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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好书的背后:我所了解的金观涛、刘青峰
作者:张毅
每本书的背后都站着一个人。作为读者常常会去想,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1996年,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喜欢乱翻书,而且是找到一个喜欢的作者就一直往上找。期待找到这些思想的发源处。于是就从谢选骏、远志明这些人那里找到了金观涛。当时就想:这个人是谁呢?还能给电视片(指80年代引起轰动的纪录片《河殇》——编者注)当顾问!肯定是一个厉害的家伙。
沿着图书馆的作者目录,我只找到了一本很薄的小书《在历史的表象背后》,惊为天人。从此不再往上找,因为我知道:这就是源头。
虽然也看过一些历史书,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分析历史的。从来历史书都是从事件或者英雄出发,讲述一段纷繁复杂或者可歌可泣亦或是浊浪滔天的故事。但是,这个金观涛眼界异常广阔,他似乎是站在两千年以外的宏观视野来看。于是看到我们熟视无睹的历史现象:中国的历代王朝就像一个机器,不断地崩溃又不断地自我恢复。最神奇的是,这个能自我修复的机制原来叫做“超稳定结构”!
虽然我还没看过控制论,也没弄清楚“宗法一体化结构”这种理论是不是正确,但是这种一出手就拿出社会体系结构的分析方法,着实让我大开眼界。
这本1984年就出版的小书的内页印着:“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副主编:金观涛。我心里就奇怪,这人挺有意思,还弄一套丛书。于是又顺着目录找到其它的几本书。其中一本刘青峰的《让科学的光芒照亮自己》,也让我爱不释手。这本书探讨了近代科学为什么没有在中国产生的问题,最后主要归结为中国特有的文化结构。这个结论至今让我掩卷叹息不止。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这两个作者似乎非常关注中国的历史命运,他们做这些研究并不是为了学术上的成果,而更多的是希望对社会起到某种推动作用。所以两本书都写得很通俗易懂。尽管有些数学公式或者科学理论,但都是高中生看得懂的,不像某些学术书,尽是些让人挠头的专业术语。从书中介绍来看,金观涛、刘青峰这两个人似乎经常一起合作。他们俩是干嘛的呢?从名字来看,不太像一对夫妻。
当时最主要的问题是《在历史的表象背后》和《让科学的光芒照亮自己》这两本书让我纠结了很久:是“买”这一本呢?还是“买”那一本?这两本书我看了很多遍,只想收藏,却苦于市面上买不到,只能借口丢了,以数倍的价格从图书馆“买”下来。整天在图书馆借书,我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丢吧?办理书籍遗失手续的时候,心里一直坎坷不安:不会把我列入黑名单吧?
其实这么纠结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把这些书都据为己有了,别人就看不到了!于是我专门研究了一下这几本书的借阅情况:《在历史的表象背后》借的人很少,书基本上是新的,唯独借出过一次,还是1990年!《让科学的光芒照亮自己》则被借出去稍微多一些,但是依然没法跟那些小说相比。在这冷清的借阅单背后,作者该是多么孤独啊。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书在八十年代完全是另一种命运,我更加不知道八十年代是一个思想波澜壮阔突飞猛进的时代,我也完全不知道金观涛和刘青峰是那个时代的思想界的领军人物!后来一个朋友告诉我,现在这些所谓畅销书的销量跟当年那套“走向未来”丛书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儿科!
然而,仅仅几年过去,大家就将金观涛、刘青峰,甚至整个八十年代都遗忘了。我,也是其中一个蒙昧无知的人而已。
对于八十年代,我只知道那时候大家都很穷,哪家买个电视冰箱都算是件大事。就是在那个物质那么匮乏的年代,有一群人在追逐着理想。后来刘青峰老师说起,他们夫妻俩刚来北京时,住在公共厕所旁边的防震棚里。
最后,我把学校图书馆翻光了,也没找到几本“走向未来”丛书,走遍整个城市的图书馆也没有找到更多的关于金观涛的书。只知道有本《兴盛与危机》是金观涛、刘青峰合作写的。当时心里很奇怪:这两个人是怎么合作的呢?学术研究、写书还能合作?那该是什么样子啊!直到后来我亲自问金老师,才知道他们常常是这样:金老师写第一稿,然后刘老师再来改。或者金老师拿总体架构,刘老师来写。
现在来看,九十年代真是一个荒芜的年代。你要找的书根本找不到,网络更是无从谈起!要找到一点关于金观涛、刘青峰的消息实在是太困难了,特别是在小城市。我身边的人对学术、历史感兴趣的一个都没有。有时想一想,真不知道八十年代思想界那样热烈的交流是怎样实现的。曾经问刘老师,他们编委会当年是怎么聚到一起来的,刘老师说就是很有机缘的,有些人甚至工作都不要就跑来了。
到了2000年,网络开始普及,但还是门户网站的天下。做计算机的我,连搜索引擎都还不知道。网上关于金观涛、刘青峰的消息自然也找不到。
转折发生在2002年,我开始知道有google这样的搜索网站,于是试着搜了一下“金观涛”,结果找到一个叫《二十一世纪》的杂志,是香港中文大学当代中国文化研究中心办的,比较奇怪的是:它有一个堪称豪华而庞大的编委会!全是学术界的大师,而且什么专业的人都有,象研究物理的杨振宁,研究历史的余英时、张灏,研究文学的李欧梵、刘再复,甚至还有一个画家司徒立。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杂志啊?!最惊人的是连主编都没有,只有一个编辑:刘青峰。在这个唯恐自己身份不够高的红尘俗世里,编辑恨不得都标上主编的头衔,经理恨不得都写上CEO,结果这个主编却谦虚得只写上:“编辑”。
在网页上,有刘青峰的电子邮箱。于是我试着发了一封邮件,问怎么能买到他们在香港出的书。因为是拿公司邮箱发的,所以后面自动加了落款:XX电脑公司。没想到马上就收到了刘青峰的回信,告知可以去书店的网站买,也可以亲自来他们编辑部拿,还可以打个七折。紧接着就说,他们正在做一个历史资料研究的数据库,有很多地方不明白,问我是否可以帮忙。
估计刘青峰觉得我是做电脑的,应该懂这一块,从语气来看是遇到比较麻烦的问题。虽然我的专业不是做数据库,但是好歹也是做计算机的,于是就一口应承下来,反正我不懂也可以找到相关的人来做。能够对他们的研究起一点作用,我觉得也是件很荣幸的事。
很快,他们把要求发了过来,我一看全是数据库检索开发及架构方面的内容,完全不是我做的专业,于是就转给做开发的一个朋友,并让他们直接联系,我也没有再过问。后来问我的朋友,这个数据库太复杂,我的朋友他们也做不出来。
2008年,《观念史研究》(香港中文大学版)出来,看前言,我才知道这个数据库经历了多少的困难。这本书出来得实在是不容易!金老师既要做本身的学术研究,还要教书上课。而刘老师一方面处理数据库的问题,另外还得每两个月就拿出一本杂志……枯燥的校对及分析海量的数据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有这些工作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下来的。我至今也没有问过他们这个问题。
慢慢地看了他们在香港出的几本书以后,特别是《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我更加惊讶于他们渊博的学识,从社会史到思想史,然后又是观念史,几乎所有历史问题都在他们这里百川归海,一一得到解释。
金老师有一套自己独特的方法论,即系统演化论,它来源于控制论、系统论、信息论。起手式是做出清晰的定义,严格划定研究的范围,让人弄清楚问题的根源是什么。他们把分析对象看做一个庞大复杂的机器(系统),来研究它的演进及变化过程。而为了说清楚这个系统的动力机制,必须拿出被分析对象的框架结构。在社会史研究是社会结构,在思想史则是思想的架构,比如一套思想包括三个部分:价值观、社会观、宇宙观。儒家思想在这三方面各是什么内容,道家、佛家各是什么内容,他们之间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又是如何影响如何演变的……相比起其它含混模糊的思想史哲学史,它更注重每个思想发展之间的关系,并解释出这种变化的缘由。实在是犹如庖丁解牛一般,謋然而解。
刘青峰曾经感叹金观涛的兴趣变化之快,让人瞠目结舌。而我一开始也只是以为他的兴趣广泛而已,2004年以后,当我沿着国内再版的《系统的哲学》、《控制论与科学方法论》继续往上找的时候,才发现,的确是让人吃惊地牙都要掉了。从数学的群论、量子物理学、控制论到中医理论、大脑研究,金观涛都做出了极为精到的研究,甚至1997年还跟司徒立出了一本讨论“具象艺术”与“抽象艺术”的书,讨论美术史变迁的内在思想原因,并指出了艺术创作的评判标准。这简直要让文艺批评家都失业!
如同《观念史研究》在香港首版只印了500本一样,他们的读者也越来越少,这跟他们八十年代一纸风行的状况,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由于是学术论文,因而基本上只是在几个专家之间传阅。这与他们积极入世的初衷完全是南辕北辙。所以2009年,当金老师在《历史的巨镜——探索现代社会的起源》一书后记中悲壮地写到“为了坚持而坚持”的时候,我们不禁感慨世界变化真是让人琢磨不透。他们虽然在做学术研究,但其目的其实还是试图找到中国未来的发展之路。
虽然从2002年开始通信,但是由于金观涛、刘青峰一直在香港,我一直在大陆,所以也没有机会见面。甚至还中断通信达四年之久。刘青峰老师甚至以为就此失去联系了。当我把读书心得发给刘老师的时候,她说这就像古代的以文会友——这个“会”,更像是“神交”。
真正的会面是在2009年。
见到盼望已久的刘青峰老师是在北京。可惜金老师在杭州讲课,没能一起来。我们的车在刘老师家附近等着,远远的,就看到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中年女士走了过来,同行的朋友急忙招手。这就是一直期待的刘老师么?真让我有点不敢相信!我赶快下车,迎了过去。
刘老师一见面就亲切的说:金老师让我代他向你们问好呢!说得我颇有些受宠若惊。我这样一个普通的读者,竟然能让金老师惦记,可不是一般幸运!然后健谈的刘老师就开始眉飞色舞地讲他们的儿子整天不上课弹吉他练节奏的故事,以及她自己如何做雕塑的故事——她拿家里的宠物狗做模型来颠覆经典雕塑,不止做了个狗的“大卫”,还做了狗的“掷铁饼者”——一边说,还一边摆出短腿狗的姿势……最好玩的是金老师运动神经不发达,不会游泳。我反驳说:金老师当年在北大因为陷入黑格尔的辩证法悖论无法解决,借游泳来使自己疲惫不堪!刘老师摇摇手说:“哪里有,他不过是在水里泡着而已!”
| 来源: 经济观察报·书评增刊 | 来源日期:2010-08-30 |
跟这么可爱的刘老师一起吃饭能不愉快么?你一点都感觉不到那种将老或已老的心态,似乎还是当年那个22、3岁的“真真”!而不像一个已经过了耳顺之年的老人。
刘老师当年是北大中文系的才女,写了本小说《公开的情书》。文革时期凭手抄本就红遍大江南北,80年代还出版了单行本。原型就是她和金老师的爱情故事。“真真”就是小说里象水晶一样晶莹剔透的女主角。
最令人吃惊的是那天秀气的刘老师还跟我们喝酒,据她自己说至今没有喝醉过。吓得我们几个壮小伙子都不敢跟她拼酒。最后刘老师悬赏一千块,赌我们不可能让“绝对理性”的金老师喝酒。
一般家庭都是男主外女主内,不过金老师家反了过来:金老师主内,管钱,负责做饭;刘老师则做雕塑,在外面张罗各种事情。呵呵,真是让人牙都惊掉了的组合!看着刘老师这么乐观、幸福,让人不禁神往,羡慕这对神仙眷侣。
见到金老师,则要等到我们一大帮人去杭州听课——我们自称“北京代表团”。朋友打电话过来说金老师在专家楼和学生聊天,让我们过去。于是我们几个赶紧往专家楼跑。一进去,就看到几个人坐在那聊天,虽然没有见过,但是可以肯定,正对着我们,头发有些斑白的就是金老师!等了这么多年,突然见到“真身”还是让我有些不敢相信。
金老师似乎很喜欢和我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特别喜欢学生问问题。也许对于他来说,这才是“活着”的时候。对于大多数学者来说,他们的研究范围是一个很专业的领域,比如量子的力学,比如分子的特性,或者法律的起源,或者经济的动向……他们的研究目的往往是在本专业达到顶峰。而金老师似乎还是一个古代的儒生,他所有的学术研究都有一个指向,那就是经世致用,目标是齐家治国平天下。
对他来说,如果这些研究没有人看,没有对社会起到作用,那么就是废纸一堆。所以当他们的书只印500本的时候,当他们的文章只是在几个专家中传阅的时候,我相信他是很迷茫的:我们这样坚持到底是为什么呢?就是为了得到学术界的好评么?就是为了拿一个头衔么?……在大多数高校教师写书只是为了一个教授职位的时候,在更多博士硕士论文只是为了放进故纸堆的时候,他似乎更在意他的这些思想是否能对社会起到指引方向的作用。当然不是说他不在意学术界的评论,也不是说他不在乎专家的评价,而是说这些专业领域的认可不是最重要的。
在金老师宏大视野的历史研究背后,是对社会思潮的热切关注。只是他看得更深,比如为什么当今社会出现传统儒家文化的热潮?他跟八十年代的思潮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造成这种变化?这种变化的深层思想变迁机制是什么?我们如何能指引这种思潮到正确的方向上去?……
在香港那样贫瘠的“文化沙漠”中呆了这么多年以后,在他以为没有读者存在的时候,竟然有这么多人来听他的讲座,问他问题,可想而知,他是多么高兴了!所以当我问的问题被其他事情打断后,他还会惦记着回来继续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对于他来说: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我曾经问大师兄,你怎么会拜金老师为师的?他说,哪里是我要拜,是他要收我做弟子的!那还是2004年,因为东南亚海啸,我们没去成布吉岛,在香港滞留,就住金老师家里。我当时根本不知道金观涛是谁。就是在一起胡侃聊天辩论,金老师惊讶我的见解,说:你应该做我学生。回来一看金老师的书,发现的确只有他能做我的老师。
我以为只是个别这样,结果发现,金老师“强收徒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1988年,学者刘擎跟金老师对谈现代化的问题,也被收了一次(收徒事见于《当代青年研究》杂志1989年第1期,刘擎文章《现代化,挣脱魔咒的解放——金观涛教授谈话录》——作者注)。从文章中来看,刘擎被当时只有41岁的金老师收徒有点“愤愤不平”。看来金老师见到青年才俊就生“觊觎”之心渊源久矣,甚至有时候对方都不是青年了。
不过作为徒弟来说,被金老师请吃饭就不好了。既然都已经受教了,已然是重大收获,更不能再让金老师破费了。而且“嚣张”到刘老师来北京也要请我们吃饭,作为地主而且又是学生,这当然被我们强力阻止了。至今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当时刘老师腰痛,坐一会都受不了,还依然坚持着跟我们见面。席间谈笑风生,一如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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