认真。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爱我,是这样地热烈,这样地纯真。从这个话也知道涓生是爱子君的当一个人那么热烈而又纯真的爱你的时候,她会激发出你的这方面的真爱的,可见子君和涓生的爱是没有功利的。
    我们从现代开始,更准确地说是从“五四”开始,中国人树立了新的爱情观,核心的一点是与功利脱节,我们向往的我们崇尚的我们赞美的就是这种不带功利的爱,就是喜欢这人本身,喜欢她说话,喜欢她的神态,没有功利的,并不去想“你有多少存款啊?”,不去想这些问题,没有功利心的爱。跟传统的主流爱情观不一样了。这一种东西其实也是人的一种本能,只不过在不同的经济模式下它以不同的形式来展露。本来我们以为人类越来越发展、越来越应该得到无功利的爱,其实你看看现在呢,反而大面积的消失了。这种无功利的爱在中国也就是流行了那么几十年,而且还不是大多数人都能够得到,大多说人能够向往、能够肯定它就不错了。到了九十年代以来,这种无功利的爱不但大面积的消失,而且被大面积的嘲弄,凡是追求这种爱的往往会被认为傻帽,被周围的人、被自己的家长认为太傻,于是人就越来越傻,像子君这样的爱就很少了。也许现在只存在与早恋的中学生人群当中了。不是提倡中学生早恋,只是说恐怕这种爱真的只存在于中学生身上了,他们不考虑未来的事情。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我的心平静下去了,但又有别一部分和身体一同忙碌起来。我们这时才在路上同行,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寻住所。我们看纯真的爱过去之后就要面对现实问题了:住所就出来了。爱要有结果啊,有结果就要有衣食住行,现在住所问题出来了。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wěi亵(下流)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原来是两个人离得很远,现在一起同行了,要提起骄傲和反抗来支持自己,这是一个斗争的时代。谈恋爱居然需要斗争。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可见这是一个爱的力量不然子君怎么能够坦然如入无人之境呢?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辞拒绝,小半是我们以为不相宜。其实那个时候寻住所还比较容易,北京有很多空房。北京有很多人叫做“吃瓦片的”,现在也还有,靠出租房屋为生。起先我们选择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们的安身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当时北京出租房屋的有很多条件,有的是不租给单身的,有的不租给单身男人,有的是不租给单身女人,有的不租给夫妻有的不租给没有履行法律手续的夫妻,它有很多条件,所以最后就只能不挑了。看了二十多处,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主人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雇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安闲幽静的。 租到一个普通人家,故意淡化这家人的特点,避免故事的格外的枝蔓。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拦阻她,还是定要卖,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给她加入一点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这里面一个是表现了子君她有独立的观念,说这里面一定要有我的奉献,不能只花你一个人的钱,我虽然没有钱,但是我有首饰,卖了。但是这里毕竟还是出现了像股份这样的词,好像是幽默吧,但是又觉得不太舒服。如果我们延续先前的比喻说这是一支小提琴曲的话,这首曲子慢慢加进一些奇特的音符来,开始有一些不舒服的音符冒出来了,“股份”冒出来了。刚开始出现一个“住所”还可以,现在有个“股份”,有些东西开始出来了。乐曲在慢慢变化。
    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你看为了爱情,有的时候要牺牲其它的人际关系。即使在我们今天这样一个时代这份勇气也是很难得的,你要交一个女朋友或是要交一个男朋友,你可能要和别的朋友断绝关系,不容易。然而这倒很清静。每日办公散后,原来涓生是办公的。虽然已近黄昏,车夫又一定走得这样慢,车夫为什么走得这样慢呢?又走得快的,走得快得比较贵,说明涓生还坐不起骆驼祥子那样的车。他大概只能坐一个三十岁以上车夫拉的车。走得慢,可以少要点钱,少要一毛钱。如果你坐骆驼祥子那样年轻力壮的车夫一拉起来就跑的就比较贵,相当于今天打出租车好车与差车的差别。但究竟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着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鲁迅用词特别厉害,他每用一个词你会觉得你换一个词你不会比他用得更好,他用的就是板上钉钉,就是用最好的“放怀而亲密的交谈”,普通的词他在这里用得简直是点铁成金,一个石头在他手里都会变成精美的武器。后来又是沉默。大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事。感情特别好特别好,好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会变得无聊,你没什么可说的了,全都知道。两人跟一个人似的,两人在那沉思跟一个人在那沉思似的。“没事,想事呗。” 我有一个同学,感情非常好,感情非常好就没什么可说的,就说点无聊的话。“你干嘛呢?”“我看电视呢。”“那看什么电视呢?”“我看索尼电视呢。”(众大笑)你看到感觉非常无聊的话,其实感情非常好,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下面涓生讲他们爱的深度。其实这个过程可能很多人都体会过,但你就写不出来这么好的文字。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你看他们亲密的程度,他用一个“读”字!读书一样,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许多年以后又一首歌《读你千遍也不厌倦》(众笑)。很多人还说这首歌写得好,不过是“剽窃”而已。“读”字早就活用了。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写着写着开始不对劲,“隔膜”这个词又出来了。三个星期对她完全了解了,达到最好的状态了。世间任何事物不会停留在一种状态,永远它在变化。为什么中国古人要强调事情不要做得太满,不要达到顶峰呢?就是因为一到顶峰就要变化。不是吉兆。两个人爱到不能再爱的时候,所以说《书剑恩仇录》里面乾隆讲“情深不受”,有这样的话。你看他这里隔膜出来了。据说美国科学家研究过,爱情最多只能维持十八个星期。他说爱情是一种纯粹的生理活动,分泌某种东西就有爱情了。很多人好像相信这个,我不知道这个是否科学,但是看实际生活中好像是很难的。再好的爱情它会变化,所以大多数白头偕老的的夫妻不是靠爱情维持下来的,一定要找到其他的生命的支柱、感情的支柱。但是乐曲还在缓缓的演奏着,没有变化得这么快。  
    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5〕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天不浇,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一切的闲暇。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喜欢花草和喜欢动物,在生活中讲可能没有太大的区别吧。这里他这么写恐怕是强调,爱花草、小花小草是女学生的标志,是年青女知识分子的兴趣。而爱动物、养动物,这好像是要告别女学生时代,要过日子了,要变成家庭主妇了,家庭主妇她开始养动物了,养宠物。你看现在女孩子结婚以后开始养一个 “京叭”,结婚以前是不养“京叭”的,顶多买一个毛茸茸的狗熊什么的,对它进行一下抚摸(众笑),这是不同时代的特点。你看子君买了花草,四天不浇死了,爱动物。而且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两家的鸡在一同走。但她们就是两家的女主人。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著名的北京的叭儿狗,“京叭”。从庙会买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写“阿随”在黑板上。)狗好像原来有名字,子君不管,子君给它重新命名了,叫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 因为子君叫它阿随,他爱子君,所以他也跟着叫阿随,但他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因为这个“随”好像是没有主体性。人必须有主体性,必须有一个多少与自己的精神主体有关的名字。叫阿随,就没有主体性。八十年代初有一个电影叫《乡音》,里面有一个贤妻良母,她的丈夫说什么她都说“行!我随你”“行,我随你”,不断重复这句话,在讽刺传统女性的没有主体,都是“我随你”。涓生在这里显然是出于这样一个思想,他不同意这个狗叫阿随。
    看一个人给他的宠物起什么名字这是很有趣的,看你们家邻居给勾起什么名字。现在很多人都养猫养狗,出去后增进了邻里关系。都拉出自己的狗来,互相聊天。我就常掺和上,做一个无聊的看客,看这些人怎么聊天。有的人牵着狗出来,“啊!小胖的爸爸出来了。”这养的小狗叫小胖,养狗的主人叫小胖的爸爸。现在都这样直接说某某的爸爸、某某的妈妈,很有趣。现在有一个画家叫韩美林(音),韩美林(音)家养了两只猫,它给这两只猫起了名字,那只公猫叫刘福贵,那只母猫叫张秀英(众笑),这一看就是艺术家干的事,一般人干不出这样的事来,这里显然有他的某种人生观世界观放在里面。他一喊“富贵”,那猫就过来了。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请大家记住,这是《伤逝》这篇小说里的名言。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们的生活似乎越来越好,吃喝玩乐的内容越来越多,机会越来越多,但是爱情却没有越来越淡,爱情这东西跟什么国民生产总值是没有关系的,跟全球化不全球化都没有关系,照样每天有那么多的人失恋,有那么多的情杀。怎么来保持爱情?是不是人家说爱你了这事就完了?就可以睡大觉了?然后就一辈幸福了?不是这样的。鲁迅通过涓生的口告诉我们: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这句话不好理解啊,弄不好就理解为:爱人必须时时更新(众笑),这是我们今天很多人的理解,那不对劲啊。是把爱情这个东西看成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爱是有生命的,像那个花草一样不浇水它就死了。你不要以为他说了一句“我爱你”,然后你就不用理他了,他一辈子就会爱你了,不是这样的。他说了他爱你之后是希望你每天给他浇水,继续浇灌他的灵魂,两个人必须互相浇灌,这才能更新、生长、创造。爱情才能长成一棵大树。大多说认识不懂得这个道理的,还是像古代的人那样,以为爱情就是结婚的一个手段,通过谈恋爱跟人家结了婚,以后就什么都不管了。那以后就会出事。这是无数人得出的惨痛的教训。得出惨痛的教训不见得能说出鲁迅那么精辟的话来。我和子君说起这,她也领会地点点头。好像都能沟通。
  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
我们看鲁迅它是非常贪恋幸福的生活的。没有人天生愿意做一个战士,没有人天生愿意在外面枪林弹雨的那么活着,谁不愿意有无数个宁静而幸福的夜啊?谈谈雪莱,谈谈这个,谈谈那个,谈谈哈耶克,谈谈海岩(音),谈谈超女,多好,谁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但是,不行。为了有很多人能过这样的生活,包括为了自己、自己的亲人能过这样的生活,就免不了要战斗。“树欲静而风不止”。但是,那个战斗的人,他心里不是没有那种宁静而幸福的。战斗的人可能使更渴望宁静而幸福的,更知道安宁的可贵。所以我们要经常看到鲁迅心理的那个大爱,特别柔软的一面,像徐志摩说的“浓得化不开”。徐志摩是来标榜自己“浓得化不开”,鲁迅不用标榜,鲁迅心里面才有像蜂蜜一样“浓得化不开”的那种甜蜜的东西。他因为有这个甜蜜的东西支撑着他,他这么的热爱生活,所以有人破坏这种生活的时候他才义无反顾地去战斗。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但是从哲学上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凝固。只要不保护,马上就变化。比如说现在国家与国家之间都安宁了,都签订条约了,你马上把解放军解散,国家马上就变样了。你今天解散,你明天的和平就没有了。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议论的冲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 写得非常好,“重生”。爱情其实有时候给人的就是这种重生的感觉。失恋以后像死掉一回一样,一旦失恋又重新燃起爱情的火焰,那就算重生。两个人冲突,有的时候觉得没有路可走,但和解。这种乐趣,死去活来的乐趣。
  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
如果对鲁迅的小说有感觉的话,你就会知道,在鲁迅的小说中,一个人如果胖了,恐怕并非吉兆。(众笑)鲁迅还写过谁胖了?祥林嫂。鲁迅写祥林嫂到鲁四老爷家之后居然胖了,看来胖不是什么好事。当然鲁迅不是宣传减肥了。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
  这就使我也一样地不快活,傍晚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色,
终于,“不快活”这样的字出来了。尤其使我不乐的是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心里面开始有不快活,但是刚结婚又怎么能不快活呢?所以要装作快活。我说前面那音乐那么好,读到这不想再听下去了,不想看了,直到他好像要写一些生活中残酷的东西了。但是没有办法,生活就是残酷的幸而探听出来了,也还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小油鸡。但又何必硬不告诉我呢?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这样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他想宁静,但是生活不容宁静。生活是非常现实的事情,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组成的。你想自己独立生活你就得买房子,买房子你就得有钱鲁迅和一切虚伪的知识分子虚伪的学者的区别就在于它从来不忌讳谈钱,他把钱这个问题看得很重要。钱在人的生活中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凡是有人假装清高不谈钱,甚至贬低别人说“你怎么谈钱”的时候鲁迅说“欠饿”,饿你两天,然后你再来跟我谈钱的问题。鲁迅他重视钱的问题,重视物质生活的问题,并不是因为他读了马列主义,那时候他还没结识马列主义,是他从自己的人生体验中得出来的真理,只不过和马列主义巧合了而已,暗合。马克思也是从吃饭的问题、物质生活的问题展开他全部的思想体系的,人首先必须吃饭。这是他整个哲学的起点。鲁迅强调的就是这个。爱情,好啊!理想、文学,都好!但是人必须吃饭。你承认吃饭问题很重要才不至于有朝一日遇到吃饭问题时候就变为吃饭的奴隶,你承认吃饭的重要性的时候有一天你才可能宁愿不吃饭而去做革命烈士。

  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
我们知道了涓生原来是一个小公务员。那时候公务员不像现在,全国考试,但是在北京这样一个地方谋一个公务员的职务也算不容易了。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我的学会了煮饭,就在这时候。 一对年轻人在社会上像一对小鸟一样生活。今天我们也看到很多走出校园的毕业的小白领们,在某个胡同租个房子,这样住着,情境大概差不多。有时候你到高楼大厦的旁边走一走,你会发现有很多毕业几年的小夫妻就在那里坐着,弄个小炉子在那里做菜,很甜蜜,但是很辛苦。可能若干年内他们都卖不起一个一居室的房子。所以像《伤逝》这样的小说在今天仍然有它的现实意义。  
    但我的食品却比在会馆里时好得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 他这样写并不说是说写子君不好看了,他在写他变成一个主妇了。通过写他的手、外貌的变化,是写她的精神开始变化了。问题开始复杂了。
    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却似乎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口。然而她还是这样地操劳。 两个人之间开始有一点点隔膜了。他不希望子君这样操劳、这样变化,但是她不这样操劳又能干什么呢?因为她别无所为呀。我们现在已经看到,现在出现的虽然是一个小小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最重要的原因是子君没有工作。现在有一种舆论,说女孩不用找工作了,将来找个有钱的老公就行了。我不同意这个论调。我认为任何女性决不要把希望放在男性身上,如果你不妨碍他。你要爱他你就越应该有工作,有自己的工作。这个问题其实“五四”的时候就已经讨论过了。鲁迅用这篇小说,虽然意义很丰富,但同时也回答了这个问题:女性怎样才能幸福?因为子君没有工作,她不这样做又能做什么呢?她不这样做又怎么向涓生表达她的爱?她唯一向涓生表达她的爱的方法就是沉溺于全部的家务。而涓生却又不满,而这个不满又不是故意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合理”的,这就是生活。生活中的悲剧不需要制造巧合。一般的人为什么认为武侠小说不好、武侠小说档次低呢?就是因为大多数武侠小说都是制造巧合。而鲁迅这样的精英文学为什么认为好?就是因为这些都不是巧合,他写的是生活本来的真面目。生活就是这样,只不过你没写出来他写出来了。
  我所豫期的打击果然到来。下面又掀起一个小高潮。双十节的前一晚,我呆坐着,她在洗碗。听到打门声,我去开门时,是局里的信差,交给我一张油印的纸条。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灯下去一看,果然,印着的就是:下面印着的是一张纸条,在小说里画了一个方框。在小说的文字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方框,好像代表了一张纸条。其实我们知道在小说的叙事中可以不要这样一个方框,就直接写纸条上写得什么字就可以了。但鲁迅却画了这么一个方框。这叫“超文本”,(众笑)插入一个新的文本。像今天的电脑,在文档里插入一个“文本框”一样。这在当时是非常新奇的手法,小说里面突然有一个形象,这是当时能够掌握的最高级的手段了。不要说鲁迅不时髦,非常时髦,非常有创新能力。当时能够想到这一招,已经类似于在我们今天的文章里加一段乐曲来。这个纸条上写的是:奉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秘书处启十月九号 (书中有“文本框”)写的完全是合乎规律,像一个完整的纸条一样。从这张纸条里我们知道,涓生原来姓史,叫史涓生。这个纸条写得很客气,是公文。我们看过去的公文写得多么文雅,连开除一个人都写得这么客气,其实就是把他开了,不让他上班了,但是写得这么客气。我们今天的人写纸条写得既啰嗦又不准确,又不客气。  
    这在会馆里时,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长的儿子的赌友,赌博的朋友。一定要去添些谣言,设法报告的。到现在才发生效验,已经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实这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击,因为我早就决定,可以给别人去钞写,或者教读,或者虽然费力,也还可以译点书,况且《自由之友》的总编辑便是见过几次的熟人,两月前还通过信。但我的心却跳跃着。受了这么一个打击,被炒鱿鱼了,但是涓生说自己不怕,还有很多办法。这个办法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自己的安慰。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你们两个人不是新青年吗?不是个性解放吗?不是那么勇敢吗?“我是我自己的,你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吗?对!谁也没有干涉你的权利,但是生活就慢慢来干涉你了,这个打击就来了。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她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不知怎地,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光也觉得格外黯淡。人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我们先是默默地相视,逐渐商量起来,终于决定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一面登“小广告” 去寻求钞写和教读,一面写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说明我目下的遭遇,请他收用我的译本,给我帮一点艰辛时候的忙。
他认识一个杂志的编辑,想让他接受他翻译的稿子。但是他给这杂志起的名字很好玩,叫《自由之友》。自由!这是一个特别的反讽。什么是自由?你这样的人哪有自由?在那样的社会里,----不能说“那样”,----在这样的社会里,没有钱就没有自由。所以说像鲁迅像郁达夫这样的人都是直面人生的猛士,他把人生的真相告诉给青年。当年二十年代曾经有一个文学青年写稿子,发表不了。北京的冬夜写得鼻子直流血,很穷。实在没有办法了,就给大作家郁达夫写了一封信,说我很穷啊,怎么办啊,我的文章发表不了啊。然后郁达夫,----郁达夫是才子啊,----给他写了一封公开信,说这个社会就是万恶的,你要想生活好,你就去偷、去抢,你就怎么怎么样。他说这社会就这样,把人生的真相指给他。但是郁达夫不是写完了就完事,郁达夫还是很真诚的人,写完后还是去找了这个青年,送给他几块钱,请他吃了一顿饭。后来这个青年果然很有出息,成了个大作家,他的名字叫沈从文(众笑)。在那样的时代,有这样的作家给他们指出人生的真相。
 “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 你看,受到打击之后,两个人不是一下子就被打垮,两个人还是有希望,要开新的路。  
    我立刻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过那黯淡的灯来。我们看鲁迅是大文豪大手笔,大手笔往往体现在细微之处,那个细微之处?就是: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这样的话他能够在这里写出来,我们假设不要这句话,我立刻转身向了书案,子君便送过那黯淡的灯来,也通,但是境界立刻就下去了。那就是一般的作家,二流的作家可以写出来的。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加上这一句: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这一加不得了,高手和敌手的差别不容易发现插在那里金庸和一般的武侠小说家差在哪里?他经常写一个词叫“好整以暇”,就是打得最激烈的时候,他可以写一段风花雪月,而且写得那么从容不迫。你看鲁迅写这个也是这样,他们被打击成这个样子,要怎么样开一条新路,可是这句话里面有多少丰富的痛苦和幽默,其实他们的这些香油瓶子和醋碟就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是推不开的。哪是你想推就推得开的?我先拟广告;其次是选定可译的书,迁移以来未曾翻阅过,每本的头上都满漫着灰尘了;最后才写信。
  我很费踌蹰,不知道怎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一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很见得凄然。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的变化。她近来实在变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我的心因此更缭乱,忽然有安宁的生活的影像——会馆里的破屋的寂静,在眼前一闪,刚刚想定睛凝视,却又看见了昏暗的灯光。
这里我们去想前面,子君这里为什么会显得比涓生更受打击,似乎和她先前那么纯真的无畏勇敢是有关联的,甚至因为她先前那么单纯,认为只要有爱情,我爱他、他爱我就万事大吉了,是有关的。所以她对生活中将要到来的打击毫无准备。人活着必须要想到各种天塌地陷的事情,那种天塌地陷的事情可能一辈子不会来,来的可能是一些小的打击,但是你想到过大的打击,当小的打击来的时候就不怕,无所谓。你才会说“老子死都不怕,还怕这个?”因为你想过。当然,偶尔也能遇上生死大事,所以一般小的事情,想什么开除啊、不及格啊,算什么啊;什么失恋啊,决不要为此而跳楼,或者跳未名湖。(众笑)那都不算什么——真的遇到困难的时候你这样想:过不了几天这个难处就过去了,再忍两天就过去了,你这样想就能渡过一切困苦。
    许久之后,信也写成了,是一封颇长的信;很觉得疲劳,仿佛近来自己也较为怯弱了。于是我们决定,广告和发信,就在明日一同实行。大家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无言中,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坚忍崛强的精神,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希望。 青年人不是一下子能打败的。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
这话写得多精炼啊、多好啊,现在不也一样么,好不容易找一个小公务员的工作,在里面抄抄写写,当一个跑腿的、当一个某某局的、某某部委的“牛马走”,时间一长你就只会干这个了,什么也干不了了,你不得不趋炎附势,因为你放出笼之外你不会自己找食吃。所以,有些人为什么要愤然自己干呢?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的翅子的扇动。这里这个涓生,作为这个手迹的主人公,受到了这样的打击、失业的打击,但是他没有被打垮,他现在还要去扇动翅子,他还是一个“五四”青年。但是这是他主观的想法,社会怎么来应对你的想法,你怎么和社会一个回合一个回合的打。
注:该资料为新安中学学生专题研究性学习之用。谨向作者表示最诚挚的谢意。

附:
只有高于高考才能超越高考——论吴泓老师的教学方法
深圳市新安中学高一年级(12)班学生  李友林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6af0be0100cw93.html

读李友林同学文章《只有高于高考才能超越高考——论吴泓老师的教学方法》
必胜客(网名)深圳市新安中学2004届学生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6af0be0100cxuh.html

《中学语文》2011年第4期:精神和言语就是这样共生的 潘纪平
全国首届专题教学研讨会历届学生代表发言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6af0be0100r8v5.html


《中国教育报》5月19日发文:学生的思想究竟从哪里来? 吴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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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9 20:08:14 | 只看该作者
原文地址:专题学习:孔庆东“文本细读”鲁迅《伤逝》(二)作者:吴泓工作室

孔庆东“文本细读”鲁迅《伤逝》
(二)
   (涓生)被炒鱿鱼了,下面说这个小广告不会发生效力,译书也不容易进行。以前以为容易,现在一动手,发现疑难百出,但是他很努力的做。拿着一本字典,不到半个月就有了“一大片乌黑的指痕”,看来这个外语水平也不是特别高,这么频繁的翻字典,把字典都犯黑了。 《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曾经说过,他的刊物是绝不会埋没好稿子的——青年人总是往乐观了去想,其实我们知道有多少好稿子都被编辑埋没了,古今一样。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生活其实是非常具体,这些具体琐碎的生活细节,如果不能有心理准备,你就会觉得它和理想矛盾了,和理想尖锐的冲突了,这里面写出了青年人的简单幼稚天真。然而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另起一段——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鲁迅的排比句用得非常好,提醒大家,他这个排比句用得非常好。“加以”、“加以”不但可以跨越句号,我们一般用排比句是在一个句子里面,他不但跨越句号还跨越自然段,他在另一段又“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这个“川流不息”也非常具有讽刺意义,如果子君看到他这么描写,会非常生气的。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这是痛苦中的幽默,就像鲁迅当年上学在矿业学堂,说我们这个学堂呢,抽的水够采煤的,采来的煤是够转动抽水机的,两相抵消。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他有意开始写子君不优雅的一面,这是写出生存的本来面目。生存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生没有那么多优雅的一面,你经常要想到生活中不优雅的一面,才会使自己坚强起来,吃饭的时候大嚼起来,你要想一想你的爱人,他吃面条的时候什么样,他吃西瓜的时候什么样,你必须要接受这些场面,你才懂得什么叫生活。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那么可见两人的沟通是存在问题的,先前的沟通很流畅,是因为都是谈论的美好的人生的一面,那么谈到似乎很世俗的一面,沟通就不流畅了。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高兴罢,可是没有说。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迅速地进行,不久就共译了五万言,只要润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两篇小品,一同寄给《自由之友》去。注意这个杂志名字,跟自由有关系。下面谈他的期望: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这都已经挨饿了。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近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子君的观念在涓生看来变得比较幼稚,比较世俗,但这是没有办法的,无论你读过硕士博士,你只要结婚以后不工作,在家里呆着,跟官太太们在一个院里住着,慢慢慢慢就是这样的意识,因为你没有别的兴趣,你就要和他斗一斗谁家的宠物更胖一点,此外还有什么人生价值呢?
    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也如赫胥黎的论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这是涓生无奈的自嘲。这是谁犯了一个突然转折的错误么?不是,是一天一天慢慢演变成这样的。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随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子君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真正的悲剧其实就是无事的悲剧,没有发生什么重大变故的悲剧。为什么说像武侠小说啊、言情小说啊是通俗小说呢,就是因为他所写的悲剧都是有事的悲剧,都是有重大变故的悲剧,比如说杨过被削掉一条臂膀,这是悲剧,这很重大啊,人生中发生了重大变故,但是你看向鲁迅写得这样的悲剧,你漫不经心没有发生什么风波就出来了,这样的悲剧其实是更伤人的。我们生活中惊天动地的大悲剧很少,天灾人祸从比例上来说是很少的,你听新闻天天有,但摊到我们头上的概率很小,但是你为什么痛苦呢,是因为无事中每天发生很多悲剧,每天这些务实的悲剧使我们痛苦。现在是把鸡杀了。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方会有来信,子君也早没有一点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冬季又逼近得这么快,火炉就要成为很大的问题;它的食量,在我们其实早是一个极易觉得的很重的负担。为什么连个巴儿狗都为不起,说明家里确实很穷。现在我看到有一些同学在校园里喂宠物,还是利用我们食堂大量的残羹冷炙,咱们学校里这些猫啊狗啊都挺肥,似乎比清华的要肥一些,我观察过,我不知什么原因,也许北大的同学更多一点爱心吧,可是他们家,连阿随也留不住了。于是连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标到庙市去出卖,也许能得几文钱罢,然而我们都不能,也不愿这样做。好像一般喜欢宠物的人都不愿把他卖掉,都愿意转送给另一个有爱心的人。“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大概就是带到海淀这块来了,大概就在北大这块放掉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狗对他有感情了,但是其时他不懂的,猫狗都是有很强的记忆的能力的,这种放掉的方法都是不保险的,都能找回来。我曾经有一只猫,从北郊放到南郊,居然都找回来了,有多厉害。
    我一回寓,觉得又清静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惨的神色,却使我很吃惊。那是没有见过的神色,自然是为阿随。但又何至于此呢?我还没有说起推在土坑里的事。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由生活的衰落变成两个人感情上的隔膜,感情开始出问题,有些人夫妻恋人感情出现了问题,别人问“你们从什么时候出现问题的?”当事人往往不知道,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问题的,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
  “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你的脸色……。”“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这时候远走高飞就出来了,两个人现在各想各的事,开始出现重大的隔膜,叶圣陶有篇小说就叫《隔膜》,在五四的时候很多敏锐的作家他们观察到人性的一个基本的问题,是超越民族阶级的一个根本性问题,人和人其实是隔膜的。即使是爱人,即使是无论多么相爱的人,你以为两人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可能就同那一点,剩下九十九点都是隔膜的,就那一点儿通了,人和人真的是隔膜的。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随,也何尝不如此。在涓生看来那是为子君好,但子君并不知道。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   
   我拣了一个机会,将这些道理暗示她;她领会似的点头。然而看她后来的情形,她是没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伤逝》这篇小说的整个的调子本来就是冷冷的,本来就是不昂扬、不温暖,越读,读到一半的时候就感觉整个小说就冷了下来,像从春天到了秋天一样。
    下面又写冷: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里去呢?大道上,公园里,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人皮肤欲裂。自然环境的冷、人心的冷,真个制造一个冷的世界、冷的氛围。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天堂。那时候有那么一个图书馆,是个大众图书馆。
    那里无须买票;阅书室里又装着两个铁火炉。纵使不过是烧着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炉,但单是看见装着它,精神上也就总觉得有些温暖。鲁迅的感觉真的好,很多感觉你看他写出来,要是没有亲历过很难感觉到。冬天的时候看到一个火炉,即使不点着,你也觉得温暖,这个感觉其他人没有呵。我小时候我们那个教室里点着一个煤炉,学校并不提供燃料,我们早上上学的时候自己捡燃料。老师规定上学路上必须捡根木头来点着,早上六点半就去了,把炉子点着,等老师来的时候炉子已经烧得通红。炉子不着的时候,看见炉子也觉得是温暖的。书却无可看:旧的陈腐,新的是几乎没有的。
   好在我到那里去也并非为看书。另外时常还有几个人,多则十余人,都是单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书,作为取暖的口实。这里颇有一点英雄末路的感觉,觉得自己很有才华的小知识分子,沦落到这个程度,跑到图书馆里去,不为了看书,只为了取暖。这于我尤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见熟人,得到轻蔑的一瞥,但此地却决无那样的横祸,因为他们是永远围在别的铁炉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炉边的。
    他在这里呢虽然是躲避寒冷,但是慢慢的呢能够想一些问题:那里虽然没有书给我看,却还有安闲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下面有一段重要的话,想明白了一个重要问题——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这句话怎么分析?这样的话是胡适之流写不出来的。他没有说爱不是人生的要义,爱肯定是人生的要义,但是人生的要义不只是爱,还有别的。那么为了这个盲目的爱呢,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这里直追爱情的本质问题,这里根五四没有关系,跟中国没有关系,真正的直逼爱情的核心。所有好的爱情小说好的作品它必须直追事物的本质,达到那个“问世间情是何物”的境界。有人说爱是最伟大最高尚的,为了爱我宁愿放弃,这不是很好么,我就是为了爱。其他的我不要什么都不要,事业啊、家庭什么我都不要,金钱、权力我都不要,就是为了爱,这多好啊。不爱江山爱美人,这个似乎是很好,但是,鲁迅先生不同:第一,便是生活。他将人生这个要义,他说“第一,便是生活”,生活这么一个普通的世俗的词,很多词你别看它世俗,如果有大师把它擦一擦,把它擦亮了,我们会感到这个词像刚诞生那样光鲜,“生活”就是这样的,在鲁迅笔下就显出它独具的意义——“第一,便是生活”。接着又一句话,应该背下来的一句话: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附丽——依附,依附的意思。鲁迅净讲一些不好听的话,鲁迅是一个很不得人心的人,得人心的人都讲爱是浪漫的,为了爱情舍弃一切。鲁迅说这个使不得,鲁迅这个老家伙动不动就讲人要吃饭,动不动就讲人要挣钱,爱情这么好的东西他也来糟蹋,居然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鲁迅说话是很难听的,但是你又不能回避它,你觉得难听,听过了之后你又得想:老家伙说得太对了!就是这么回事情。因为爱这个东西就像火苗一样,没有脱离其他一切事物的火苗,火,必须燃烧着某种东西才能有火。有脱离燃烧物的燃烧么?没有。爱也是这样,爱情是美好的,但是爱要有所附丽,爱一定是和别的东西结合在一起,没有抽象的爱。鲁迅这里可不是讲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不是从那个意义上讲的;他讲得和毛泽东还不一样,毛泽东讲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还不是那个意思,它是从更深刻的人性的本质上讲——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这里我们把爱情和生活着两个概念都凸现出来了,让我们去思考。那么这里反省出来了两个人,其实爱是没有错,但是错在忽略了生活。你以为舍弃了其他东西来保卫这个爱,这样可以成功吗,其实不然,因为你舍弃了其他东西,这个爱也会随之破灭。一个系统内所有的因素你都放弃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因素,这个因素是不可能继续存在的。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他一旦想明白这个道理:生活,他觉得自己还有力量,还能去找活路。
    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你看他用这一组意向,跳跃的、跨越式的组合,像这个蒙太奇的组合一样,组合起来是什么呢,组合起来是他眼中的社会。沸腾的人生,什么样的人都有,不光有正面的人,有战士,还有小偷,什么样的人都有,这是他组合起来的社会。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并不怎样瘦损……。呵,他老提这个子君不瘦。
    冷了起来,火炉里的不死不活的几片硬煤,也终于烧尽了,已是闭馆的时候。又须回到吉兆胡同,领略冰冷的颜色去了。近来也间或遇到温暖的神情,但这却反而增加我的苦痛。记得有一夜,子君的眼里忽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笑着和我谈到还在会馆时候的情形,时时又很带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来的超过她的冷漠,已经引起她的忧疑来,只得也勉力谈笑,“勉力”这个词用得很准,两个人谈笑,其实是勉力的、努力的、竭力的制造欢快的气氛,其实很悲伤。想给她一点慰藉。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这空虚又即刻发生反响,回向我的耳目里,给我一个难堪的恶毒的冷嘲。这些话真是神来之笔,这些话只有鲁迅才能写得出来。对于人生这样的剖析,就是自己努力谈笑,一般人只能写到这个程度:我陪着笑脸和他说话。但是他后面讲,笑貌一上脸,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这空虚又即刻发生反响,回向我的耳目里,给我一个难堪的恶毒的冷嘲。”这样的话孔夫子也写不出来,古今中外,只有鲁迅一个人。这样的话可以说它是不标准的,你只有跟鲁迅境界差不多,才能够理解他、才能够模仿他,而到了那个时候你又不需要模仿了,因为你已经有自己的话可说了。就像武功高手到了一定境界,不用去模仿别人的武功了,有自己的武功,互相欣赏就是了。所以我们在学习阶段,只需要模仿朱自清、模仿冰心、模仿叶圣陶就够了,写一些景泰蓝的制作,是可以的。子君似乎也觉得的,从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镇静,虽然竭力掩饰,总还是时时露出忧疑的神色来,但对我却温和得多了。突然有一个温和出来了,这好像不是什么吉兆啊。这冷着冷着突然有一个温和,要坏事。
    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当决心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暂且改作勉强的欢容。但是这又即刻来冷嘲我,并使我失却那冷漠的镇静。人有时候就怕太清醒,人有时候就怕太深刻,在困难来临时糊涂一点、简单一点的人有时反而能做出正确的、及时地反应,做出决断。这个知识分子往往不能成事,为什么呢,知道得太多,反复的自我解剖,看清楚自己的一切虚伪和怯懦,反而就不能正确了。你现在来分析涓生这个心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很复杂,是吧,说不清楚,连我们也说不清楚。但是我们把这个情节简单的讲给一个普通的、文化不高的劳动者,讲给农村人,讲给建筑工地的工人,让他们评价一下,他可能会评价得很简单,就说“这小子。,没良心吧!”或者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走了就是了么。”他们会很决断的下判断,而我们不会,因为我们知道得事情太多。
    她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伪的温存的答案来,他们俩又复习过去的电影了。将温存示给她,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们有时候能够体会到两个人的情景,如果换成我们我们写不出来。有些事情你能够意会到,但是能够写出来,这就是文学家做的事情。什么叫文学家呀,文学家就是能够写出别人写不出来的东西,鲁迅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话呢:“温存示给她,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们读到这样的句子的时候,你会心头一动——对,就是这样的!写得太好了,通过这样的语言,我们百分之百了解了当时的情况,但是你在扪心自问说:我写不出这样的句子。无论你语文水平多高,你的人生感悟多少,这个时候你就觉得鲁迅了不起。鲁迅了不起不是那些人吹嘘的空洞的话、伟大的话,是落实在字里行间的,他就伟大在这些地方。他对人性把握的是如此的精致,如此的细腻。一万个学者加起来也不如他,一万个研究鲁迅的人家起来也不如他。不如他,没办法,最后恼羞成怒,只好骂他。我的心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得难于呼吸。觉得自己虚伪,当你跟别人说好好的时候,看见自己的虚伪。我在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人也未尝有!我们看鲁迅他上纲上线,把这问题提得很高啊,“连这人又未尝有!”其实就是敢不敢说出真实的问题。所以我们在无数个地方都发现,鲁迅把人的价值等同于真。在鲁迅那里,“真”就等于人,“不真”就不是人;鲁迅不管你是左派右派,不管你的主张是前进是落后,不管你是爱还是不爱,不管你胆大胆小、勇敢怯懦,这些都不管,鲁迅看重的人的第一价值、核心价值是“真”。所以鲁迅说“真的人”、“真的战士”是他常用的话。真实,在鲁迅这里特别重要,一辈子他反对的就是做戏,不论你是革命也好,反革命也好,你不要做戏。我们用王朔的话说就是“你丫到底是不是又派?”你是右派你干吗让人家给你平反?这是问到人性最核心的问题,假如你是右派你就不应该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人家说你是右派那是对的。你是好汉你应该承认:我是右派。那你不是右派你干吗要人家给你平反,又以当过右派为荣?把自己打扮成反共武士,鲁迅反对的事这种做戏的虚无党。而中国知识分子为什么糟糕?就因为里面有无数的做戏的虚无党,永远随着时代摇来摆去,当右派倒霉的时候他说自己不是右派;当右派光荣的时候,纷纷说自己都是由派,都说自己被打成右派怎么怎么冤枉。所以中国知识分子要永远这样的话,中国就没有救。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极冷的早晨,这是从未见过的,但也许是从我看来的怨色。我那时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因为小说的叙事者是涓生,一切都是涓生讲的,我们是透过涓生的眼睛去看子君,那我们能够看到在涓生看来这个子君在思想上啊没有他深刻。他们俩的区别是:都有空虚,但是涓生是一个有自我反省能力的人,他能够感到自己的空虚,而子君感觉不到。可是涓生正因为自己能够感受到这个空虚呢,所以他更痛苦,有两层的痛苦;而子君感受不到这第二层的痛苦,于是只是为生活而痛苦,涓生每天还有另外一层痛苦。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涓生在心里面终于说出了这个真实,这个真实说出来时这样的残酷。我们读到这里大概已经知道涓生是什么意思了,他心里已经很清楚,要活不要活?要活下去,就不能这么过了。或者两个人携手通行;如果两个人不能携手通行,那么只能奋身孤往。记得80年代又一个老师,开讲座,讲爱情心理学,那时候讲爱情是很时髦的。很多学生都去听啊,挤得水泄不通,听爱情啊。老师讲爱情的几种模式,挺有意思。老师是那个山东口音,“爱情,第一种,叫比翼双飞;第二种,叫单飞;第三种,叫不飞。”当然讲得比较简单了,讲了一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但是我想,虽然他讲的简单,还是颇有道理的。其实现在涓生提出的就是这个问题:到底是比翼双飞还是单飞的问题,因为这样继续下去肯定就是不飞,肯定就是双双死去。最好是比翼双飞,但是在涓生看来似乎比翼双飞很难了,那么现在只有一条路,就是单飞,他想的是这个。所以生活是很残酷的。
    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话说出来了,有些事情就怕话一说出口,只要说出口,离实现就不远了。她应该决然舍去,念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面很不忍。——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幸而是早晨,时间正多,我可以说我的真实。我们的新的道路的开辟,便在这一遭。
    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诺拉》,《海的女人》。称扬诺拉的果决……。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那些话,但现在已经变成空虚,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不断的自我解剖,这是这个小说的一个互调结构。严加炎先生有一本书专门讲鲁迅小说的互调结构的,除了严加炎先生讲的那些以外,鲁迅的作品里面还同时有多个旋律在同时形成、同时行进的,我们在讲《伤逝》、指导这个故事的同时,我们也知道了涓生的心灵史,他的心灵的变化。你还可以仿照其他的很多问题。
    她还是点头答应着倾听,后来沉默了。我也就断续地说完了我的话,连余音都消失在虚空中了。一个人,当我们专注于自己说的话当中的时候,你是听不见自己说的话的,假如你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你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这个时候是另有问题。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你是处在自我分裂状态,一个人必须出在自我分裂状态,才能一个在说一个听,你不断审视那个说话的我,你可以回去做做实验,你跟你组设同学说话的时候故意去听一听自己的话,你体会一下那个感觉。比如说我现在听到我的说话是麦克风回响给我的,其实我并没有听到我说话的那个本来的声音,如果我故意去听的话,我会忘了我讲什么。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临末,我用了十分的决心,加上这几句话: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这句话终于说出口了——我已经不爱你了!怎么理解这句话,我想千千万万的人可能各有各的理解,因为大家的恋爱观、恋爱史是不一样的,大家的恋爱经历都不同。也许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说出过这句话,但是你可以去想这句话怎么能说的出口;还有,我们怎么判断涓生到底是不是真的不爱子君了,这个怎么去判断它?现在的文学研究都不研究这个问题了,现在的文学研究研究得很学院化、很技术化,这些跟人生有关的内容学者们大部分都放弃了,因为太难、不好研究,研究出来见仁见智,没有一定的规范。那么我们不是当学者的可以去想,涓生到底爱不爱子君,即使在他说这话的时候。这是我们能做到的。
    我同时豫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只有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在旁边写了两个字叫“痛煞”!这个心里面是非常痛,你可以看到一个孩子、受了伤的孩子一样,无助的,这个时候他听到涓生说不爱她,她眼睛向空中寻求援助,但是躲避着涓生的眼睛。这个时候那种可怜的状态,让人读了非常的不忍,一个曾经前面说过那样的话的一个女青年,现在是这样的一个情况,这真是巨大的悲剧。五四时候有那么多的作家写过爱情题材的作品,全部加起来也不如半部《伤逝》——鲁迅唯一一篇写爱情的小说,这么的惊天动地。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着寒风径奔通俗图书馆。
    在那里看见《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这使我一惊,仿佛得了一点生气。我想,生活的路还很多,——但是,现在这样也还是不行的。居然发表文章了,给他一点希望。
    我开始去访问久已不相闻问的熟人,但这也不过一两次;他们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在骨髓中却觉得寒冽。夜间,便蜷伏在比冰还冷的冷屋中。
    冰的针刺着我的灵魂,使我永远苦于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还很多,我也还没有忘却翅子的扇动,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其实很多事情,聪明人是不可能想不到的。
    在通俗图书馆里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这时候人心很乱,但是他不断的有期望,希望的幻象。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鲁迅把人最真实的心理活动都写出来了,这真叫直面人生。作家有两种,一种是把生活中不好的东西隐去、尽量些光明的一面,带给人们美好的希望、美好的理想,我们不能批评这类作家,因为他的努力就是这个方向。比如说孙犁先生,孙犁的小说写得非常美,他在他的《创作谈》中就说,他在生活中看到的那些妇女并不是那样美。她在生活中看大的那些妇女可能说话很厉害,吵架、会骂人,但是他把这些都去掉了,展现给我们每的一面。还有一类作家是展示给我们真实的一面、黑暗的一面,那么鲁迅呢要跟这些作家相比,在跟这类作家相比的过程中,只有鲁迅做到了最大程度的直面人生。很多人以为自己在揭露一个什么东西,其实揭露的都不正确,或者揭露左的同时掩盖了右,或者揭露右的同时掩盖了左,不能直逼人生的底限。你看他把这个涓生写的,说涓生是个好人是个坏人这无法评价,反正他把那个情景重任的心理活动描写得活灵活现。然后下面写他们度过了冬天,写给《自由之友》这几篇文章并没有给他稿费,给了他两张书券,两角的、三角的,可他单是催呢就用了九分钱的邮票。生活没有好转起来,还在恶化下去。
    下面:这是冬春之交的事,风已没有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经昏黑。就在这样一个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一看见寓所的门,也照常更加丧气,使脚步放得更缓。但终于走进自己的屋子里了,没有灯火;摸火柴点起来时,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异样,很不一样。
    正在错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
    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脑后受了一击,无言地站着。
    “她去了么?”过了些时,我只问出这样一句话。
    “她去了。”
    “她,——她可说什么?”
    “没说什么。单是托我见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这时他明白为什么先前感觉异样。我遍看各处,寻觅子君;只见几件破旧而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无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其实这是写涓生希望她还在屋里。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没有;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这是我们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现在她就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几百块钱,给他留下来。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的周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推笑。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他反复的重复这些画面组合,用这个来解脱自己眼下的困境、走投无路。
    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我们看,总是在这个人物最不好的时候,写他心情舒展了,好像《孤独者》的结尾是这样的、《在酒楼上》也是这样的,这是鲁迅一个很有规律的现象。
    躺着,在合着的眼前经过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经现尽;暗中忽然仿佛看见一堆食物,这之后,便浮出一个子君的灰黄的脸来,睁了孩子气的眼睛,恳托似的看着我。我一定神,什么也没有了。其实他念念不忘的还是子君,她用那些幻想想把子君排走,可是那些幻想有想完的时候,想完了,子君又出来了。
    但我的心却又觉得沉重。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几天,要这样急急地告诉她真话的呢?现在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虚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他对子君的命运概括得很好,叫“负着虚空的重担”。这样的组合:是重担,但又是虚空的,用现在的话说叫不能承受之轻,在严威和冷言中走着人生的路。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下面涓生开始内心的忏悔: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这里有一个“说谎”,在鲁迅看来,“真”是人生最大的价值,“真”就等于人,可这里涓生又讲“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一个把“真”看得高于一切的人想到自己其实应该说慌,这就好像人们爬到泰山顶上忽然发现上面还有一个高峰,突然又出来了一个新的境界,来探讨真实与说谎之间的关系,人应不应该说谎,为了爱,能不能说慌。如果真实可以宝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谎语当然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末,至多也不过这样地沉重。我觉得绝大多数哲学家都深刻不到这个程度,来探讨真和谎的关系。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他说的一针见血:当初子君为什么那么勇敢呢,是因为有爱,勇敢也是需要有所附丽的。勇敢附丽在爱上,因为有了爱所以才勇敢,她就以为子君永远是勇敢的,可是现在,她告诉子君我已经不爱你了,情况变了。
    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他在忏悔。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力的人们,无论是真实者,虚伪者。鲁迅在这里还提出一个强有力的人,鲁迅反对卑怯的人,他赞扬强有力的人,赞扬强者,这都是尼采哲学的影响。尼采是弘扬超人、弘扬强者的,卑怯的人、弱者、愚众使他们所看不起的。人必须要努力,否则就要被强有力的人抛弃。然而她却自始至终,还希望我维持较久的生活……。子君走的时候仍然是非常爱他的。
    我要离开吉兆胡同,在这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我想,只要离开这里,子君便如还在我的身边;至少,也如还在城中,有一天,将要出乎意表地访我,像住在会馆时候似的。他其实是要离开当下,离开当下的生活,要走。
    然而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我不得已,只好访问一个久不问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贡,寓京很久,交游也广阔的。
    大概因为衣服的破旧罢,一登门便很遭门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见,也还相识,但是很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其实人们还关注他们的事情,在当时比较出格。
    “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冷地说,“但那里去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
    “真的?”我终于不自觉地问。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可能子君是个地主家的女儿。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这些人,从他对子君死的态度可以看出他对他们这种爱情的关系是不屑的。
    我已经忘却了怎样辞别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说谎话的;子君总不会再来的了,像去年那样。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生的路,也已经不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灭了!“无爱的人间”!子君是没有爱不能活的,涓生是没有真不能活的,涓生要活在真实的世界里,子君要活在有爱的世界里,有了爱,子君就会干着干那的,只要涓生不说我不爱你,她还会继续活下去,即便是很惨。
    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那里去呢?”
    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所以我们知道,鲁迅不是否定爱,它不是说爱是错的、爱是不对的,他没有否定爱,他想得很复杂,他说“爱,要有所附丽”,但是他没有否定“爱是人生的要义”。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这种在绝望中等待,不知道生活有没有转机的、有没有机会的这种心情,这个事情可能跟鲁迅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他有类似的经历。鲁迅在北京孤独的过了十年,过了十年小公务员周树仁的生活,我们不知道他,那时候他不是鲁迅。那个时候鲁迅也没有留下很多材料,追知道那个时候鲁迅都干了什么,周树仁先生为了成为鲁迅,把一切人生都准备好了,一切人生经验体会可能都准备好了,忽然有一天钱玄同来找他,他就成了鲁迅,这他才能写出这些文字来。鲁迅了不起。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死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绝续之交,便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他能够把所有的感觉都写活,这个寂静也是有生命的,能把寂静写出生命。
    一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这显然是象征的手法,不是简单的写景、写物。连空气都疲乏着。耳中听到细碎的步声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睁开眼。大致一看,屋子里还是空虚;但偶然看到地面,却盘旋着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
    我一细看,我的心就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
    那是阿随。它回来了。这个阿随先前被写得那么不可爱的一个狗,但是这里面,一个那么不可爱的一个狗都写得那么动人,这才显示他生活之悲惨。如果这个狗是个本身很可爱的一个狗,一个惹人爱得狗,那先不出它的悲惨来:就是现在这么一个惨的破狗,他看了心都跳起来,这显示了他的悲惨。
    我的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人们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为着这阿随。其实我们知道涓生不喜欢这阿随的,他连他的名字都不喜欢,但是现在他却很关心这个阿随,当然是为了子君。但是,“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有时候人有远大的目标,但是缺乏方法、不知道怎么去,远大的目标要和眼前的方法途径手段结合起来,你想考大学,你得好好看书学习,一样。
    经过许多回的思量和比较,也还只有会馆是还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这样的破屋,这样的板床,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回到小说的开头,小说的开头依然是“这样的”、“ 这样的”、“ 这样的”。但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写得何等的凄凉,又一次回到会馆,还是虚空。但这个虚空里面是用一个生命、一个真实的生命换来的,假如《伤逝》是拍成电视剧,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展开、这么精炼的都展开,能拍成许多许多集电视剧,里面有无数的故事可讲,但是一旦那样,作品就糟塌了。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这个长蛇写得什么?是他的欲望,鲜活的欲望、生存的欲望。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式,就是葬礼,出殡的仪式。前面是纸人纸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截的事。就是简单,很多葬礼,中国人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套仪式呢,说是为了表达悲伤不如说是淡化悲伤,通过这些仪式使人忘了悲伤。正像人们说话的时候听不见自己的话一样,人们在表达悲伤的时候就忘记了悲伤,人先于这个仪式里了,人按照宗教意识去拜佛拜神拜上帝的时候,其实已经忘了上帝忘了佛,因为那是别人给你规定的仪式,不是你的真心。
    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在我的眼前,他由别人的葬礼想到子君的葬礼,子君的葬礼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呢?是一个精神性的——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子君是这样的死去,他想。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这里我们明白了鲁迅他为什么答不上祥林嫂的问题。祥林嫂问“我”:真的有地狱、真的有鬼魂?这一家人见面的时候,这个无神论者不知怎么回答,由此我们可以想到为什么鲁迅说要给人民保留迷信的权力,为什么反对以科学的名义扼杀迷信,迷信是人民的精神需要,人民需要有鬼魂需要有地狱。你知道没有,那是科学上的事情,那是知识,知是不是精神的全部,连涓生都希望有鬼魂有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这段话,表达了他对子君的真正的感情,这个感情用爱用恨用什么那个现成的词是无法概括的,就用鲁迅的原话说出来最好,我们还能想象出比他说得更好的一段话么?我想不出来。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这样一个悲欢、生离死别的一对爱人,涓生其实对子君是怀有这样的感情的,你说他们到底有什么错?错在何处?他们的爱情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好像这个问题可以永远想下去。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虽然是初春,但是也还很长,这个说得非常准确,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新的出路”这个词组出现了很多次,其实就是新生。鲁迅在日本和他的同志们要办的一本文学刊物的名字就叫《新生》,后来流产了、没有办成,这是鲁迅的一个心病。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这样的话像诗一样,像悼亡诗,像挽歌。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这里出现了一个词:遗忘,这都是鲁迅常用的词。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这个句子很复杂,到底什么意思。这样的句子,有特定的语言组成只能表达特定的思想,是不可复制的,涓生在这里有一种冲动,他要否定过往、向往新生,要对过往、过去加以处理。正像我们无论多么悲伤,死去的亲人也不能老把它放在屋里,要把它埋葬。埋葬是处理过去的一个方法。鲁迅的第一个杂文集为什么叫《坟》,要有一个仪式,要用一种东西表达或者期望、遗忘,然后去新生。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小说就结束了。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毕。
    随着情绪的流动,故事我们已经了然于胸,但是这个情绪却缓缓的没有停止,尤其最后,我们看他不是认为“真” 是最宝贵的吗,但是他现在要去寻找新生的时候却说将真实深深地藏起来,“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他的意思说我以后要想好好活着,我要遗忘和说谎了。涓生以后如何发展,涓生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是吕纬甫?是魏连殳?是那个狂人?他以后是个什么样的道路?这是涓生以后的命运,还有鲁迅自己的命运,这个小说作者的命运。
    1925年10月,天气冷起来了,鲁迅这时候出在孤独寂寞期中,五四的高潮早就过去了,陈独秀他们开始搞共产党了、搞共产主义、搞革命了,胡适他们开始反革命了,都忙自己的事去了,都有自己的组织啊、经济来源。“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剩鲁迅一个人,扛着大笔摇摇晃晃,没什么事干,他在考虑自己的路。这固然是一篇非常出色的爱情小说,是五四时期最深刻的爱情小说,但你读了这篇小说之后不仅仅想到的是爱情的问题,是整个人生的问题,可以像到很多奇思妙想。那么给大家介绍一个观点,许多许多年之后,鲁迅的弟弟周作人先生,他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吃惊的话,他说:鲁迅的《伤逝》写的是兄弟之情。没想到吧,当然我们不能简单的就认同周作人的观点,周作人也许就是故意给自己贴金吧,因为他解放以后是靠吃鲁迅活着么。他本来是汉奸,被国民党抓到监狱里面,共产党就打了南京把它放出来以后,他当汉奸的事共产党就没再提,反正就在家呆着了,周作人挺聪明,就趁机给有关部门写信,说可以写一些关于鲁迅的回忆资料,于是就每个月从国家那很多钱。其实后半辈子靠写个这个那个,写鲁迅的文章、翻译点东西,但是他提出“《伤逝》写的是兄弟之情的”这个值得注意,因为文艺创作是非常复杂的,虽然你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说是给自己贴金嘛,想说这个鲁迅好像对不起你,你是子君?好像也不能说完全不沾边,由此也可以启发我们——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小说,起码不仅仅是爱情小说,这关系到整个人生的抉择。鲁迅在写完《彷徨》和《野草》的同时,他的人生的最后一次抉择,在这里就定住了,就像《孤独者》和《在酒楼上》的结尾一样,他决定要去走新的道路,但是走新的道路的手段是要用遗忘和说谎。有一些东西我们可以想一想鲁迅到底遗忘了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谎,当然首先是有没有遗忘、有没有说谎,这是一个问题;如果遗忘和说谎,他遗忘了什么、他说了那些谎?
  我觉得鲁迅最重要的定位就是“孤独者”,他从来就是孤独的,他小时候就是孤独的,留学的时候、搞文学的时候,一直到最后他支持左联、支持共产党革命的时候,他始终都是孤独的,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即使瞿秋白,即使冯雪峰,也都不能理解他,包括他的爱人徐广平,也都不能理解他。许广平回忆说鲁迅跟她生气的时候,鲁迅就一个人躺在阳台冰冷的水泥地上,不跟她说话,然后他们的孩子海婴看见也跑过去并排躺在一起。就是没有人能够理解鲁迅,他心里到底经过多少的波涛。倪况评价《天龙八部》是千百个惊天波涛,但是那个波涛我们是看小说都能看到的,但是鲁迅的心里面,谁看不到的,经历了千百个惊天的波涛。有了这些波涛才是鲁迅,他是把这些东西练功一样的凝聚成一种东西,他才变得铁一般的坚强,他最后真的默默前行了。他通过写魏连殳、写吕纬甫、写祥林嫂、写子君,他百炼成钢了。所以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狂人日记》啊社会意义非常伟大,但是对于鲁迅来说,这些小说更使他的心怦怦直跳,鲁迅给他小说起的名字叫《伤逝》,我已开始就问:逝去的是什么?人生总是要伤往事的,但是逝去的东西是有所不同的,我们这个课马上就要逝去了,各位的大学生活也不久就要逝去,怎么样保存,怎么样让逝去的东西增值,让他有价值,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考虑的问题。
  那我最后祝大家有一个无比美好的逝去,不是“伤逝”,而是“欢逝”。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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