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小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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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小醯

管建刚

她没有伙伴

接班没几天，小醯就给我留下深深的印象。

她从不跟我主动说话，我主动与她打招呼，她也一脸冷淡。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在座位上看书，不看书时，就一个人在走廊上徘徊。一般来说，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小团体，课间、午间、自由活动时，他们玩在一起，乐在一起。伙伴是童年生活的精神源。她没有。

我从同学们那里了解到，小醯是三年级时转来的。姓，不多见；名，也不多见。她脸上痘多，口齿不伶俐，成绩一般，身上有股味儿，大家都不愿和她交往。

她对老师似乎有敌意，看老师时，不是漫不经心就是怒气冲冲。老师给她提建议，她怒目而视，冷冷的又恨恨的。

缺少朋友与伙伴，她在交际方面存在明显缺陷；缺少交流与沟通，游离于班集体之外，也就缺少友情与温暖。

她，可能正走向自我封闭。

了解她

交作业时，小醯将本子一递，面无表情：“喏，作业。”冷淡，不，冷漠。

张泽豪对我说：“管老师，小醯很不尊重老师，您看，她交作业时的脸。”

连学生都能觉察到，足见问题的严重性。每到下课，小醯总是趴在桌上看课外书，任凭旁边的同学谈笑，她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我尽可能多地微笑着与她对话，尽可能耐心地与她对话。

小醯妈妈说，女儿在家里，话也不少，在学校里，不知怎么的就不说话。

听话听音。以前老师也与家长交流过小醯的问题。我坦陈：小醯缺少伙伴，缺少交往。同学们在操场上玩，她独自一人，想进教室去看书，又怕大家说她不合群，只好孤零零地站在操场边；站了一会儿，还是偷偷地回教室看书。小醯一天到晚扎在课外书里，可能是因为没有朋友、没有伙伴，只好以看课外书的方式来逃避孤独的现实。

小醯妈妈对此很感激。她说她担心的也是这个。

小醯的问题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班级同学对她排斥，有同学说她身上有一股怪味，不愿与她同桌、一起玩耍；二是老师对她缺少鼓励以及鼓励性的引导。

这几天，小醯与我交谈，面部表情柔和多了，这充分说明，她需要老师的温暖。她对老师的敌意，可能就来自老师对她的不关注；她对老师冷淡，又容易导致老师也对她冷淡。

我得想办法树立起小醯在班级里的地位，确立起她在班级的知名度。一个人在一个群体里，一旦有了地位和知名度，就不愁没有朋友。

怎样树立起她的班级地位呢？

我想到了《班级作文周报》。我可以利用手中的发稿权，多发小醯的稿件，让她成为学生心目中的写作新星。小醯的阅读量大，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语感很不错。

遗憾的是，每次，她的作文都写得很马虎。

那天傍晚，我对她说：“小醯，你很有写作潜能，为什么不发挥出来？只要你认真写，这一周，我一定发你的作文。”

“我为什么要发呢？”她回答。

她的回答，我始料未及。一般来说，学生们见我要发表他们的文章，就会高兴得不得了。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有此想法。她不答。我追问，她一转身，走了。

得空，我再次找来她，瞎聊一会儿再进入主题，敏感的她看出来了，说：“管老师，您别兜圈子，快说吧。”

两天后，小醯没来上学，看病去了。我在班级“心情留言栏”给她留言：你身体好点了吗？祝你周末愉快。期待你写出一篇好作文，期待！

我没有署名，她能猜出是谁写的。

皮肤病让她抬不起头

我打电话给小醯妈妈，询问小醯的病情。

小醯妈妈告诉我，昨天带女儿去看了专家门诊，小醯脸上有不少类似青春痘的红斑，专家说没问题，肯定会好的。

小醯妈妈特意说，这几天，小醯回家后经常谈班上的事情，也谈和同学一起玩的事。

我说，课外集体活动时，小醯和同学的交往、交流逐渐增多了；我也叮嘱过几个女生，有事没事找她一起玩，她内心也期盼着有伙伴一起玩。不过在课间，她还是独自蒙头看书。

我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她不想在《班级作文周报》上发表作文？”

小醯妈妈告诉我，是因为她怕麻烦——发表作文，要修改，要输入电脑；但真录用了，又很着急，很上心。

“她不想发表作文，要真的是因怕麻烦造成的，那你就帮她输入一下吧，”我说，“我想通过发表文章，帮她在班级里树立起尊严，培养她的成就感，建立她的知名度。一个学生在班里有了知名度，即使不去和人家交往，人家也会和她交往。我担心的是，她不想发表的原因不在这里。以往，小醯一直游离于班级之外，而《班级作文周报》正是利用班级同学间的绿色竞争、双赢竞争，来形成人际交往的良性循环。小醯不想发表作文的背后，是不是由于她不想融入班级的心理在作怪呢？”

我请小醯妈妈督促一下。督促几次，发表几次，她的兴趣、信心或许就能调动起来。

…………

周一到了，我急切地去看小醯的作文，很失望，还是应付。

我把周记本退还给她，要她重写。

她问我：“可以带回家写吗？”

“不行。”我说，“你好几次的稿件，连基本要求都没达到。这次，你要留下来，写出你真正的水平，才能回家。”

她为什么不起劲？难道被我猜中？她将重写的文章交给我，我仔细看了，她的语感真的很棒，一些语句很有诗意。我顺便问道：“皮肤病好多了吧？”

“嗯。”她点头，脸上露出了欢快的神色。

向小醯学习

开学第一天，我就说过，我最喜欢爱看书的学生。

其他同学正玩得起劲，小醯在投入地看书。我掏出手机给她照了个相，并对全班同学说：“管老师愿意将更多人的读书身影，留在手机里，小醯是第一个。”

正像耿扬同学说的，“说不定她缺少大家庭的温暖”。缺少班级温暖、伙伴温暖、教师关怀的小醯，的确陷入了非常孤独的境地。怎样帮助她呢？要将明亮的阳光照射到她心灵的深处，这道阳光就是教师与班级同学之间的感情。越是缺少感情的人越渴望感情，往往又最易表现刻薄。小醯对感情非常敏感。对于施舍的感情，会本能地拒绝。要找一个传递温情的通道，使她在不被伤害的前提下，获得班集体生活的温情滋润。

仅靠我一个人一两次的行为，不能温暖她的心。我和班主任石老师沟通，准备召集几个班干部，让他们一起来秘密地帮助小醯，秘密地在“心情留言栏”上用温情去鼓励她。我不能确定，这个做法能够带来多大的效果；我能确定的是，我们的帮助是真诚的；我也相信，小醯能够感受到这份真诚。

那天，上课铃响了，教室里乱哄哄的，一点静下来的意思也没有。我很生气：“这已不是预备铃声。一个学生，应该知道此时要做什么，那就是，安静地等待老师上课。我，由衷地希望你们向小醯学习，学习她的安静。”

教室里静得出奇。很多人都把默不作声的小醯忘在一边，忽然听到老师说要向她学习，都惊了一下……

小醯与我交谈的话语比以往明显地多了。当我微笑着面对她时，她也总是微笑着面对我。微笑，交往中最好的试探性“语言”。我很高兴。

临时有个会要开，我得马上去布置家庭作业。上课前的两分钟我来到教室，小醯在，大伙儿在操场上玩。我心头掠过一丝淡淡的悲伤，小醯与同学、与集体的融合依然有问题。小醯见大家都在快乐地游戏，自己孤零零的，干脆一走了之。这一走，与集体生活便会越“走”越远。

小醯见了我，主动过来搭话。她也想有个说话的伴呀。最近，她经常给我打电话，做什么作业啦，忘了带什么东西啦。有时候，没什么事儿，也打电话给我。我开玩笑说，你把家里都快打穷了吧。

何不把布置作业的事交给小醯？这对她是一次锻炼。

“我马上要出去开会，纸条上写着今天的家庭作业，请你跟大家讲一下。”

“管老师，您将作业写在黑板上不就得了。”

写在黑板上，当然行，可她的锻炼机会不就没了？

“有些同学根本不看黑板，再说，上课一擦，不全完了？”

“不会的，他们肯定会看的，不信，我跟您打赌。”

“这样吧，你将作业对课代表李静贤说一下，好吧？”至少能让她和李静贤说一会话，对她，跨出一步是一步。

她似乎还在犹豫。我怕她拒绝，来了个脚底抹油，边走边回头叮嘱她：“我走了，你一定要将作业同李静贤说啊。”

一次特殊的听写

每月，我们都要进行一次“当堂作文竞赛”。这次，我将它改为“听写姓名”，共十个——九个是学生的，一个是我的。

小醯的姓与名，都比较难写，一些男生起着哄叫小醯改名。

我说：“名字再难写，也不过两三个字，做了几年同学，难道就学不会两三个字？你们不觉得自己的理由太牵强了吗？”

我将默写有错的纸条理出来。意外的事发生了，有人故意用“母鸡”代替小醯的姓名。

我有所耳闻，一些同学给小醯取外号：“母鸡”。要不要公开？是捂着好还是抖开好？抖开，小醯承受得了吗？捂着，同学们迟早也会知道，这位同学敢写，必然敢在伙伴间说，那个时候，没有老师在场，情况会更严重。

与其让大家背地里耻笑，不如把它抖出来，由老师和同学们来主持公道。

将部分默写作业投影后，我说：“这里有一个本子，你们看，写成了什么！”

当同学们看到“母鸡”两个字时，轰然大笑。

我愤怒：“同学们，难道看到有人这样侮辱你们的同学，你们竟然还笑得出来吗？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咱们班的同学吗？难道你们不觉得应该为这样的行为发生在我们班而感到羞愧吗？”

教室里顿时静寂无声。我无法平静：“让我们来看看，这个本子是谁的？让我们来看看，是谁，做出这样的行为！”

教室里静极了，所有的同学都静静地等待着结果。

王宇俊。

“王宇俊，请你站出来！”我说，“不管你出于怎样的理由，做出这样的行为，你都必须慎重地向小醯道歉，鞠躬道歉！”

王宇俊道歉后，我说：“我没有权力叫你回到座位上，这要看小醯是否原谅你。”

有同学小声对小醯说，别原谅他，别原谅他。大家同情小醯，支持小醯。看来，大家都认识到这样做是错的，是伤害人尊严的。小醯走上来，轻轻地对我说，她原谅了王宇俊。

她受的伤很深

重大发现：小仪和小醯成了很好的朋友。我时常看到她俩一起玩、一起说话的身影。

小醯说话特别冲，容易伤人。与她交朋友很困难，要有耐心，要不计较。我找到小仪，请她帮助小醯，一定要坚持和小醯做好朋友。

与小仪成为朋友之前，有一段时间，小醯几乎天天打电话给我。和小仪成为好朋友后，她就几乎天天打电话给小仪。她渴望交流、渴望友情啊。

几个男生仍叫小醯绰号“母鸡”、“毛手人”。“母鸡”，与小醯的姓名读音相近；“毛手人”，是因为她手上的汗毛比较长。每当小醯将本子往后传时，就会有人叫：“‘毛手人’拿过的本子，我不要。”男生之间吵架，吵得无法无天了，就说，“母鸡”嫁给你好了。

最为可恨的是，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竟当着小醯的面。

令我后怕的是，小醯对此无动于衷。昨天班主任得知此事，让副班主任借故将小醯叫走，班主任严厉批评了那几个男生。

事实上，那些男生对小醯的伤害，大家知道，小醯也知道。

我决定找小醯谈谈，看看她的反应。

我和她聊到男生对她的侮辱的时候，她微笑着,似乎很轻松地说：“无所谓啦。”

每当讲起男生对她的侮辱时，她总是表现得很“潇洒”。我了解到，男生对她的这种侮辱早在三年级时就发生了。她转到这里就读，主要原因是她妈妈在我们对面的中学里工作。据说，起初，她很在意，很伤心，很愤怒，愤怒得握紧拳头。现在，她“潇洒”了，“无所谓”了，与她谈这个问题时，她还在办公室里故作轻松地做起了压腿运动。

我当然看得出，这种潇洒和轻松是装出来的。当我谈到这种侮辱是对她人格和尊严的侮辱，她不能无所谓时，她掉下了眼泪。随即，她又“潇洒”了起来。

我很担忧，担忧男生对她的这种伤害，使她在长期的忍耐中麻木了。我从她妈妈那里了解到，当初男生欺负她的时候，她妈妈就劝她别理他们。现在想来，她妈妈的劝导是否过于软弱？当别人在取笑我们、践踏我们的尊严的时候，我们能不理不睬吗？这样下去，会不会使人无视自己的尊严？委屈自己的尊严而后成就事业的人，有，如韩信，受胯下之辱，那是心怀抱负之辱。小醯呢？一个人在忍受侮辱时，是很容易走向极端的——要么有远大抱负和理想，为抱负和理想而暂时牺牲尊严，要么就此自卑、颓废。

小醯的种种迹象——她很少主动与人交往，几乎没有朋友——都能说明她的问题。现在，有了小仪和顾君珺两个朋友，在此之前，她几乎处于一个无声世界：一下课，看书；活动课，别人玩耍、活动，她溜进教室，看书或者发呆；实在伤心、孤独时，她就一个人跑到楼顶上。我很担忧。

“对男生的这种行为，请你以后不要无所谓，好吗？拿出你的愤怒，甚至举起你的拳头来捍卫自己的尊严。”我真诚地对小醯说，“老师愿意做你坚强的后盾，只要男生敢说这样的话，你就起来反击，我一定站在你这边。”

她却淡淡地说：“随他们去好了。”

一个多小时，仅收获这么个结果。

我可以断定，她心里的阴影很重。她需要特别的关怀和帮助，这种关怀也不应该是老师一个人的，她的伤害来自集体，那么，也只有集体能够更好地医治她。

几个女生因身体的缘故没有去上体育课，留在教室里，我也正好去教室，就与她们聊起小醯的事。她们都很同情小醯，都觉得班里的男生很不像话。当我说到小醯不要我的帮助时，她们都惊讶地说：“难道小醯就这样过完她的小学生涯？”

借这个机会，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请她们帮助小醯。在这之前，她们只是把同情放在心里，很少落实在行动上。如果仍有男生侮辱小醯，如果小醯依然沉默，那么我请她们一定要勇敢地拉着小醯站起来，回击。我告诉她们，小醯目前要的，不是想开点，不是忍受，而是回击，因为不能再这样忍下去。她们都慷慨地答应了。

我要找那几个经常以取笑小醯为乐的男生逐个谈话；我也想联系班上其他几个有影响力的女生，让她们一起来帮助小醯，最大限度地帮她驱除心里的阴影。

我把想法跟班主任石老师交流了一下，她也很支持。

这个月我想换语文小助手，原来的语文小助手朱心宜是大队长，太忙；让小醯做语文小助手，一是她的空余时间比较多，能够帮我做不少的事情；二是我可以经常与她见面，聊天也好，察言观色也好，能更好地了解她；三是就让她发本子，看哪个男生再不要她发的本子。

一次重要的成功

小醯的文章《一次特殊的默写》发表了。是以头条的位置发表在《姑苏晚报》上的。

我很兴奋。这是我一直盼望的结果。她，终于能以自己的成功，获得一席之地。我在班上夸奖了她。

我借机将请她做语文小助手的事说了：“朱心宜实在太忙，没有时间保证每节语文课前都来拿作业本，没有时间保证每次都来清点作业本。”

她和小仪、顾君珺关系好，我对她说：“我要两个语文小助手，你是和小仪还是和顾君珺合作呢？”

起初，她不肯。我装作刚想起来的样子，说：“顾君珺也挺忙的，她是活跃分子，班主任肯定有不少事麻烦她。”

小醯答应了。

身为大队长的朱心宜，也知道自己太忙，没办法保证按时拿作业本。我把我的用意同她说了，并嘱咐她多帮帮小醯，特别是在男生侮辱小醯的时候。

小醯上任后，工作很卖力。

每节语文课前，她都会和小仪一起来我办公室拿本子，一起帮我清查本子。我表扬她们：“你们不仅合格，而且很优秀。”

小醯和小仪也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两人的友谊也更深了。有事情做，小醯的学校生活也不再空得发慌，不再孤单、孤独。课间，她要整理各类作业，要想着收本子、交本子。因为有这些事情要做，她和同学交流的机会增多了。

绝大多数的同学能理解老师的用意，能支持老师的行动。我的行动取得了初步成效。

我相信小醯能够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