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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云飞:读经与宋代江西神童产业
一个身不由己的神童,再神也会被这种身不自由所伤害。
冉按:我读了不少中国传统典籍,对其中有意思的部分自然欢迎,但对其中糟粕部分也极不客气地予以批评。比如孝道(我主张平之爱,反对所谓的等差之爱)、死读经等神神叨叨的国学,都相当的反感,以后会写系列文章来批评。下面就是一篇关于宋代江西神童产业比较详尽的文章,值得有兴趣者围观,并敬请反驳批评。
一
今天江西以鄱阳湖与上饶为核心的地区是古饶州、信州所在地,没有比来这里谈教育更意味深长的了。你们也许会惊讶,我为何如此说呢?今天来的朋友们都非常关心当代中国的教育与自己的孩子,我却要来演讲你们这个地方宋代神童的生产链,那是不是就与今天教育的弊端与病灶无关呢?不是的,今天有些人倡导的死读经,各种培训班以及沉疴难起的应试教育,如河北衡水中学、湖北黄岗中学等一样的应试集中营,你不能由此看到一点遥远宋代神童产业的影子么?
汉代学者王充在其名著《论衡》里说:“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他的意思是说,只知道古代的情形而不知晓现代的情况,你就会陷入迂执愚昧的深渊,知道今天的知识而不知晓古代的知识,你就会盲目得没有历史洞穿力。太阳底下无新事,观察我们今天的教育,再返观古人所做的事,我们不妨看作是一种回证,也可视为祖先们对我们现在生活的某种预演。
神童在中国是个历久弥新的话题,江西之盛产神童,不仅是古已有之的事,于今亦大有可观。诸位如不健忘,一定会记得三十多年前的1978年一个轰动整个中国的大新闻,那就是中国科技大学第一届少年班的招生。这许多的神童里最出名的就是一位叫宁铂的人,他就是你们江西赣州人。他与我同年,我在僻远的山乡里,听到老师述说他的事迹,简直视为天神。为什么会如此呢?科学在中国其实没有受到真正的重视,因为我们缺少理性、实证以及逻辑教育的传统。但中国人的思维很特别,把自己看重的东西都供起来,对科学的崇奉也就免不了走向科学至上主义,也就是美国学者郭颖颐所说的唯科学主义。不论是科学至上主义还是唯科学主义,最终多半会蹈入巨大的神秘主义深渊。与此同时,徐迟《哥德巴赫猜想》的走红,陈景润思考问题入迷撞电杆的故事,与科大少年班学生在科学学习上的热情和神奇,自然被许多人当成小说来演绎,点燃了许多人体内的神秘主义焰火。仿照海涅来说就是:播下了科学,收获的却是小说。
宁铂的研究我不懂,他的生活细节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他作为神童的身不由己。一个身不由己的神童,再神也会被这种身不自由所伤害,因此看到1998年他在央视“实话实说”栏目上炮轰神童教育,就一点也不让我吃惊。这说明对身不由己所带来的伤害与挣扎,他开始愤怒,并终于2003年出家为僧。他三次考研不敢进教室,这是害怕失败,没有安全感,把他人的议论看得太重的必然结果,也是诸多人促使他成为神童的代价。我不想说他作为神童是否失败,但他选择自己所要的道路,只要不是被逼迫的,出家为僧也比在那里配合大家做所需要的神童形象要好。你若是看过电影《闪亮的风采》,读过印度作家妮基塔.拉尔万尼的《神童》,可能会同意我这个判断。
事实上,与宁铂所带来的对神童事件之影响有一拚的,就是你们江西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所写的《伤仲永》。这篇文章入选中学课本,我们许多人都学习过,但也挡不住社会、学校、家长甚至包括学生自己对神童教育的变态热爱。非常悲催的是,人类能从教训里吸收的营养,实在是太有限了,这样的错误一犯再犯,到了专门爱上错误本身的地步。方仲永的天才固然被他父亲把他当作赚钱工具来使给害了,但这样短视的父母何时又曾少过呢?清代学者杜濬的《送黄童子序》里痛惜围棋神童黄童子,“为之父者,以贫故,不得已而鬻童子之技,夺其入学之时” ,已经很可悲。更可悲的是,其父还不知道,还以此作为向人炫耀的资本。最后如方仲永般“泯然众人矣”,便是必然的命运。
二
很多读过王安石《伤仲永》一文的人,只把方仲永这种“泯然众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事,视作是方仲永之父不智的个案来看。其实这是早就有的现象,而且土壤深厚,只不过到宋代愈演愈烈而已。汉代察举专设童子科,凡12至16岁能博通经典者,即入选孝廉试经而中者拜为童子郎。到唐代开始比较制度化,凡通一经包括《论语》、《孝经》等均可应试,每卷诵经文10题,全通者授官,通七题者予出身。如唐代理财专家刘晏八岁能文,皇帝命宰相面试,惊为“国瑞”,因之授太子正字。宋沿唐习,将年龄放宽到15岁以下,能诵经及诗赋均可应试,先州府报请,国子监验毕,礼部覆试,最后皇帝御试,间有诗赋,主是背诵经文。至于说授官、予出身或者是免解,那是临时决定的事。
关注童天才儿童,本来没有什么错,但如何关注,怎么使其健康成长,却是大有讲究。发现儿童的内在特质,关注他的兴趣点,让他成为自己,而非成人的强制与逼迫,这是非常重要的。但这一点对颇受些全球化影响、个体之权利逐渐受到重视的今人,尚且不容易做到,况乎传统农业社会下,交流稀少,思想较为大一统的古人呢?有人说中国人没有终极意义上的宗教信仰,包括传宗接代在内的祖先崇拜,才是中国人的真正信仰。这信仰看上去似乎高大上,但像七宝楼台,你若拆下来,只不过如土委地,一地灰尘。祖先崇拜的实质是什么呢?在我看来真正的内核就是活命哲学。活命哲学走到极端就是机会主义与实用主义的混合双打,一切只要为了在生物意义上的竞争中生存下来的做法,基本视为天经地义。这样一看方仲永和黄童子,都被父母视作赚钱工具而被剥夺了正当的学业,最后像流星划过夜空,就一点也不会令人感到奇怪。
中国古代除了当官受到现实的重视外,其它行当都受到抑制。换言之,其它行业只不过为当官者作配套性服务,从而分得一杯羹的。科举制度的主要目的不是培养读书人,也不是为了让你生产思想,而是为政府筛选进入各级官僚系统的人才。单纯的吟诗作赋作为生存套路是不足取的,因为古代没有这样的市场存在。只有当你是一个官员,若能写一手好诗文,那才会受到追捧。哪怕一再遭贬的大才子苏轼,他终究是朝廷的人,哪怕官职低微且不足道。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臣民的格局下,当王朝(政府)成为唯一买家的时候,你要么屈从,要么饿死。因为议题设置和游戏规则都是王朝(政府)制订的,何况它还有兵在,你只有遵守并尽量熟练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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