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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缦华:回忆恩师吴玉如、容庚、陈寅恪、龙榆生先生 2015-09-01 来源:文汇学人作者:林缦华
回忆六十多年前众多师长授业的情况和他们传授给我的知识,大多已记忆不清甚至遗忘,唯有对几件事仍是难以忘却,其中有的是鲜为人知的事情。虽然是零星点滴的事情,却可以从中窥见这些大师们崇高的道德品质和授业诲人的精神。
林缦华 口述 整理/鲁晓鹏 程园
1951年初,林缦华于岭南大学。
我于1929年出生在香港。我的祖籍是广州。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正值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新中国成立之初的社会剧烈动荡的年代。我的生活和求学辗转于香港、广州、澳门、上海、南京、天津等地。高中阶段的学习时断时续,以致辍学。大学还差一学期毕业,没有完成学业就去参军,加入抗美援朝。所以当我今天看到儿童和青少年能够在日益昌盛的祖国的和平环境里按步骤地完成自己的学业,我羡慕这种我没有过的幸福。不过,我还是很幸运的。在我大学的三年多的时间里,我有幸受业于史学大师陈寅恪,语言学大师王力,文字学大师容庚,书法大师吴玉如,词学大师龙榆生等先生的门下,甚至于国画大师黎雄才也教过我国画。但是我当时并不懂得珍惜这一切。参军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自觉地不认同所谓的反动封建文化、反动学术权威,不再去回忆当年的师长所传授的学业,甚至于噤若寒蝉。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较久之后,当社会能够比较理性地评价中国的传统文化和致力于承传和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大师们的时候,清朝顾贞观词《金缕曲》“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的那句话常常萦回于我心中,引起很深的共鸣而不能自已。尤其是对当年陈寅恪先生和龙榆生先生正在悉心指导我写大学毕业论文的时候,我竟然不辞而别的这种行为,总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而不能释怀。我年老记忆力严重衰退,回忆六十多年前众多师长授业的情况和他们传授给我的知识,大多已记忆不清甚至遗忘,唯有对几件事仍是难以忘却,其中有的是鲜为人知的事情。虽然是零星点滴的事情,却可以从中窥见这些大师们崇高的道德品质和授业诲人的精神。
§在天津师从吴玉如先生
1947年,我很幸运地能以同等学力考入天津工商学院中文系(学校后来改名为津沽大学),系主任是吴玉如先生,他是很著名的书法大师,在辞藻和小学方面造诣也很高。他教我们文选课,以《昭明文选》为课本。我们第一天上课的时候,他为了了解学生的文学基础,念了一段很短的古文让大家听写。然后他在黑板上写出这段短文,让每个学生对照检查自己的错误,并举手自报错误五个,十个,十五个,二十个,二十五个以上。我是广东人,以前很少听到有人用国语(就是现在所指的普通话)来读古文,所以错了二十多个字,是全班错误最多的一个。吴先生走到我书桌旁边,我低声向先生解释。吴先生用一种引人深思的口吻说,“一个学习中国文学的学生,听不懂国语,你是中国人吗?”面对先生这句话,我一下子目瞪口呆。这个下马威激发了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文学系学生的意识。不久,吴先生看大家的学习劲头不是很大,就在课堂上用沉重的语调说:“不要忘记我们中国人曾经经历过想学中国文化而不被允许的日子。”我相信这指的是他在东北的那些日子,因为他曾经住在东北,“九一八”事件后才进关。
吴先生很重视书法,他认为就读中文系的学生就应该写好中国字,而且不能随意胡写草书字体。由于中国古书的文章没有标点,他认为中文系的学生应该学会断句。有鉴于此,他在讲授每一篇文章之初,就把文章的一部分抄在黑板上,写满整块黑板,让我们自己先去加标点断句。吴先生的这一教学方法使我们在书法和断句方面很快得到提高。当我们受到激励,努力刻苦学习,产生了一种急于求成的思想时,吴先生就及时地为我们写了他所作的一首七言律诗在黑板上。我记得头四句是这样的:
学岂能开顷刻花,
惠风酥雨怒春芽。
生无一曝十寒理,
悟有峰回路转涯。
他用这首诗来告诫我们,学习不能急于求成,要长久地持之以恒下苦功。在期末考试快要来临时,吴先生教了我们最后一篇文章。课堂上他简单地从字面意思上做了讲解之后,告诉我们,学习古人的文章有时需要查阅有关的书籍,才能更好地了解作者为什么写这篇文章和文章的含义。他让我们去查《后汉书》里面的相关文章作为课外功课。那时临近期末考试,大家都忙于各门功课的复习,谁也没有重视吴先生布置的这个功课,没料到《文选》的几道考试题目里,就有一道题是要求写出这篇文章的含义。由于没有准备,有的同学就按自己的理解回答,有的同学干脆放弃不答。吴先生毫不留情地在这道题上给了全班每个同学零分。同学们在沮丧于学科成绩不如意的同时,懂得了应该如何去学习。
1948年的暑假到了,当时国民党军队在辽沈战役节节败退,眼看战火就要燃烧到京津。在香港的父母来信,让我赶紧离开天津转学到上海。那时我的弟弟正在上海读大学。当我看了父母的来信,决定离开天津时心里很难过,我舍不得离开就读的学校和先生。我把要离开的打算告诉了吴先生。在我向先生辞行的那一天,先生送给了我一幅他写的字,并和师母一起把我送到家门口。打开那幅字一看,里面写的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论语》里孔子勉励学生学习的一段话。我把这幅字带回到香港。在我参军之后,父母搬了几次家,不知何时这幅字遗失了。
离开天津后,我就到了上海,转读上海女子震旦大学。9月开学,而11月中下旬淮海战役眼看危及南京和上海,父亲又来信让我和弟弟迅速离开上海回香港。
我到了上海之后曾先后两次给吴先生写过信,吴先生均一一作复以作嘉勉。可能有过高中阶段的时辍时续的经历,加之有良师的教诲,在天津工商学院期间,我非常珍惜学校的学习,如饥似渴地一心专注勤奋学习,可以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学业进步颇大,也得到老师的嘉许。天津私立工商学院的办学渊源我不清楚,我看到的管理人员多为牧师和修女,学校管理严格,校风朴实,学生衣着也很朴素。转学上海还来不及适应,又匆匆南返香港。
一段后话。我的哥哥知道我曾师从吴玉如先生,惋惜我丢失了吴先生送给我的条幅。1990年代,他在一家拍卖行买到一件吴先生书写的条幅并送给我。这是用行草字体写下的两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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