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琴南林纾氏之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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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论琴南林纾氏之古文作者：李里
      兹文所述林纾，乃以一生之精诚捍卫中华传统文化及其语言形式古文者。故窃以为论林氏古文所用之语言，亦犹以古文为当，俾老人处九泉之下得稍舒其心志而幸古文之道未绝不至悲怆心伤。本文遂以古文拟就，聊以纪念老人，然语务浅近，以乞鉴阅诸君不罪为荷。
    一民族虽遭政治、经济、军事之侵略，然此民族之文化不灭，则此民族必终有复兴之一日。吾中华何以自鸦片之战始，屡受外夷侵凌而终不可毁者，赖吾中华有无数捍卫民族文化之勇士也。百年间之康有为、梁启超、严复、林纾、辜鸿铭、章太炎、章士钊、王国维、陈寅恪、吴宓、马一浮、梁漱溟，冯友兰辈皆此中人。彼等非固步自封，冥顽不化之徒，而皆学贯中西，智通古今之士。彼等或于蒙昧之土燃西方启蒙之明灯，或译介西洋典籍以导国人发奋图强之斗志，或求唯新变法以改家国落后贫弱之惨状。其所以每当民族文化遇荡涤危难之秋，必挺身而出，奔走呼号，惮心竭虑，或以身相殉如王国维者，或奋笔力争如林琴南者，或宁死不屈如陈寅恪者，乃彼等深谙“中国文化兴则中国兴，中国文化亡则中国亡”之理。值此世纪之交，再塑民族精神，倡言精神文明之际，反思新旧文化之争，重估捍卫传统文化之士，不可不谓关切至深至远也。   
    上述诸君以文学名家，且竭力捍卫传统文学者，唯琴南林纾氏实足当之。今世知林纾者多在其翻译，此文独论其古文，而不论其翻译其故有三。一、林纾之最自宝贵者，乃彼古文而非其翻译。此由同光体大诗人陈衍之言可证。一九三二年，钱钟书先生访陈衍老人并告彼因林纾之翻译而生于西洋文学之兴味，陈衍云：“此事颠矣，琴南若知，必不乐。尔读彼之翻译，宜进而学彼之古文，曷反向外国邪，琴南岂非为渊驱鱼乎?”陈氏乃林纾同科举人，生前挚友，可谓知林纾矣；二、林纾之翻译乃古文所为，若其翻译亦彼古文之一翼也；三、冯友兰先生自撰挽联有云：“誉之不加劝，非之不加沮，知我罪我，全凭四百万言。”林纾一生，读古文，写古文，译古文，卫古文，至于誉林纾为文坛巨匠，毁林纾为封建余孽，知林纾之诚，罪林纾之迂，亦尽其古文也。
    欲论林纾之古文，必详林氏之生平。庾子山《哀江南赋序》有云：“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此正林纾之写照。林纾所处之世乃数千年未有巨劫奇变之乱世，虽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五代十国咸不足喻。林纾自幼至壮，适大清内忧外患，满目疮痍之时。纾亲历二次鸦片之战，太平天国之乱，中法之战，中日之战，义和团之乱，庚子之战。及老，更清廷倾覆，千年皇朝灭亡之日，又经辛亥变政，袁氏复辟，张勋复辟，五四运动。林纡之生平实可谓与家国之危亡共命而同尽者。《清史稿·文苑传》有载：
    “林纾，字琴南，号畏庐，闽县人。光绪八年举人。少孤，事母至孝。幼嗜读，家贫，不能藏书。尝得《史》、《汉》残本，穷日夕读之，因悟文法，后遂以文名。壮渡海游台湾，归客杭州，主东城讲舍。入京就五城学堂聘，复主国学。礼部仕郎郭曾忻以经济特科荐，辞不就。生平任侠尚气，嫉恶严。见闻有不平，辄奋起，忠恳之诚发于至性。念德宗以英主被扼，每述及，常不胜哀痛。十谒崇陵，匍伏流涕，逢岁察，虽风雪不为阻。尝蒙赐御书‘贞不绝俗’额，感幸无极，誓死必表于墓，曰‘清处士’。忧时伤事，一发之于诗文，为文崇韩柳。少时务博览，中年后案头唯有《诗》、《礼》二疏，《左》、《史》、《南华》及韩、欧之文，此外则《说文》、《广雅》，无它书矣。其由博也反约如此。……所传译欧西说部至百数十种。然纾故不习欧文，皆待人口达而笔述之。任气好辨，自新文学兴，有倡非孝之说者，奋笔与争，虽胁以威，累岁不为屈。尤善画，山水浑厚，冶南北一炉，时皆宝之。……甲子秋卒，年七十有三，门人私谥贞文先生。有《畏庐文集》，《畏庐诗集》、《论文》、《论画》等。”
毕林纾一生，可就辛亥变政为分划，辛亥前，林纾所努力者，家国之富强也。民国后，林纾所肆力者，卫传统文化与古文也。林纾终生未尝仕宦，能为伸其胸臆者，古文也。
    林纾之于古文，可以三类分述之。
    其一，林纾之传统古文：
    林纾创作之传统古文俱收《畏庐文集》、《畏庐续集》、《畏庐三集》中，共二百八十余篇。此所谓“古文”，自有其意，非与白话相对，乃并骈体而立。始于昌黎、子厚八大家之古文运动，而上起周秦之子史文，汉之马斑文，下迨明之震川文，清之桐城文。此言传统古文，即本此传统。有清一代，桐城主文坛，方姚之世倡考据、义理、辞章之一说，文虽简淡，却藏拘谨、枯索之敝。至曾文正公出，又别经济一途，气象渐宏，桐城中兴。然涤生之文不流于趋奇走怪，则失之板重无生趣。及曾门四弟子，吴汝纶、俞樾之徒皆拘泥陈规，不能别开生面，江河日下，桐城将坠。至于林纾时人章炳麟、严几道，不学魏晋，则师周秦，且好以学问为文章，僻子奥语，佶屈聱牙，实难以卒读。方之梁任公，其文已渐近白话，不当此列。唯林琴南既不为桐城所囿，又不为周秦魏晋所梏，能得历代文章之神气，独抒性灵，随意点染，剪裁为文，俾人读之不尽其兴而味之余韵无穷。若《冷红生传》叙冷氏情癖，杂嘲戏以自况，宛然得陶潜《五柳先生传》之神，其“所居多枫树，因取‘枫落吴江冷’诗意，自号日‘冷红生’”之句，若尽自“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出。《赵聋子小传》记聋子之诡谲多智，却似与《聊斋》笔法同。《苍霞精舍后轩记》述旧居旧人，情义深委，一唱三叹，又曷类《项脊轩志》矣。《记超山梅花》宁不正柳州文“幽严怪壑，乌叫猿啼”之意境邪。虽然，每文仍自有情韵。齐白石老人日：“象我者生，是我者死。”林纾古文之妙正妙于其象古人，而绝不是古人。若林氏题画诗所云：“我竟独饶山水味，何须苦攻学名家。”彼文何臻至此，辄与林纾之生平相关也。林纾出寒门，无系统求学之机，所授业者无非乡野村塾之师，遂使林纾无森严门户之见，能凭一己之喜好读书作文，及长兼务博览，杜甫所谓“转移多师是吾师”是也。且林纾天资聪颖，于古人之精妙处每有会心，故其文可出古入今，潇洒不落巢臼。凡优秀之文学皆复如是，需承继传统之精华而有所发明。若王勃“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乃出自庾信“荷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红楼梦》源自《西厢》，《金瓶梅》，《家》、《春》，《秋》又本于《红楼》。戴望舒之《雨巷》岂不亦化自唐人诗句“丁香空结雨中愁”乎。林纾古文尚长于记平常人之琐碎事，而别有意趣。若《薛则柯先生传》记儿时以袜盛米与穷垫师薛先生而遭薛先生责骂之小事，既刻写先生人格之正，又流溢稚童心灵之美，精彩极矣。《亡妻刘孺人哀辞》述：“余病时，积夕亡睡。孺人方孕女雪，赢恭若不胜其躯。余怜之，病中至无敢微呻。偶呻，孺人辄问，预置茗具热火以进。残月向尽，雁声自远而近。余戏孺人：‘鬼啸乎？去尔无多日矣! ’孺人凄然莫应。更七日，余幸能步，孺人夜四鼓即起，作糜食余，久之，余乃应时而饥。”忆与亡妻生活小事，聊聊数语，可窥夫妻情感之笃，妻侍夫之关切备至，与夫与妻之且怜且爱，洵韵致深远。林纾之文如此者，不可胜举，究其因有三：一林纾有善感受之艺术心，恒能于生活中取感人腑肺之细节，缀写入文，富其情貌。二得益传统文学之善记家常者如太史公《外戚世家》、归熙甫《项脊轩志》、《寒花葬志》诸作。三得西洋小说之长，林纾犹赞迭更司之能叙下等社会家常平澹事。《清史稿》尚称林纾文“抑遏掩蔽，能伏其光气，而其真终不可自闷。尤善叙悲，音吐必梗，令人不忍卒读。”“抑遏掩蔽，能伏其光气”，乃吴汝纶对林纾古文之评价。曷谓，实艺术之节制。作者为文，能所收敛，含而不露，不使一泄直下。情韵俱尽，无余味可寻。艾青之“为什么我的眼里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此泪噙于眼欲下又止之态，适艺术之节制也。林纾文多叙悲，咸能敛情屏气，不狂不狷。若《母弟秉耀权厝铭》记：“亡弟秉耀甫周岁，先君客游于台，资尽不能归。一家九人咸仰母孺人及长姐针黹以自给，一日再食，至不能举。纾方九岁，向午自塾归，母以钱市馔饪命食之，遣去，不言全家之未举火也。弟时盘旋土上，见炉中沸谉，问先大母日：‘糜乎？儿饥矣。’大母泣，母孺人强笑呵之，而心愈悲。”再若《先妣事略》记：“高氏妹尝语纾曰：‘母恋兄，意殊不在得官。兄南归多以五月，苍霞之洲，大水新落，家具杂沓横亘，日影停窗纸上。母指挥家人，为兄解装庋(gui3)书籍，往来笑说，兄忆之耶? ’呜呼，无母之戚，得妹言愈弗堪矣。”观斯一二，可知其笔含蓄而意深沉也。林纾之长于叙悲，乃因家世之悲与国事之悲故。张俊才先生所著《林纾评传》专有论述，兹不赘言。林纾之文皆于生活中事、肺腑中情来，少空谈多议或徒炫学问之敝。偶有所议论，或亦自情不得已中出。如《与魏季渚太守书》乃因其友魏瀚为人陷害而痛斥官场贼臣小人。是故论者称其“以血性为文章，不关学问事也。”林纾此等源传统而下之古文，虽笔法多有不为古人所羁者，然其内容形式总不出姚姬传《古文辞类纂》之十三类，如寿序、书说、哀祭、碑志之属。昔左太冲赋《三都》乃散体大赋之绝响，辄林琴南作古文亦可谓古文之绝响矣。然太冲之世非隆汉之时，所作大赋虽丽，亦属强弩之末，终乏宏盛气象。林纾更身当皇朝末世，即欲力挽狂澜，与唐宋八家争胜，其衰颓之势亦究不可掩，宁不悲夫？
    其二，林纾之翻译古文：
    俾林纾身名显赫而著于世者，诚彼之翻译也。林纾于文学之大贡献，亦其翻译也。然前人论其翻译者甚多，如钱钟书、郑振铎、陈子展诸先生皆有著述。此就其翻译之古文稍作闽发。林纾自四十六岁妻刘氏琼姿丧始译小仲马《巴黎茶花女遗事》，  至七十三岁译塞万提斯《魔侠传》止，共译西洋典籍二百四十六种，文学者百七十余部。西洋名著如莎士比亚之《凯撒遗事》，托尔斯泰之《现身说法》，迭更斯之《块肉余生述》，斯托夫人之《黑奴呼天录》，哈代之《迦茵小传》，几无不备。译著之宏富，虽玄奘在世或亦莫敢相匹。吾华之翻译始汉竺法兰，迦叶摩腾之译《四十二章经》，且翻译之术多用佛教之中，于它则鲜。若广译西洋诸书而影响旷邈者，或至林纾、严复始。严译西洋社会学书，林译西洋文学书，康有为称“译才并世数严林”，不无识见。然严复译书之量及文章之妙皆逊于林纾，《清史稿》置严复林纾之后，可谓当矣。林纾不通外文，其翻译得驰聘文坛亦仗其古文之美。鲁迅先生尝云：“中国流行林琴南用古文翻译的外国小说，文章确实很好，但误译很多。”不解外文而译外文书，衍脱讹误，实所难免。林纾亦云：“鄙人不审西文，但能笔达，即有讹误，均出不知。”然其文章之美已成公论，钱钟书先生《林纾的翻译》一文亦如是说。林纾译文之美，一因其有善感受之文学心，能准确领会西洋诸作之风格神韵；二因其古文功底深厚，运用纯熟，每可达西洋文学于唯妙唯肖，穷形尽象；三因其译文融雅俗新旧一炉。前二者昔贤多有论述，兹就其三略作诠释。何谓“雅俗新旧”？林纾以古文译书，雅也，所译者小说，国人素以为俗也；古文者，旧也，西洋小说，开国人耳目之新也。吾华自《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即有载小说家者流，然皆以“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不可登大雅之堂者目之。文坛千年以降，必本《诗经》、《左传》而下之诗与古文为正宗，  重造意境，抒情志。西人自亚里斯多德之世即以《荷马史诗》课蒙童。《荷马史诗》重叙事、塑人，西洋文学遂本此传统，以叙事、塑人为主。而叙事、塑人莫过小说之畅快淋漓，故西洋文学犹以小说为发达，且以此为文坛正宗。林纾之世，西人以坚船利炮惊吾华天朝之酣梦，国人始知西人大有先进之处，读林译百十西人小说，渐知西洋社会人情，亦方惊小说自有其钩人心弦，摄人魂魄之力，兼不乏典雅之美，实非鄙俗不堪之勾栏瓦肆中物。能作此想，与林纾译书之古文大相关系。林纾以国人推重之雅文以达国人以为俗文学之西洋小说，俾国人自爱其古文之美而爱西洋小说之美，致中外文学晶晶然完美如一壁。若无其古文之美，西洋小说岂能兼具吾华传统文学简炼、含蓄意境美之长，合国人审美鉴赏之心理，而俾国人以重传统古文之心重外夷文学及鄙俗小说。是故时人既以观西洋小说之心读林氏翻译文，又以学传统古文之心诵林氏翻译文。以至鲁迅、周作人兄弟亦学林纾之文笔以古文译书。吾国新文学以小说为正宗，以文学为人学，不可忽视林译小说之功，亦不可忽视林译小说古文之美。林纾亦使传统文学之古文注前所未有之新内容，更示古文非但可为摹景抒情，议论唱酬之旧内容，尚可叙
哀艳凄绝之爱情，状光怪陆离之世象，写九转回肠之心灵，古文生命之活力充分展现。如曹继建先生所云：“林译小说使古文之树结异彩之花。”此以《巴黎茶花女遗事》为例，庶几可窥林纾翻译古文之美及雅俗新旧之结合。如亚猛初与马克定情时之复杂心绪：   
    “余是时别家实瞠归，沿路追念马克言，一一入余脑际，无一能遗忘者，思深脑动，遂辗转不复能睡。自思马克绝世丽姝，岂区区立谈坐议之间，为人所动？乃爽然若疑梦寐中所接之马克。意岂马克之为人，于人有异，能知余见爱之深而用此答耶？然吾闻马克之待客也，分寒燠两景，以定缠头高下，似意在索直。而于狎邪之伯爵诸人，又漠然无所恋。若云专不为利，而于高龄之公爵又息息相依附，未尝有离，何也？若云意在两少相狎，慕稚齿之相若，何以家实瞠之年少风流，复拥巨资，而马克未尝一顾，特注意于吾，何由前据后恭若此？然则吾数分钟之款昵，怜其病态，哭其无依，马克因追忆沉疾之时，感吾屡屡问病，盖有实心于彼而许我乎？是吾数分钟之情款昵，胜人长年觊觎而不得者多矣。虽然，吾始思马克，自后当实近其人，过此，别无余望矣。第马克身为勾栏中人，而吾之待之，实目为一至贞至洁之女子，因立谈坐议之间，此后可以长亲乡泽，几疑人间无此迅速快捷之快事。于是通夕无睡，意念忽起忽落，或欣或憾，不知所云。终复自疑，马克美人情性，若杨花之随流飘荡，瞥眼便无痕迹，不如从今决绝之乎？于时余之思索，浑无涯际，一身都在梦呓之中。移时，复思马克已亲我，则马克之病实余责也，今当竭其精神智力，专注马克身上，为之治病始可，思疲力极，昏然遂寐。”
    如此绵长之刻写爱情心理，或遍览吾华古典文学亦不可得，而读之又令人亲切，不感厌烦者。译文之语言、意象、文彩皆国人所悉，简洁精妙。此即旧形式之古文化写新内容之西洋小说且完美融合之嘉证也。再者，林纾翻译古文之语言亦有新旧雅俗之交融。传统古文禁忌森森至若语录中语，六朝骈丽语，汉赋板重语，诗歌隽永语俱不得入古文，林纾又能不为所泥凡当译文所需，任它古今中外之语咸入其文，并能巧融活化，不显生硬。俾古文语言亦焕然有生气矣。此钱钟书先生所论甚详。林纾翻译之古文，于西洋文学之流布，及于古文自身之发展，均可谓功莫大焉。
    其三，林纾之捍卫古文：   
    林纾之捍卫古文，或自民国始。其因民国后古文遭新文化运动攻击故。林纾捍卫首在编纂评点历代古文。所刊印有《中学国文读本》、《古文辞类纂选本》、《左史庄骚精华录》、《浅深递进国文读本》、《林氏选评名家集》、《左传撷华》诸种。文选之学始自梁萧统所纂之《昭明文选》，其后唐之《古文苑》，宋之《文苑英华》，元之《国朝文类》，明之《唐宋八家文集》，清之《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钞》、《古文观止》代无所乏。而优秀之选本恒可主一代之文风，或可显一流派之文学主张，  或可览百代至美之文章，或可俾初学得作文之窍诀。如《古文辞类纂》既张桐城之文旨，又主清代之文风。吴汝纶更云：“中国书籍猬杂，多不足行远。西学行则学人目力所及夺去大半，益无暇浏览向时无足轻重之书。而姚选古文万不能废，以此为学堂必用之书，当与六经并传不朽也。”陆游《老学庵笔记》有载：“文选烂，秀才半”之谣谚，《古文观止》至今仍畅行不辍，  均足见文章选本地位之切要矣。林纾于古文将灭之时，竭花甲古稀之力大量点纂古文，其卫古文之心良苦且卫古文之功大也。林纾选本之长有三。一、选本范围广集文全。林纾之前各代皆可为其选择，诸本共录文千三百余篇，至此古文可谓“观止矣”。二、选本各体皆备。如《中学国文读本》乃观览体，备历朝之美文；《浅深递进国文读本》乃范示体，林纾置一古文前，并依其题仿作二篇于后，以规范初学；《林氏评选名家集》乃风格体，分列诸家文集，以展各自之风格；《古文辞类纂选本》、《左史庄骚精华录》、《左传撷华》乃精选体，以一二家为专意，显其精髓；三、选本多有点评。或阐微言大意，藏善惮恶，或探陨索隐，钩深致远，或指示文法，纵意品评。古旧文章遂勃然生气盈盈。林纾集选古文之实绩，展示古文之魅力，实乃吾华千百年传统古文之清理、总结，亦吾华传统文学精华之继承、保护，其功永不可抹。林纾于古文之捍卫，次在撰述古文理论。所著有《韩柳文研究法》、《春觉斋论文》等。陈子展，张俊才诸先生多以林纾之古文理论为桐城之余绪，或不尽然，林纾虽以桐城传人自命，然其文论未见悉归桐城，《清史稿》载：“其论文主意境、识度、气势、神韵，而忌率袭庸怪，文必己出；尝曰：‘古文唯其理之获，与道无悖者，则味之弥臻于无穷。若分划秦汉唐宋，加以系统派别，为彼为此，使读者炫惑莫知所从，则已格其途而左其趣，经生之文朴，往往流入于枯澹，史家之文则又隳突恣肆，无复规检，二者均不足以明道。唯积理养气，偶成一篇，类若不得已者，必意在言先，修其辞而峻其防，外质而中膏，声希而趣永，则庶乎其近矣。’”林纾论文主张，若“积理养气”可远溯韩愈“文以载道”，近追方苞“义理”之说；若“意在言先，修其辞而峻其防”又源苏轼“作文先有意，则经史皆为我用”之说；若“文必己出”则又出公安、袁枚“性灵”之说；若论经史文，却植仲尼“文质彬彬”之说；若“识度、气势”乃本曹丕“文气”之说；若“意境”实中国文学精神之所在。犹见林纾之文论焉止乎桐城，而可谓囊括古来文论之长。黄侃先生称其“彦和以后，非无谈文之专书，而统纪不明，伦类不析，求如是书之笼圈条贯者，盖已稀矣”甚确。撰述文论亦林纾捍卫古文之一实绩也。林纾捍卫古文之最激切者乃反对新文化运动。新文化运动固有其进步性，然欲尽相否定吾华千年传统文化，代以全盘西化，则不能不谓其影响及今之大失也。丰子恺先生尝云：“吾国物质文明虽未发达，精神文明实远胜东西方各国，文艺则犹非东西方各国能望其项背。”虽不此言，然各民族之文化自有其优秀处与形成之因，何必嘉彼非此。且新文化运动不容异说，凡稍有与其意见龃龉者，必遭斥责非难。吴宓先生《论新文化运动》一文早已指出。新文化运动焦点之一则古文白话之争，矧捍卫古文之林纾焉能不为众失之的乎？若细考之，林纾之见未尝不无道理。林纾非反白话，唯言古文之不当废。如《论古文之不当废》所云：“知腊丁之不废，则斑马韩柳亦有其不宜废者。”《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所云：“古文者，白话之根底，无古文安有白话。”《致蔡鹤卿太守书》所云：“非读破万卷书，不能为古文并不能为白话。”且林纾盛赞《水浒》、《红楼梦》之语言，二书之语言又乌非白话耶?林纾之诗集《闽中新乐府》亦尽白话所为。皆可知林纾不反白话，而所论实文学之继承事，不可割裂古今。古文学蕴前人世代积累之文学经验，不祖述之，又曷以开白话文学之美。新文学大师又何人不谙古典文学尔？鲁迅先生之《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纲要》岂不亦古文所为。至若《妖梦》、《荆生》，纯林纾遭新文化阵营围攻而戏谵泄愤之作，且林纾亦登报谢罪，与论争无涉。其次吾华千百年灿烂文明，悠久文化咸籍古文以保存，若尽废古文，古人智慧结晶之文化典坟又将曷以解读。再者，古文自有其简洁含蓄，韵味深远之长，不作语言交流之工具可，然为一文学形式保留未尝不可。古文运动之后，骈文亦不仍代有创作者乎?是故林纾虽遘众敌交攻之难，身名扫地之危，仍累岁不为屈，以垂老之躯誓死捍卫传统文学之古文及传统文化载体之古文。
    文行至此，可瞰林纾于古文浓不可化之至情，何故使然，  试简析之。
    一、人性之原因：
    林纾无书香之门第，无家学之渊源。古文之成就，俱凭其刻苦勤奋以得。幼寻季叔旧物，始睹《史》、《汉》残本，少得蒙师授业，更学六艺文章。口诵心唯，研习以悟文法，朝斯夕斯，玩味而生爱恋。交李氏兄弟，博览群书而学问蓄，列光绪举人，唱和世林益文笔健。译书《茶花女》，名震文坛，聆教吴汝纶，意续桐城。所赖悉古文，眷情日弥酽。辛亥前，林纾于古文之情源于兴趣，依于苦学，归于功名，纯属自发。入民国，势欲灭古文，而林纾一生之努力追求名誉地位皆系乎古文。否定古文，岂不亦林纾一生之否定。需知，曩昔寒门子弟欲寄身仕林之不易，况名垂天下欤？林纾起而卫古文即亦一生事业，  人生价值之捍卫，乃属自觉之行为。人宁有不为一己之所珍、  所有而力争者乎?至若庶子小民，或经数日而缝一衣衫，或耗连月而筑一屋舍，或积累岁而营一铺店，其可任人毁之乎？一衣衫，一屋舍，一铺店犹不可毁，况林纾一生之心血乎？可知林纾之情重古文、力捍古文乃出人性之自然也。
    二、文化之原因：   
    陈寅恪先生《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中言：“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度愈宏，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王国维先生乃传统文化所化之人，林琴南又岂不是乎。林纾一生读传统文化典籍，作传统古文，画传统国画，遵传统道德，传统文化可谓深入骨髓。故值传统文化衰落几至于亡时，林纾辄有无尽悲楚痛苦盈于心。所以九谒崇陵，匐伏流涕，其祭奠者，非止光绪，而乃寄托林纾理想之戊戍时代，浸淫林纾身心之传统文化时代。林纾心中，古文即传统文化之体现，灭古文，即灭传统文化。至此，林纾之恋古文，即于传统文化之恋；林纾之卫古文，即于传统文化之捍卫。反之恋传统文化，卫传统文化之表现则于古文之坚决捍卫。且此独立寒秋，群莫敢言而吾独言之精神本亦传统文化所蕴育也。此则林纾古文情结之文化原因。
    毕上所论，林纾古文之成就，林纾于古文之主张，林纾于文学史之贡献，林纾于传统文化之捍卫，林纾于所衷爱事业之赤诚，林纾一生于家国之系念，宁不令人深思乎？反思林纾，乃反思一长眠地下孤愤已久之老人，乃反思一为传统化所铸之灵魂，更反思此灵魂于塑造中华民族精神之重要。林纾之精神，乃吾中华民族优良传统之精神，林纾之精神，亦正吾中华民族今日所需之精神。
余束发之年，于外祖母处得林译小说《巴黎茶花女遗事》一卷，心悦之，美其文而奇其人，始知世有不解外文而以古文翻译西洋小说之林琴南。后凡遇其文与载其人之书，必取以读，慕其耿介善良之人品与凝炼凄婉之文笔，经岁而弥爱。至毕业论文亦以畏庐老人为题，虽管窥井见，贻笑方家者俯拾皆是，然可借以舒于老人倾佩之情，余心足矣。若复能稍稍宏扬老人并与人以些微启迪，则余又曷胜窃喜感慰之至。戊寅年中秋二十一岁关雎氏李里沐手谨识于鱼掌斋。
    不虞斯文既成之日，竟余外祖父殒命之时，余悲难禁，因复追补数字于后。外祖父愁卧病榻，屡询余论文事。余文半成，  遂急诵予闻。外祖父聆之而喜，力竖大指曰：“吾孙嘉矣，吾孙才子，吾孙前途无量。吾若大学之校长，必聘吾孙为大学之教授也! ”言毕倦极，微笑挥手遣余去。越三四日，余速尽其文，  欲复奉其闻，未想外祖父骤然病剧，而目不可视，口不能言，数小时而逝。余侍床前，昏然悲哭，手捧论文，心似刀剜，不知吾母与外祖母之悲也。移时，余方和泪诵斯文，益诵益悲，文稿尽为泪湿，眼中如睹外祖父之微笑，耳中若聆外祖父之慈语，久久不去。余思迨论文圈改答辨毕，定复工整抄誊，焚于外祖父墓前，以慰外祖父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