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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濂:直道而行
在演讲之前,周濂给太太发微信:我应该说点什么?她回复:虽然风声鹤唳,但我们应该要表达作为知识分子的基本立场和态度。“直道而行,还是要说出你想说或者该说的话。”冒着极大的风险,也承担着相同命运的些许恐惧,周濂选择了一种他认为“正义”的方式。
进入40岁后,周濂明显感受到了年龄带给他的改变。以前他最喜欢的篮球,现在打不动了,“膝盖不好”;跟人说话时,他开始顾及别人的感受,不再像早年,怎么尖锐、怎么“损”,怎么来。
“我觉得可能比以前更平和了吧,我以前是一个挺桀骜不驯的人。”他说,“从小到大,老师给我的评语都是太骄傲了。”
但有一样东西,他始终如一。“我有一种很强的自我反观的意识,就是知道自己当下做的、当下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一种跳出来看自己的心态,这个我一直没有变。”
这种意识让他随时保持警醒。采访周濂的当天晚上,他要去北京师范大学做一场公开演讲,宣传自己的新书《正义的可能》。“悄悄地讲,我觉得这种地面活动没有特别大的意义。”谈及此事时,他讲了这样一句话。
相对而言,这个强调学术与专栏“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作家更愿意在微信朋友圈里做个不折不扣的晒娃狂魔:女儿搭了一家人的积木宫殿,和女儿玩自拍并配文“和小情人一起过周末”,小区中秋晚会之前女儿正在彩排……在女儿面前,他很享受做一个父亲。
而在比朋友圈更公开的场合,他则必须扮演更多社会化的角色:大学教师、作家、知识分子。如果是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更愿意这样来做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的老师周濂。
对于身上多重标签化的身份,他不拒绝,但更倾向于做孤独而本真的自我。
近年社会环境不断变化,30岁以前桀骜不驯的周濂在更加风云莫测的40岁生活里,努力寻找着一种让自己舒服的方式,在不同的角色里博弈、抗衡、对话、反思、和解,在一个浮夸的时代里尝试做一个理性但不沉默的“正义”之人。
老师
周濂对哲学的认知开始于上世纪的最后10年。
1991年,他从浙江到北京大学读书,彼时,他不认识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也不知道陆九渊、王阳明。他在专栏里回忆:“这种感觉很像刘松仁和梁朝伟早年间出演的《新仙鹤神针》:一对点苍派师徒前去参加武林盟主大会,两个人合骑一匹瘦马,哆哆嗦嗦举着一面破旗,立在尘土飞扬的练武场上,身边呼啸而过的全是少林武当这样的名门正派,鲜衣怒马、旌旗猎猎……”
大学时代的周濂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周末的时候,他会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北京金色的秋天里。他写小说、写诗歌,也听摇滚。没有成名的老狼和高晓松经常到学校演出,他会在台下欢呼。魔岩三杰火遍全国的时候,他将张楚的磁带《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听了整整一年,“每一首歌都是诗,疯狂地喜欢”。直到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张楚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依然不减。
去年在美国大使馆办签证,周濂看到了张楚,一个人很孤寂地站在拥挤的大厅里面,满身都是摇滚诗人的疏离感。周濂想过把追星的瘾,却又觉得不能打扰张楚,“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望着天花板,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对于现实生活始终不知道如何进入,但这是他最自在的方式”。
“现在的年轻人和那时候的人相比,缺了文艺范儿。如今文艺青年都成了贬义词。”他说。
采访前一天,周濂在人大的公选课上面对一百多名学生重申了“school”一词的原有涵义:在古希腊文当中,它指度过闲暇之地,“不是让你无所事事,而是让你利用这段时间去追寻高远的、丰沛的精神生活。除了考托福考GRE考公务员,你还得有文化生活”。
站在三尺讲台上,周濂明显感觉到现在的大学生变得更加功利、更加实际了。他不以为这是坏事,因为在一个正当的规则规范之下的利己行为,是符合现代商业文明的。“中国大学生的问题在哪儿呢?首先是在一个坏的规则下面,试图追求成本最小化、收益最大化的方式,不择手段来谋求自我利益。”
有学生给他写信,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考试,学生发现身边所有人都在抄答案,身边的老师看在眼里但没有任何的反应和举措,于是感到非常愤怒,为了自己的底线,拿起考卷坐到了第一排,眼不见为净。
面对这样的学生,周濂觉得难过。
“我在课上讲的东西是比较无力的,因为现实的游戏规则是不鼓励你成为一个讲究游戏规则的人,甚至在惩罚你,那怎么办呢?”
还有一个毕业之后当了公务员的学生,目睹很多的不公不义后,去找他谈心:到底应该加入到游戏规则中去还是独善其身?
周濂对这一类问题常常感到无奈。
9月18日,周濂在单向街书店和陈嘉映对谈,又谈到了一个长久的哲学命题:如果不正义的人生活得比正义的人要更好,那为什么人们还要去做正义之人和行正义之事呢?他给出的理由是:一个正义的社会不一定是良好的社会,但是一个不正义的社会一定不是一个良好的社会。
后来,周濂给了做公务员的学生这么一个答案:这个社会还是有可能的空间的,还是允许有原则的人过上还不错的生活的。在叙述这个答案之前,他用了“只能”这种无奈的说法。
“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政治哲学主要不是在思考具体的人该如何行动,而是抽象的规则和制度该如何确立,因为个体在面对制度时总是无力的。”周濂说。
作家
周濂以畅销书作家的身份走进普通读者视野始于2012年。他的随笔集《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凭借扎实的学术素养、活泼凌厉的叙述风格、流畅娴熟的文字技巧,在碎片化阅读时代创造了25万册的销售奇观。
在这本书的新版序言里,周濂讲了一个故事。古希腊有一个哲学家,每次演讲完,下面的人就掌声如雷。哲学家感到非常担心,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因为他认为哲学家演讲完之后,下面的听众应该是满腹狐疑、充满各种各样的困惑的。
“演讲是这样子,书也是这样子的。”作为作者的周濂对于自己的书变成“时髦之物”感到矛盾,“它变成畅销书我当然乐观其成,但是另一方面我觉得这类书成为畅销书很有可能是基于一些误解,要么是读者其实不懂,或者是出于一些外在的原因。
“我不愿意以读者的口味作为终极的标准。”周濂对排山倒海的掌声怀有机警之心:在如今一个标签化的时代,人们更愿意用一种更有效率的方式去认识一个人和一种思想,将自己的认同或者否定附庸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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