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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哥与他的独立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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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30 12:00:1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殷哥与他的独立书店

作者:萧萧树


他一直很消瘦,一副很大的圆边眼镜,参差不齐的胡子和参差不齐的头发,很像闻一多,他的世俗职业是一个工人,他在石门一家经营惨淡的国企上班,而在石门文化圈里,人们叫他殷老师,可他从来都让我叫他殷哥。


  原题:一座书社的建立
  1
  2014年,我回到石城,第二次来到这座书社,院门锁着,但我知道他在那里,我提起那根松垮的铁索而过,荒凉破败的院子,不知从何而来的流水打湿了落叶,没有声音,那抑或是清晨未息的雨。秋天,这里构成了一整副哀伤。
  我知道里面有人,于是我上了二楼。楼梯两边是灰色的墙壁,那他自己搭建的,整面墙只挂了两副烙画,先是《陋室铭》,然后是《货郎图》,往上走,是从来无法关闭的隔窗,每个隔窗都张贴着一副剪纸画,这个时节飘落进来的都是杨树叶,叶子伴着阴冷的风飞舞,有时候会撞到你身上。二楼着并排六间小屋,一条贯通东西的走廊,阴暗、狭窄,我在那停留了几秒钟,世界如同安哲罗普洛斯电影里的长镜头,只有落叶在动,仿佛心中的世界。长廊尽头,那个孤独的人坐着,吸烟。就是他。
  他一直很消瘦,一副很大的圆边眼镜,参差不齐的胡子和参差不齐的头发,很像闻一多,他的世俗职业是一个工人,他在石门一家经营惨淡的国企上班,而在石门文化圈里,人们叫他殷老师,可他从来都让我叫他殷哥。第一次来那里,我跟他说把院子的铁门打开,他告诉我因为隔壁是如家旅店,房东害怕住店的人到院子里停车,所以铁门便一直是锁着的。那时我们说话很少,我们坐在二楼,窗外时而传出一些叫卖声或收破烂的吆喝,接下来便是一片安静,城市的声响在远方。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这样一个地方了,他说。
  那时候,我总是在一间间的小隔间里看书,每个隔间都有不同特色。可现在,我对那里的书失去了很多兴趣,那是他自己的书,他对那些书有一种迷信,那大多是关于传统文化的,他一直对我说,中国的东西是最好的,老祖宗们的一切都好。我们很少争辩什么,我更关心的是这个建筑的生死,这里经营惨淡,因为现在的人们都不读书,现在他也许会越来越感到自己当初变卖房子弄出这么个书店,可能是个错误。现在,他依旧坐在长廊尽头的马扎上抽烟,很久没有放下烟头,他不知道我来了,只是低着头,我知道,他时常会把自己放在这样的场景中。也许这孤独的场景应该被赋予一种独特的审美价值,人的存在的意义,人在这样的社会中所能拥有的信念和能量。比如前一年的除夕,他刚刚租下这个地方没多久,他把自己的房子抵押上了,然后是工资卡,他真的拼了,他已经身无分文了,于是一切只能自己来做,这里以前是一个棋牌室,他粉刷这里的墙壁,六间屋子,一间留给自己和一家人居住,一间留给妻子办公——妻子是他唯一的退路,她帮人做企业注册的活计,还可以有一些收入维持生计——剩下四间全部重新刷白,他用的最便宜的涂料,连续粉刷了三天。接着,他还要把二楼原有的阳台建成一个廊子,要用带着古典风味的格子窗,要砌上青砖的花墙,要在廊子的墙壁上挂上民间艺术品,风筝、剪纸和年画,这样又是一个礼拜。除夕那天,一切都完成了,这里散发着劣质涂料的气味,他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廊子尽头吸烟,手指上满是白色,白色的手指夹着烟嘴,苦涩的气味不小心钻进了肺叶,他感到胸口的呼吸停顿,一口气很久才吐出来。
  那天不是安息日,那是他受苦的开始,那天一个人都没有来,媳妇带着孩子回了娘家,父亲也回了老家,几个星期仿佛一下子便过去了,没有人来,没有人说话。
  2
  我再次来到这里,书社里的人仿佛苍老了很多,但这里的书却几乎没有变化。
  书很少有卖出,倒是时不时殷哥会买进几本书。前三间屋子每间二十平左右,藏书都在上千册,大部分是非常专业的古籍,线装书居多,繁体直排占七成。这些书全部放在几只相同的大书架上,那些书架是木质的,淡黄色,简单得仅有线条,却蕴含丰厚的中国风味,那是他的爱,我怀疑他就是靠这样的一种气质生活着。
  与这三间书屋的书架的气质相贯通的便是第四间小屋,这里没有书。靠西的墙壁上是一张很大的分隔展架,展架上摆放的全是泥人、糖人、面人、陶器、陶俑、京剧脸谱和木制玩具,我从没有数过这里有多少惟妙惟肖的艺术品,它们的种类,它们的制造工艺,以及这些手艺传承人背后的故事,那一定是非常精彩和艰辛的故事。我最喜欢那里的一套彩陶童俑,四个穿五彩汉服的孩子,一个持棋,一个抚琴,一个挥毫,一个绘画,不知为何,看到这几件艺术品我总能想到小时候去垃圾站里翻书时村口的大柳树,或者还有嘎嘎叫的乌鸦。展架上还有一套陶制脸谱,一个最美的中国女子,凤眼朱唇,头戴凤冠,两支长长的雉鸡翎羽插在头上,殷哥跟我说,那是穆桂英。与穆桂英相对的另一面墙上,是两支手绘风筝,一只蜻蜓,一只蝴蝶,没有鹰,没有人物。这间小屋通向靠南的廊子,那里挂着一幅烙画奔马。我时常想,长着彩色翅子的蝴蝶,还有那奔腾远去的马,是否就是他的内心世界呢?
  这里所有艺术品都是石门的民间艺人们创作的,这些艺人时不时来到这里,留下东西,又匆匆离开,混入生活的人群。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艺术家,能制造一千多种老玩具,他手拿铁刀时会不经意地颤抖,说话只是时不时蹦出几句不连贯的词语。一个烙画艺人,五十来岁,皮肤黝黑,总是穿一身军绿色大袄,吸劣质烟,常年不洗头发。一个胖胖的带着官家范儿的折纸艺人,患有心脏病,是这里说话最多的,时常能唠叨大半天,讲述他的艰辛,他的手艺需要很长时间的磨练和学习,所以是传孙不传子的,可偏偏他这一代没有了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时代的变迁使一种沧桑感总会时不时悬在头顶。这些人多数要面临生计之困苦,时而有一个能够出头的,或被电视台邀请,或被某个广告公司相中,包装一新,才算有了出头之日,可谁知在这些人身后,多少相同的手艺人终会被时代的大潮所埋没呢?
  书社开社那天是2014年春夏之交,殷老师把这些人聚集了起来,那狭小的四间房子便成为了民间艺术的天堂,他们在这里写字、画画、吹唐人、剪彩纸,那一天石门来了很多观众,这里热闹非凡。石门需要一块这样的地方,能够让民间文化和经典文化并存下去,这两种文化都是我们的根脉,来到这里的人们说。但这场景仅仅只有一天。
  3
  那仅有的一天时光,人们可以结束任何事物的命运,命运结束,人们不会想到那仅有的一天是许多时光换来的。寻找民间艺术之路从2005年便开始了,那是他自己的工程。

  他只有一辆自行车,很老旧的山地车,车后座上安放着一个带小孩的椅子,但他很久没有带过孩子了。那一年,殷哥的孩子四岁,是个小男孩,非常活泼,他喜欢吃麻辣烫,喜欢奥特曼,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可他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殷哥也从没怎么照顾过他,唯一的照顾便是趁自己值班,把孩子的换洗衣服拿到厂子里去洗。现在,这个属于孩子的小椅子带的最多的是一些破铜碎瓦、朽木残锦,他登上车子时是否会感到一丝愧疚呢?可他就是对这样的漫行有着近于疯癫的痴狂,许多次他就这样,清晨三四点钟起床,背起那至今还在使用的破旧的帆布书包,带上一个笔记本和一堆记载了各种杂乱事件的碎纸条以及一支笔,独自一人穿过城市,穿过城市通向远方乡镇和村庄的大道,那里写着“畿辅坦途,上善大道”的粗笔字,车辆很多很大,然后他独自进入没有铺上公路的乡间小道,打探哪村哪店、哪家哪户还有人传承着老祖宗们的技艺。
  那时,殷哥头脑中的故事已经展开,他准备建造一座石门独一无二的,甚至整个北方平原独一无二的书社,那会是一种文化的荟萃,各种各样的人们,相信中华文化的人们,会在这里思想他们自己的永恒。那时,他也开始慢慢地时常地陷入回忆,许多往事和现实的故事交融着,亦真亦幻。比如有一次,在石门一个郊县外的小村子里,他打听了很多人才找到那个早有耳闻的老木工艺人,据说在他的手中,连最精致的龙纹的龙须,最细密凤纹的凤羽都能雕刻出来,这位老艺人干了几十年木工,一棵树、一片山在他眼里便是雕梁画栋的建筑。可惜的是,现在谁还用得着这些东西?老艺人便一直在无人问津的状态中,儿孙一辈知道这功夫不能当饭吃,纷纷去了城市打工,手艺便也没有再传下来。那天上午,殷哥来到老艺人家里,那是一处三间一排的老砖瓦房,屋里很是杂乱,进门的一口大铁锅里剩着早晨没吃完的米饭。他们在里屋的大炕上坐了许久,老艺人总是回忆和夸赞毛主席时代,那时他是退伍文艺兵,总会有人请他去画海报、写大字,供销社的大字也是他写好,再用水泥去浇筑,现在虽然日子好了,可是自己的双手却笨拙了下来。殷哥说,这些东西不会丢掉的,好的文化总会有被重新发掘的日子。
  那天中午,老艺人把殷哥当成一个贵客来招待,他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熟食和一张电烙大饼,又拿出儿子们孝敬自己的好酒,跟殷哥喝了起来。就是这样的场景,使殷哥再一次想起小时候的故事,那是很多年前,他刚刚高中毕业,便想到要去外面看看,那时候他很野,一直离家好多天,他乘上一辆去远方的大车,到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大山,山下的人们说,山顶上有个寺庙,来到这里的有缘人都要去上面烧上一炷香。于是他又步行去爬山,那时候他根本不信佛,对世界只是好奇。他爬到山顶,那里真的有一座不大的观音庙,香火不是很旺,山门前的树林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他走进去,是一个老和尚招待的他,他对那时的印象最深了,因为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下跪过,连原来走街串巷拜年的时候都没有。可那天,老和尚把他引到观音殿,对他说,这是观世音菩萨,跪下叩头吧。他便什么都没有想,单膝跪在了那里。之后,老和尚拿出了馒头和咸菜给他吃,那是这里最好的饭菜,他们把他当成了贵宾。许多年的时光过去,他总会想到那奇妙的机缘,似乎人的存在便是这种种神奇力量的造就,他感到自己生命中的某些种子就是从那时萌发的。
  多年后,在老艺人家中吃着烙饼的时候,他感到佛是美好的,因为人人都能成为佛,人人都是在这样的施舍和获取之中。他留下老艺人的联系方式,又对老艺人说,他一定会建成那个书社,到时候,他要把他请过来。老艺人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身体能不能坚持那么久。那时,殷哥会不会感到冥冥之中无常的命数呢,会不会想到以后的故事呢?那次临走的时候,殷哥像多年前一样,单膝跪地给老艺人叩了一个头,他也许真的会有预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抑或永远不会再见。
  但从那之后,殷哥书包里那些碎纸片越来越多了,就像苦吟诗人李贺一样,他用最简洁的方式记录着自己的行程,他的脚步在北方许多城市和村庄中留下印记。后来我再去那里的时候,他向我展示那个蓝色的破书包,灰皮的笔记本,每个字都是不同年月写成的,那俨然成为了一个最底层的民间艺人名录。
  4
  在路上,已数年,可那一份份名录越是厚重,人生便越是紧迫,时常,那种紧迫感使人想到死亡的离别。
  文化老去,文明如何?有一次殷哥对我说,几年前,他去过一个地方,一个曾经的乡镇政府所在地,一条临近国道的街道,许多不同时期的建筑,从清末民初,到民国,再到苏联建筑和苏式建筑,再到今天的新式洋房,在同一条道路上屹立着。那便是历史,可惜的是,那时没有留下影像资料,那时他根本买不起一台照相机。可谁承想世界变化如此之快?现在再去那里,仅剩下几处曾经的公社,成了卖服装的门脸,其余的地方已经被开发商拆除,也许再过一两个月便成为了玻璃建筑,成为了新的灯红酒绿,那里曾经的纷争动乱和许多人终生的存在将被掩埋,人们只得陶醉于这简单的快乐之中,不会思议时间的无常。
  是啊,现在的人们更加乐于毁灭,他们不仅毁灭前人的东西,也把自己的东西毁了,有时候一种建筑存在不到十年二十年,便被拆掉、被淘汰了。最近兴起的新农村建设,要把整个农业文明消除掉,农村社会被放进到一个个高楼围起的笼子之中,熟人便开始渐渐陌生,从而整套中国民间的礼仪和传统也将改变,婚丧嫁娶的仪式将被淘汰,那大概不须太久吧,进而,这套仪式之中所饱含的人们对于土地的依恋,人们对于天意和自然的敬畏也终将消失。居住环境的改变,使人的性情也会改变,今天住在中空的混凝土砖建筑里的人们,还会有那种住在青砖瓦房中的人们的真性情吗?人在不断拆除自己的立足之地,使人成为飞升到天空却没有了根系的氢气球。
  那时候,殷哥开始读初梁思成的传记,他想许多东西必须保留,他说当初梁思成必须要在中国寻找上古唐朝的建筑,便是行走着这样一条路,只有文化本位主义者,才相信我们的文化是好的,我们也一直在传承这种文化,所以梁思成必须赶在日本人之前做成这件事,因为自有元以来,中国便被称为支那,支那便是丧失中国道统的殖民地而已。他时常满怀自信又深藏哀伤地对我说:梁思成当初竟敢对陈云说,多年之后将会证明,你们的观点是错的,而我的是正确的。他总是这样说,而我则在想,如今难道还不能证明吗?可证明了又如何,文化比起许多现实的利益来说,太过脆弱了。可他不信这个。

 2013年,殷哥找到那个如今已成书社的棋牌室,在石门,也只有这里还算是有些古朴气质。他了解到,那是曾经的石门棋院所在地,如今棋风不古,下棋的人也不能靠做棋士混饭吃了,于是棋院衰落下来,终被麻雀牌殖民,如今棋牌室合同到期,也许再不下手,这里便会成为网吧、游戏厅、健康体验店甚至别的更为时尚的什么场所。殷哥合计着,这里的租金每月四千,加之水电费及其余日常消耗,一年便是将近三万块钱,租赁一旦谈妥,更大的消费便是购进图书、拜访艺人、置办装饰、收藏手工等等,这些开销他心中只有大致数目,他深知那绝不是小数,但自己在国企上班多年的积蓄也许还可应付几年时光。  于是,几天后,这里新的主人便成了一个以任性而著称的家伙。
  5
  那年除夕,他收拾好一切,简简单单地过完年,便开始了这家独立书社的经营,他知道在此之前,石门的几个独立书社都已相继消失,那些曾经的经营者们有的彼此相交甚笃,可他们都没有办法重振独立书社的风采。比如他曾在石门一处著名的旧书市场卖过书,见过一些倒闭书店的人终于来到这里,与大部分都是假货的古玩摊、看相算命的先生们坐在一起晒太阳,他在那里认识了很多人,可唯有他是信念最为强烈的一个,他的书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来选购,对于当下流行的文学甚至社会学作品很少感冒,他觉得他能成。
  在那里,殷哥认识过一位在大学教授近代知识分子历史的教授,还有一位自费进行古文化及上古符号学研究的专家,他们时常谈论中国文化的传承问题,尤其对农耕文明深感兴趣。那位教授一直在说,要为石门留下这样一个书社,功德无量。而那位符号学专家跟他讲起过一个故事,他去了一趟四川,还有武当山,在一座被称为道教传承最为完整的道观里,他见过一种符号,他问那里的首座,你能读出这符号的意义吗?首座感到非常震惊,因为他从未想过这些日常的图画还会有什么其它的意义,便反问道,你觉得这有什么意义呢?符号学专家说,正是因为我不明白其中的意义才会问你,然后又说,既然你也不知道,那我便只能再去寻找了。几年后,他到达了另一个地方,见到了相同的符号,他明白自己的判断没错,那真的是某种具有特殊意义的东西,于是他陷入到这种意义的追寻之中,他说,也许他终生都不能研究透彻,可是做一种学问,就是要这样的,那是一种信念。符号学专家没有弟子,也没有发表过任何论文,他目空一切,很少与别人交流。或许是被他所感动吧,也或者是这种传奇令人向往,殷哥对我说,那个专家最大的成就是把中国文明又向前推进了五百年左右,可他没有发表他的成果,殷哥说,这便是他的另一个信念力量的源泉。
  但是很快,殷哥便遭受了第一次非常重大的打击,那是无法挽回的打击,来自人之存在的终极的打击。书社建成后,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些手艺人,那年春节过后,他亲自拜访了几位传承人,春暖花开时,他便重新去寻找那位木工艺人,按照他的设想,他要请老艺人来为他设计门廊、窗子、桌案和展台,他骑了一整天自行车,来到那个村庄,远远的麦子已经鲜绿,野草已经萌发,可是树却少了,天空很暗淡,村庄似乎没有变,却又不再像以前,他的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天,他得知老艺人年前刚刚离世,他来到那三间小屋前,如今那已成为空房子。邻居说,年前来还能见得到,如今儿孙都去了城里,这里也不会有人了。殷哥站了很久,强烈的好奇心使他想走进屋看看里面留下些什么东西没有,可是最终他没有走进,他仿佛听到那里有什么样的声音低声扩散着。
  6
  2014年,转眼间五个月过去了,我第二次来到那里,他在廊子尽头吸着烟。我叫了他一声,他抬起头,眼中立即闪现出一种单纯又喜悦的光芒,他递给我一支烟,我们开始谈论。这段日子很不好过,他说,我差点就见到他要哭出来。
  他让我叫他殷哥,他喜欢喝酒,他的胡子已经留了将近一年,那大概是和这家书社一起留起来的吧,他时常叫我陪他喝酒,可那时,我的眼睛刚刚做完手术,只能婉拒。他说我住院的那几个月,他经历了几次有希望的时刻。有一次,一个大书店的部门经理来到这里,对他说,可以以大书店的名义去北京或别的地方购书,书卖出后再付款,甚至可以直接找到出版社,去库房选书。他欣喜了一阵,经常拉着那位经理喝两杯,可最终事情还是没能谈成,他要的那些书大书店不愿选购,那些书没有读者,挣不到钱。还有一次,他差不多完全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举办了一次民间艺术展,就在书社附近的空地上,那次很多市民都闻讯前来,空地上聚集了上千人,城管部门很配合,没有叫停,那些老的和年轻的艺人们更是支持,一分钱不要,大清早便都来这里捧场,那天中午,他的媳妇放下手中的工作来张罗饭菜,她给艺人们沏茶倒水,中午又熬了一锅大锅菜,又买了一堆馒头,虽然简单可人们都非常高兴。可惜第二天却下起了一场大雨,原本打算进行一周的展览只能草草结束,以后便再也没有人来过,那些展品只有几个糖人便宜、孩子喜欢,卖得还可以,别的东西就太惨了,人们仿佛不明白那些年画和剪纸有什么美好的地方。最后一次是一个房产公司看中了这里的艺人资源,希望能搞一次商业活动,来宣传一下他们的项目,于是殷哥便去跟人家谈判,结果,那家大公司表面光鲜,实际上却管理不善,处于亏损状态,于是便只能四处集资,山西的钱拿到山东还债,湖南的钱拿去湖北还债,所以,最后他们的条件很明白,只提供展览场地,别的所有经费自己承担,艺人们连顿饭菜都不管,可殷哥哪里还能拿得出一分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都不是那种具有商业头脑的人,后来我在这里搞了一些文化活动,可大部分时间这里还是冷冷清清,有时候一个人来了,看看那里的书和小玩意,感觉很有兴趣,可走了几圈便什么都不说,径自离开了。石门的很多地方都是如此,无论独立书店还是别的,仿佛只要与文化相关的东西,人们都并不会去珍惜。人们是不是厌恶文化呢,因为文化让他们感到所处的这个世界的可悲和可鄙,而他们却痛恨了解、知晓自己的可悲和可鄙?每个人都有一个硬壳,这被长久的麻木所铸建起来的硬壳让人们杀死人的崇高和美好。
  可谁不如此呢?殷哥吸了一口烟,说,现在他再也不去想什么崇高和美好,他只希望有一笔钱,哪怕一两万都行,他只想留下这样一个地方,可是他连房租都要交不起了。留下这样一个地方,可这样一个地方又有何意义呢?也许这里最终仅仅会成为一场幻觉,有过短暂的繁华,但却以整个世界的冷漠为背景,所以它最终消失,无法逆转,从这种意义上讲,我突然觉得甚至人类的文明也并不是绝对伟大和绝对崇高的,我们的历史和文化都被埋没,我们永远追赶不上谎言和腐蚀的速度,那么,真实和崇高的死亡便没有什么可惜。
 离开的时候,踩着落下来的叶子,我想到很久前,石门曾经有过一种巨大的生命,大得无法想象,他拥有智慧,于是他从大地上挖出一个大洞,然后把这城市当成一颗种子种植了下来。于是,许多年后,被埋下的世界便有一些将会萌发,破土而出,成为另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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