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小小说课堂》系列讲座 第1讲 从阅读开始 侯德云 从阅读开始。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的小小说课堂,要从阅读开始讲起。同时,我也是在说,我们的小小说创作,其实也是从阅读开始的。 灯下阅读,是我保持多年的一种习惯。阅读是睡眠的前奏,也是创作的前奏。 不少文学爱好者都问过我小小说创作出发点的问题。我总是说,从阅读开始吧。 是的,从阅读开始。我的创作经历告诉我,必须从阅读开始。很多人的创作经历都告诉我,必须从阅读开始。美国学者寒哲先生告诉我,“一本好书有很多父亲,也有很多孩子。”这短短的一句话,说出了创作的核心秘密。 前不久,我与 谢志强先生有过一番关于创作的对话。在对话中,我敞开了自己,敞开了我全部的阅读旅程。我坦诚地告诉读者,近10年来,我“吃掉”了很多自己所喜欢的作家。以时间的先后为序,他们的名字是:贾平凹、汪曾祺、沈从文、余华、阿成、刘庆邦、毕飞宇。当然,阅读的范围显然比“吃掉”的范围要广泛得多,其中包括很多西方的优秀作家。这里所说的“吃掉”,是指阅读和消化某位作家的全部作品。我吃掉过不少作家,有的至今还在吃,还在反刍。坦率地说,他们的味道好极了。 在小小说作家群中,我也曾经一口气吃掉过几位作家,其中之一就是王奎山。我至今还记得初读《红绣鞋》时的激动心情。那是发自内心的激动。从读者的角度来说,我是被作品中的细节所感染。从一个还没有开始创作的“作者”角度来说,我是找到了与自己性情相投的启蒙老师。 在《小小说的王奎山》一文中,我说过:“奎山的每一篇作品都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但他绝不是生活的临摹者。他善于透视生活中一个又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从中发现和扬弃人性的美与丑。”同时我还觉得:“奎山的作品是静美的,这得益于他叙述语言的炉火纯青。他的语言像是山泉中的游鱼,每一个鳞片都那么干净。欣赏这样的叙述语言,你的目光会变得像朝霞映照的水波一样明亮。” 这就是我要寻找的,这就是我努力的方向。对王奎山的研读大约持续了半年多的时间,然后,我的小小说旅程就开始了。那是很多年前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坐在一张老式办公桌前面,在一本柔软的稿纸写下了我的第一篇小小说。初次的尝试并不成功。给我带来一丝惊喜的,是紧随其后的那篇《一块木板的存在方式》。 平心而论,我在创作途中的每一个转折,都得益于阅读的指导,因此我始终不赞成作家可以忽视阅读的说法。我固执地认为,忽视阅读,就等于忽视前人和同行的经验,这是一种最为盲目的自负。 对于我来说,阅读,就是为自己寻找性情相投的师长。而一篇优秀的作品,比如《红绣鞋》,就是我夜行中的一盏灯。 我们需要很多性情相投的师长,我们需要很多灯光。 相关链接:红绣鞋/王奎山 一大早,七婶就起来了。今天是麦苗出嫁的日子。她想吃过早饭,就到贵他姑家去。她想躲过这一天,免得自己看到麦苗出嫁伤心。刚刚做好饭,麦苗就一头撞了进来。麦苗进了屋冲她叫了一声“婶”,就到西间里去了。 她没有往西间里去。平日她就不常往西间里去。那是贵住的房间,贵参军前就住在西间里。过了一会儿,麦苗从西间里出来了。七婶抬眼看了一下麦苗,见麦苗脸上竟是出奇的平静。她知道麦苗是个挺有主见的闺女,就放心了。 麦苗麻利地将平日吃饭的小方桌用抹布擦净了,又在桌边放一把小靠椅,就拉七婶往上坐。七婶明白麦苗的意思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往上坐。到底没有麦苗的力气大,被麦苗连推带拉地按到了小靠椅上。 麦苗不答话,麻利地抹了一只碗,盛了一碗红薯稀饭,又拿了一个馍,一双筷,小心地来到七婶面前,庄重地跪下。七婶仰起头,闭上了眼,眼泪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麦苗说:“娘,吃饭吧!往后,娘再想吃麦苗端的饭,就难了。” 七婶只好睁开眼,将饭接过来,放到桌子上。抬眼去看麦苗时,见麦苗早已哭成了泪人儿。两个人遂抱在一起,畅畅快快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七婶首先止了哭,又扳起麦苗的头,用手给她擦脸上的泪。七婶说:“苗儿,今儿个是你的喜日子,高高兴兴地走。”七婶说:“啥也不怨,怨俺贵没福。”停了一下,又自言自语地说:“一个团一千多号人,人家都平安回来了,偏你……”说着又大声哭了起来。麦苗也跟着哀哀地哭。 隐隐约约地,远处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声。七婶止了哭,细细地听。麦苗也细细地听。欢快的音乐声越来越近。七婶说:“苗儿,快回吧,人家来了。”麦苗点点头,刚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说:“啥我都给麦叶交待过了,担水、劈柴……” 七婶推着麦苗往外走。“娘,你回吧,过了三天我回来看你。”七婶一把将麦苗推出门外,转身“哐”的一下将大门关上,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七婶踉踉跄跄地走进屋里。她想给贵说几句话。掀开门帘,七婶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贵的遗像面前,是一双红绣鞋。 第2讲 心动就要行动 侯德云 类似于爱情的产生,一篇小小说的产生也是源于心动。心动是爱情的种子,也是小小说的种子。 在日常生活的耳闻目睹之中,或者,在回忆之中,经常会出现一些让我们为之心动的东西。不要轻易地放过它。千万不要。抓住它,让它在你的情感和思绪中生根、发芽。很有可能,它就是一篇美妙的小小说。 心动就要行动。让我们行动起来吧。 其实,已经有很多人早早就行动起来了。他们走在前面,为我们指出了创作的方向。 我还记得申永霞在谈到自己的小小说创作时说过:“突然,一个东西(或一个念头)从你头顶上冒了出来。是一只白鸽。你稍微一伸手就捉住了,稍微一犹豫就放飞了。我问你,是捉还是不捉呢?我想大体上还是应该捉的……倘若你捉住了,那么好吧,别着急。让自己一些一些地想,放开了,索性着去想,然后抓牢一支笔,把想的记下来。咦,这不就成了?” 她说得很好。她的意思是说,任何一篇作品的产生,都起源于心动。 王奎山写过一篇《阿姨家的苹果》。在一次闲谈中他告诉我,这篇作品的起因是女儿跟他说的一句话。女儿说,邻居阿姨家用好苹果喂鸡呢。奎山不信,出去看了一眼,果然是好苹果。他叹了一口气,回到家里,很快就写出了这篇作品。奎山所说的“叹了一口气”,其实就是心动。 在我个人的创作中,《一块木板的存在方式》就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 装修新居的那一年,我曾经到附近的建筑工地上去借过一块木板。有人告诉我,千万不要说借,拿走就是了,保证没人拦你!我斗胆一试,果然如此。我感到非常吃惊,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呢? 现在我可以告诉大家,在我的“吃惊”之中,就隐藏着一枚小小说的种子。 搬进新居以后,附近的建筑工地还仍然是建筑工地。我透过窗户看着它,心中的那一枚小小说的种子在不知不觉中就生根发芽了。看起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那么,生活中那些能让我们心动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从多年的阅读经历和创作经历中,我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能让我笑的、能让我哭的、能让我回味的、能让我思考的生活场景或细节,都是心动的触发点。在我看来,这也是一篇(或者一部)文学作品,最基本的存在理由。关于这个问题,我在随笔《存在的理由:以小小说为例》中有比较详细的论述,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 我不能不说的是,要想真正走进小小说的创作空间,仅仅心动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想象与构思的援助。换句话说,小小说虽然篇幅短小,也不是随便涂鸦就能写成的,还有它比较复杂的一面,类似于“戴着镣铐的舞蹈”,不费些力气是绝对不行的。阿·托尔斯泰在《什么是小小说》一文中就说过这样一句话:“小小说,这是最棘手的一种艺术形式。”当然,对于那些粗制滥造的作品而言,对于那些热衷于粗制滥造的作者而言,这句话显然是错误的。 相关链接之一:阿姨家的苹果/王奎山 非非是个五岁的女孩。五岁的女孩非非常常向大人提出一些很奇怪的问题,令大人莫名其妙。 有一天,五岁的非非扒着阳台往下看,一楼的那位阿姨正在给鸡子剁食。看着看着,非非就跑回屋里,朝正在做饭的妈妈说:“妈妈,鸡子是吃苹果么?” 妈妈愣了一下,说:“鸡子不吃苹果,鸡子吃青菜。” 非非说:“阿姨家为什么总是把苹果剁碎了喂鸡子呢?好大好大的苹果呀!” 妈妈还是不甚明白,就问:“哪个阿姨?” “住在一楼的阿姨么,天天把苹果剁碎了喂鸡子。” 妈妈这才明白了。明白了,又不好跟非非解释。 然而非非还要往下问:“阿姨家的苹果为什么那么多呢?” 妈妈没好气地说:“人家的老头子有本事么!” 非非又不明白了:“他们家有老头子么,我怎么一次也没见过?” 妈妈又觉得好笑,觉得和小孩子对话真是说不清楚,就又进一步解释说:“老头子就是男的。” 非非说:“男的就是老头子么?爸爸也是老头子么?” “对,爸爸也是老头子。爸爸是咱们家的老头子。” 非非觉得这很好笑,就说:“咱们家的老头子为什么就没有本事呢?” 妈妈说:“没有当官么。没有当官就是没本事。” 说完,妈妈又觉得这样讨论下去对小孩没有什么好处,就试图替下边的那家遮掩一下:“阿姨家的苹果准是因为坏了才剁了喂鸡子的。好苹果阿姨怎么会舍得喂鸡子呢?” “不对!”非非突然大声说道,“阿姨家的苹果都是好苹果!” 妈妈说:“你看错了。阿姨剁的都是坏掉了的苹果。” 非非不服气,觉得妈妈说得不对,就又跑到阳台上看。一楼的阿姨还在给鸡子剁苹果。阳台的铁栏杆和非非一般高。那铁栏杆正好挡了非非的视线,非非就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非非就踩着一只小凳子往下看,这下非非才看清楚了。非非看清楚之后,觉得自己胜利了,就大声地朝屋里喊:“妈妈!”非非刚刚叫出“妈妈”两个字,就一头栽了下去。 非非掉到了阿姨家的葡萄架上,又从葡萄架上摔到下面的花池里。 非非在医院里醒过来之后,朝妈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妈,阿姨家的苹果全是好苹果。” 相关链接之二:一块木板的存在方式/侯德云 新居比旧居敞亮多了,也雅致多了,这是我和妻子精心设计的结果,也是瓦工和木工师傅们辛苦劳作的结果。住在里面,挺舒服。 也有不太舒服的时候。每天进进出出,看见放在楼道拐角处的那条长凳,心里就有点不太舒服。 那条长凳,现在名义上是属于我家的。它原先只是一块木板,木板不是我家的,而是附近一个建筑工地上的。 这事我看还得从头说起,不然,大家都让我弄糊涂了。 装修房子一开始,我请来了瓦工。瓦工笑嘻嘻对我说:“东家,你能不能弄块木板来,要厚一点,给我搭个桥,你看我施工不方便。” 哪弄呢?我犯了愁。我又不是开木匠铺的。 “喏”,瓦工指着窗外,“你到那儿看看,兴许能借一块来。” 窗外是一个整天叮叮当当的建筑工地,一座大楼正拔地而起。 我硬着头皮去了那里,心里惴惴不安。人家能借么? 工地上有很多忙忙碌碌的人,我插进人空中,转了两圈,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块厚木板。足有两米长,两寸厚,稍有点腐,不过载一两个人没问题。我挺高兴,走近一个正在筛沙子的人。 “师傅,我家装修房子,想借块木板用用,行么?” 那人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干活。 我以为他不同意,急忙追了一句:“最多用两天,用完了就还。” 这次他连头也没抬,仍然干着手中的活。 我愣了半天,心想,这人是不是有毛病,不如换个人问问吧。 这一换,就换了五六个人。怪了,没一个跟我搭话的。我有些茫然,这是怎么啦?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蹭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说:“小伙子,他们不会跟你搭话的。这活儿,是包工不包料,用多少原料跟他们无关,他们既不能说借你,也不能说不借。你要用什么,拿去就是了,跟谁也别打招呼。” 我半信半疑,扛起木板,走几步,四处望望。我看见有几个人向我扫了一眼,却没有一个过来阻止的,就壮了胆,大步流星扛回了家。 想不到麻烦事还在后头。两天后,我又去了工地,还那块木板。我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就径直走到老地方,放下木板,对离我最近的一个人说了声:“师傅,这是我两天前借的,现在还给你。” 那人扭过头,盯了我一会儿,突然放开嗓门喊起来:“我没借你木板,快扛走!” 我顿时噎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那个人的一嗓子,吸引来无数的目光。我看见一个披着工作服的人走了过来。 “老胡,怎么回事?”披工作服的人声调很冲。 那个被称作老胡的人就急了:“队长,这人说在工地上借了一块木板,来还。可我没借他,真的没借。不信,你问他!” 队长就看着我。 我嗑嗑巴巴半天,也没说出句囫囵话来。 队长显然有点生气,回头朝那边的一群人嚷:“谁借给他的?” “没借。没借。” 那边零零落落扬起了同一种声音。 队长白了我一眼:“你是不是弄错了?” “我……” “扛走吧,扛走吧,别在这添乱。”众人催促我。 我气呼呼地把木板又扛了回来。心里直骂,真见鬼! 请来的木工师傅倒乐了,梆梆梆,一阵敲敲打打,给木板钉上四条腿,把它变成一条长凳,派上了新的用场。 于是这块不知来自哪座山哪棵树的木板,就以一条长凳的方式呆在我家里,直到装修结束。后来,我嫌它碍手碍脚,就搬到楼道的拐角处。我知道,这肯定不是它的最终存在方式,至于它的最终方式是什么,我无法预料,也懒得预料。 这件事我琢磨过好长时间,最后总算明白了点什么。明白了,就叹一口气。 我曾经把这事说给妻子听,她听完了,就狠狠地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傻冒,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再借点别的东西?” 第3讲 想象与构思(上) 侯德云 心动就要行动。这个“行动”的第一步,就是想象与构思。 不能没有想象。跟其它的小说品种一样,小小说也是虚构的产物。既然是虚构,就离不开想象。当然,仅仅依靠想象还是不够的,还需要构思。在我看来,想象与构思,不完全是一回事。我把想象看成是一个偏向感性的过程,把构思看成是一个偏向理性的过程。杨晓敏先生在《小小说是平民艺术》一文中说:“所谓精品,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把艺术趣味同理性思考结合得水乳交融。”这句话概括得非常精辟。由此说来,摆布好想象与构思的关系,是一篇作品能否成功的关键所在。 “从草稿到作品,一条跪着走完的路。”一位西方作家说过这样的话。这句话所隐含的前提是,任何一篇小说都不是完全描摹生活中真实的事件和真实的人物。这里需要有一个“发酵”的过程。没有想象与构思,这个发酵的过程是不可能完成的,所谓的“酶化”也只是一句空话。 在我的创作当中,就有许多“跪着走完的路”。在我的阅读视野中,这样的作品也有很多。杜拉斯的《情人》,经过反复修改,“每一段,每一句都重新安排过。”迪伦马特的《法官和他的刽子手》,跟《情人》的篇幅差不多,都是6万字左右,竟用了很多年才完成。还有王小波的那篇仅仅3万多字的《黄金时代》,作者从20岁就动笔,将近40岁才写完,“期间几次重写”。这说明,作者的想象与构思,有时是在写作的途中不断完善不断改进的。这同时也说明,想象与构思的过程,绝对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 在我的朋友当中,薛涛是一位想象力非常丰富的小小说作家。他的《黄纱巾》就是一篇想象的杰作。生活中有很多在服装市场上卖货的中年人。这样的中年人,在人们的视线中经常出现,毫无希奇之处。薛涛肯定见过这样的人,也肯定见过那条像黄蝴蝶一样在风中飘舞的黄纱巾。薛涛在谈到这篇作品时说:“应该有一个清纯的女孩喜欢这条黄纱巾,也应该有一个美丽的故事在女孩和卖黄纱巾的中年人之间发生。”这就是想象。接下来,他借助一个小巧的构思把女孩和中年人永远联系在一起了,使飘舞的黄纱巾,成为小小说创作领域一道耀眼的风景。而弥漫在作品中的那种美好的情愫,将永远地拨动读者的心弦。 中国小小说大家族联谊会结束以后,我路过北京,在鲁迅文学院,又一次见到薛涛。晚上跟几个朋友在一起小聚的时候,薛涛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电话里的女人用哀怨的语气说,难道你把我忘了吗?薛涛一再声明对方打错了电话,可对方还是反复打来。薛涛对大家说,这就是一篇小小说。他说,我想让一个多情的男人,接到这个打错的电话之后,去跟那个女人见面,由同情而产生感情……作品的结局呢,却是男人给女人打电话,用哀怨的语气对她说,难道你把我忘了吗? 薛涛的想象力让我多少有些吃惊。但同时我也知道,要把他的想象变成一篇真正的作品,还需要理性的参与。构思的落脚点在于,作者想通过这样的情节安排,向读者传达什么样的信息。这也就是杨晓敏先生所说的“让读者在欣赏过程中,唤起形象思维,潜移默化地受到某些触动”。 相关链接:黄纱巾/薛涛 女孩放学要经过一个小小的服装市场。这天,女孩忽然看见了一条黄纱巾,她喜欢极了。于是,女孩停住不走了,她呆呆地看着黄纱巾。卖货的是个中年男人。“哎,买下吧!孩子,就剩它一条了,只卖你 10 块钱。”看着漂亮的黄纱巾,女孩无奈地摇摇头。钱,女孩没有。“你可以向家里要嘛,我给你留着,看得出你很喜欢它。”看了好一会儿,女孩才恋恋不舍离开了。 整个晚上,女孩都很想向家里要钱。可最终,女孩也没敢提买黄纱巾的事,并发誓永远不提这件事。因为她知道,她家里太穷了。 第二天,女孩再走过小市场时,远远就看见黄纱巾还在那飘舞着,就像一只黄色的蝴蝶。女孩远远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近它。 “带钱来了吧?”女孩摇摇头。中年人抚摸着这条黄纱巾并看看女孩,又想象了一下,觉得女孩与黄纱巾搭配在一起是很绝妙的组合,就很替女孩惋惜。“咳,你喜欢它,是吗?”“嗯,是的。”女孩认真地点了点头。看了好一会儿,女孩就准备离开了,因为她知道她注定买不下它,还不如早一点儿走开好。女孩刚走开,中年人就摘下黄纱巾,并追上女孩, “孩子,送给你的。收下,你围上它肯定好看。”女孩连忙说:“不,我不能白收人家的东西。”“白收?是我愿意送的,是我自愿的。”“不能。那样我会很难受的,比得不到它还难受的。”说完女孩就跑开了。跑了一会儿,女孩又回过头说了:“叔叔,谢谢你,反正站在我们家山坡上能看见它,我能看见它,就很好了。” 听了这话,中年人呆住了……。 从此,女孩再也不从那里经过。买不下它,绕开它不是更好吗?女孩写作业累了就往坡下看看,看看那条在清风中飘动着的黄纱巾。可一个月过去了,那条黄纱巾仍旧挂在那里。这个女孩从来没去想,它为什么一直挂在那没人买呢?答案其实很简单,那个中年人在上面挂了个标签。标签上写着:永不出售! 啊,黄纱巾,你装饰了女孩的梦…… 第4讲 想象与构思(下) 侯德云 成熟的作家往往是从“观念”出发来构思作品的。当然,也可以从一个“母题”出发。后者在早期的故事当中极为常见,比如,寻宝母题,灾变母体,死亡母题,等等。这种手法一代一代沿袭下来,渐渐成为小说家们得心应手的武器。马尔克斯的“孤独”,博尔赫斯的“迷宫”,科塔萨尔的“流亡”,余华的“为了活着而活着”,毕飞宇的“伤害”,等等,都是这样。 从母题出发来进行创作的最大好处在于,无论是艺术趣味还是理性思考都有迹可寻,就像游船在熟悉的航道上航行。 不少小小说作家也是从母题出发来构思作品的。海飞的母题是“疼痛”。谢志强有不少作品的母题是“控制”。在他看来,控制有多种形态,而且无处不在。我有少量作品的母题是“出气”。我的看法是,一个人活在世上,无非是为了两口气,争一口气,出一口气,而已。我看见很多人在争气方面碌碌无为,在出气方面却是竭尽全力。不过,总的来说,我的创作并没有比较固定的母题,而只是一个宽泛的观念,写来写去,无非是想表达种种“人生的况味”。 这个观念是相当重要的。它左右着想象的方向,也左右着构思的进程,影响着作者对素材的剪辑,甚至是叙述方式的选择。不同的观念决定了作品的不同样式。出人意料的结尾是欧·亨利的观念。“新奇”是藤刚的观念。一个独特的观念往往会造就一个独特的作家,但同时也会铸成这个作家的局限性。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 在小小说作家群中,我非常看重的,是黄建国的“意味”。对意味的孜孜以求,使黄建国的作品拥有了更高的艺术和思想的含量。《谁先看见村庄》,是一篇特别耐读的作品。这篇作品中,没有离奇的情节,没有强烈的人物关系的冲突,也没有男欢女爱和眉来眼去,只有一点点心跳和留给读者的会心一笑。也就是说,他的作品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回味和思考的空间。到目前为止,我认为这是黄建国最具代表性的一篇作品。在通往村庄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他找到了一种独特的意味。这种意味,让人着迷。 我一向主张,小小说创作应该跳出故事,写出耐人寻味的意思来。从本质上说,故事是小说血缘意义上的亲人。在人类文化的流程中,故事更接近于长子的角色。作为兄长,故事对小说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但随着幼弟长大成人,兄长的影响也越来越趋于淡化。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已经看到了,自19世纪以来优秀的小说家,无一不在尽力摆脱故事的严格束缚。他们为自己所发现的故事,赋予了超出故事本身的意义。现代小说和当下的小说创作在这方面表现得更加明显。这是对的。尤其是小小说,短短的篇幅,能装得下多少跌宕起伏呢?因此我觉得,小小说依靠故事性来吸引读者,并不是明智之举。 冯辉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有意味的形式”的概念可以用于考察小说艺术。他还说,小小说创作最为接近“有意味的形式”。我非常赞同他的说法。我认为这应该是小小说一个发展的方向,一条成长的道路。 相关链接:谁先看见村庄/黄建国 她们回来了。她们不久将会看见自己的村庄。几分钟以前,长途汽车“嘎”一声停下,她们从窗口扔下大包小包,匆匆挤出车门。汽车重新启动,拖一股白烟,拐过沟岔不见了。一会儿,她们要跨过干涸的沟川,沿着对面那条蜿蜒的小径爬上去,然后,就能看到她们的村庄了。她们从南方赶回来过年,带着一大堆颜色鲜艳的包裹行李。 她们站在路边四下张望。才五点钟刚过,太阳就已经看不见了,只在西边的沟坡上残留一些余晖。沟川里静得很,雾气弥漫, 既朦胧又透明,让人觉得恍若幻影神秘莫测。在将近两年得时间里,这村庄,沟川,羊肠小道,曾经那么执拗地,记不清又多少次在她们遥远的异乡的梦里出现过。 她们不急于爬沟。她们需要平息一下心情,定一定神。再说,她们后头还要进行一场比赛,看谁先爬上沟坡,第一个看见村庄。这是她们的约定。 现在,她们走到了沟川的西边,抬头打量那条像被野风吹得弯弯曲曲得灰布带一样的路。就是它,那么亲切地通乡坡顶,通向她们的村庄。 “我不知道为啥一点儿也不激动,”她们中的一个说,“我想我们应该是激动的呀。你说这事为啥呀,二亚?” 二亚说:“你鬼迷心窍!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哩。你想想,为了省路费,咱们去年就没有回来,快两年了啊。我不知道我一走进家门会是啥情景,先叫爷还是先叫妈?” 不叫二亚的姑娘没有应声。她感到领口和袖口那儿又些冷。刚下车的时候,凉风扑面,怪舒服的;现在,这风突然间又凶又硬,冷飕飕的。内衣好像还沾了汗,贴再身上,风灌近来,说不出的难受。她左右拧一拧身子,把脖子往下缩了一大截。 “你看你,”二亚说,“到家门口了反倒没个形了。” “我冷。”她说。 二亚也感到了冷。她伸出去试一试风。她把双手举到面前,翻看自己的手心手背,然后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儿。 “我不想看见我妈的手裂的口子,”二亚说:“我妈每面冬天两只手都裂成了锯齿,她整天痛的吸溜吸溜的。” 不叫二亚的姑娘也张开自己的手指看。 “我想哭。”二亚说。她佯装成哭的样子,啊呜了一声,但她马上又嘲笑自己说:“我这是干吗呀,神经兮兮的。”这时候她担心起另外一些问题来。 “咱们寄的钱,家里会不会没收到?” “不会。”不叫二亚的姑娘说,“咱们回去后翻开本子一笔一笔查对。” “会不会有人认为咱们不干净?” “你真能瞎操心。谁干净不干净在脸上会写着字?” “众人口里有毒哩,硬把白的说成黑的。” 不叫二亚的姑娘有些不耐烦,她哼了一句歌词作为回答:“白天不懂夜的黑。”然后她说:“我要唱歌。”然后她扭动屁股,怪声怪调地唱起来:“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 “我也唱。“二亚说,”唱完咱们爬坡。“她看见太阳在东沟坡上只剩一点儿蜡烛光的颜色了。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她们唱歌。她们的歌声一高一低,在沟川里被凌厉的风撕扯得七零八落,实在不成什么调子。 “呀,”而二亚说,她突然住了声,“我们的脸!” 不叫二亚的姑娘愣着。二亚顿了一下脚:“我是说咱们嘴唇上的口红,还有描的眼影!” 不叫二亚的姑娘说:“你多漂亮啊。” 二亚说:“我给你说正经的呢。我这个样子爬我妈认不出来,说我是个妖怪。”不叫二亚的姑娘哑了声。她看着二亚。她们互相看着。她们以前没想到这会是个问题。她们每天都要化化妆的,包括在拥挤的火车上和颠簸的汽车上。 “一定得擦掉。”二亚说。 她们开始找纸巾。但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和小包,也没有找出一片软一点儿的纸。她们带的纸巾一路上大手大脚地用光了。她们甚至用纸巾擦火车的茶几和汽车的玻璃,还擦了几次鞋,惟独没想到最后会用他来清楚嘴上的口红。她们低头四处探望,希望能看见一汪水。但是,没有。沟川是干的。她们盯住自己的衣服,可她们舍不得橘黄色和天蓝色的外套上不同颜色的班级。她们快要恨死自己了。 “我说,咱们吃了她。”她们用唾沫把嘴润湿,拿牙齿肯上唇,再肯下唇,让舌头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她们把唾沫吞下去,又呸呸吐出来,沾在手指上擦拭眼影。 不叫二亚的姑娘说:“呀,咱们的口红不高档,吃下去怕会有毒。” “不管她,”二亚说,“这个不重要。毒不死人。” 她们擦呀,抹呀,脸上已麻麻的,只是不知道此时脸上的样子。她们互相看也看不清,因为太阳早已熄灭了。她们想着这么一弄她们的脸就很本色了呢。 “呀,天都黑了,”她们说,咱们快爬吧,看谁先看见村庄。“ 黑夜像汹涌的黑水淹没了。 第5讲 视角的选择 侯德云 视角的选择决定了小说的叙述方式。 关于小说的视角,有几种不同的说法。如:外视角,内视角;上帝的视角,人的视角;第三人称视角,第一人称视角等等。这些说法其实是互相关联的。外视角,指的是作者偏重于对外在的“故事”或者是“行动”进行冷静的叙述和描写,对人物的内心情感视而不见。这与上帝的视角没有本质的不同,而且大多使用的是第三人称。与此相反,内视角的写作,大多使用第一人称,用普通人的眼睛看问题,“情感的冲动”不可避免。 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在这里我只想谈谈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视角的使用。 第三人称小小说在目前的创作中占有非常高的比例。它为作者提供了绝对的自由,可以随心所欲地对素材进行取舍。居高临下,无所不知,用上帝的眼睛俯视人间。在有些情况下,这是作者惟一的选择,例如,历史题材,传奇题材。这两种题材如果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虚假的感觉会成为阅读最大的障碍。 在第一人称小小说里,作者是用平视的角度来对待读者的,换句话说,作者与读者是处于平等的位置上。类似于朋友之间的闲谈,在写作的行程中,作者每时每刻都在暗示读者,我只能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情。稍有纰漏,读者就会发出疑问,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雪弟先生在《浅谈第一人称小小说的视角越界》一文中,对此有过精彩的论述,大家不妨找来一读。 我个人比较喜欢第一人称的小小说,喜欢蕴含在作品之中的真实感和亲切感,以及作者似乎在不经意之中所触及的心灵深度。 贾大山先生的《莲池老人》,是我非常偏爱的一篇作品。我爱的是莲池老人幽默达观的处世哲学。我爱的是贾大山流畅自如像山泉一样清凉明净的语言品质。我爱这篇作品中疏朗散淡的禅机和自然情趣。现实的人生境况,古典的诗意,在这篇作品中和睦共处、相敬如宾。 《莲池老人》的艺术魅力跟第一人称的选择有直接的关系。通过“我”的眼睛,让读者栩栩如生地看到了莲池老人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有很强的现场感。有了现场感,才会有亲切感和真实感。 一般来说,第一人称只适用于“当下的生活”。用这一视角创作的小小说,往往不是借助曲折的情节来吸引读者,而是依靠醇厚的韵味来感染读者。 我希望生活中能多一些“莲池老人”,这样的人多了,我们的生活就会少一些浮躁;我希望文坛上能多一些贾大山,这样的作家多了,小小说就会多一些纯净。 孙犁先生说贾大山的作品“是一方净土……是作家一片慈悲心向他的信男信女施洒甘霖”。这无疑是一句真知灼见。 对《莲池老人》的反复阅读,使我确信:有一种作品,需要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欣赏、品味。对《莲池老人》的反复阅读,同时也使我确信:有一种作家,需要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向他表达由衷的敬意。 相关链接:莲池老人/贾大山(作品内容略) 第6讲 出发点(上) 侯德云 小小说的“纸上行走”,我们通常强调的是速度。迅速渗入,直接抵达事件的核心。 在小小说的出发点上所需要的精力投入,在我看来,就像一支探险队在出发前的准备,稍有纰漏,就有可能导致整个行动的失败。 古人得出的一个结论:“慎终如始,则无败事。”说的是“慎终”,更是“慎始”。一慎到底,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马尔克斯与他的好友门萨在交谈中说过,小说的“第一句话有可能成为全书的基础,在某种意义上决定着全书的风格和结构,甚至它的长短。” 从这短短的一句话中,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马尔克斯是一个文体家。(在作家队伍当中,真正的文体家并不多见。)他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经典开头:“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个独具匠心的开头在时间的把握上,包含了过去和未来,也包含了现在(作者的叙述点),为下文的自由伸展开拓了足够的空间。同样值得称道的,还有卡夫卡《变形记》的开头:“格里高立·莎姆沙有一天早晨从混乱的梦境里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成一只甲虫?也许每一个读者都会在心中发出这样的疑问。这个疑问很有可能成为我们阅读的动力。与此同时,这个开头也在暗示读者,这不是一篇现实主义的作品。 当然,小说的开头并不仅仅是时间和空间的表现,还有叙述方式、艺术氛围和哲学意向等等,都要在一瞬间构建出它们的基本框架。小说的开头,是考察作家艺术功力的试金石。 所以,我们必须谨慎对待小说的开头。 而小小说的开头,更是要慎之又慎。 在我个人的创作中,最消耗精力的地方,就是作品的开头。有时候需要消磨几天甚至十几天的时间才能找到一个比较恰当的开头。开头决定了作品的走向,几乎可以说是一篇作品是否成功的关键所在。 我们不妨来分析一下芦芙荭的名作《一只鸟》的开头。“每天清晨走进公园时,他总要在那位盲眼老头面前徘徊好久好久。”这句话是一个暗示,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到第一自然段结束的一句:“他的心就像发生了强烈的地震一般,令他不安。”暗示在继续,而且越发强烈,的确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芦芙荭另一篇小小说《三叔》的开头,也是运用了暗示的手法:“这个冬天,三叔的心情特别好。他像一尾青鱼在村子里游来游去。他豁着一颗门牙,笑出来就更显出十二分的得意。” 这样的开头能够在一刹那间勾起读者的好奇心。勾起读者的好奇心,对于作者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千万不可漠然视之。所以有人再三强调,小说应该“从命运敲门的地方开始”。 芦芙荭是一个颇有心机的小小说作家,他在很多作品的出发点上,就一览无遗地展示了自己的写作才华。这在小小说作家队伍当中,同样并不多见。 相关链接之一:一只鸟/芦芙荭 每天清晨走进公园时,他总要在那位盲眼老头面前徘徊好久好久。盲眼老人是遛鸟的,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只精致的鸟笼,笼里养着一只他叫不上名的鸟儿。鸟儿好漂亮好漂亮,一身丰泽的羽毛油光水亮;一双乌黑的眼珠,顾盼流兮,滚珠般转动着。特别是鸟的叫声,十分的悦耳。更重要的是,那只鸟有一个令他怦然心动的名字---阿捷。每次,盲眼老人用父亲喊儿子般亲昵的口气“捷儿,捷儿”地叫着那鸟儿,教那鸟儿遛口时,他的心就像发生了强烈的地震一般,令他不安。他是个很古板的老头。退休这么长时间,除了每早来这公园里溜溜达达外,不会下棋,不会玩牌,对莳弄花儿、草儿,养个什么狗儿、鸟儿的也几乎没有一点兴趣。但自从他见了那个盲眼老头养的那只叫阿捷的鸟儿之后,他就从心底生出了一种欲望---无论如何也要得到这只鸟儿!有了这种强烈的占有欲,之后的日子,他就千方百计地有意去接近那个盲眼老头。盲眼老头很友善,也很豁达。他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和他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他简直有点喜出望外。 盲眼老头孤苦伶仃一个人。每天早晨他便很准时地赶到公园去陪老头一块儿遛鸟。他把盲眼老头那只鸟看得比什么都贵重。隔个一天两天,他便去买很多很多的鸟食,送到老头家去。他和老头一边聊着天,一边看鸟儿吃着他带来的食物。常常就看得走了神,失了态。好在这一切,那盲眼老头是看不见的。有一天,他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他对盲眼老头说,让盲眼老头开个价,他想买下那只鸟。尽管他的话说得很诚恳,可盲眼老头听了他的话,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摇了摇头:“这只鸟儿,怎么我也不会卖的!”“我会给你掏大价的,”他有些急了,“万儿八千,你说多少,我掏多少,绝不还价。”“你若真的喜欢这种鸟的话,我可以托人帮你买一只。”盲眼老头说。盲眼老头的态度也极为诚恳。 “我只要你这只!”可是,不管他好说歹说,盲眼老头还是不卖。他打定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主意,又去和老头交谈了几次。老头仍是那句话:“不卖!”这使他很失望。一次次失望,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心像堵了一块什么东西似的。他就病了。他心里明白自己是因为什么病的。儿孙们又是要他吃药,又是要他住院。他理也懒得理。几天以后,那位盲眼老头才得知他病了。而且知道病因就出在自己的这只鸟儿身上。老头虽然不舍得这只鸟儿,还是忍痛割爱提了鸟笼拄着拐杖来看他。 “老弟,既然你喜欢这只鸟,我就将它送给你吧。”躺在病床上的他,看到手提鸟笼的盲眼老人,听了这话,激动得差点掉下泪来。病也当下轻了许多。他一把握住老头拄着拐杖的手,久久地不丢。 “老弟,其实这并非是什么名贵的鸟。它不过是一只极普通的鸟。我买回它时,仅花了十多元钱。不过,这多年……”“老兄,你别说了。我想要这只鸟,并没有将它看成是什么名贵的鸟。” 几天后,盲眼老头又拄着拐杖去看他,也是去看那只鸟。可是,盲眼老头进屋时,却没有听到鸟的叫声。盲眼老头忍不住了,问:“鸟儿呢?阿捷呢?”许久许久,他才说:“我把鸟放了。”他没敢正眼去看盲眼老头。可他是能想象得出盲眼老头听了这话时那种满脸诧异的样子。 “什么?你把鸟放了?你怎么可以放了阿捷呢?”果然,盲眼老头说话的声音变得异常激动。 “是的,老兄。我把鸟放了。你不知道,我这一生判了几十年的案子。每个案子不论犯法的是平民百姓或是达官贵人,我都觉得自己是以理待人,判得问心无愧。现在细细回想,这一生,惟一判错的,只有一个案子。当我发现了事实真相后,未来得及重新改判,他就病死在牢狱里了。我现在已退下来了。这事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可自见了你提的鸟笼和笼中那只叫阿捷的鸟儿后,我的灵魂就再也不能安宁了。老兄,我错判的那个青年也叫阿捷呀!”他说着说着已是泪水扑面而下。他发现盲眼老头听了这话,竟然变得木木呆呆的样子,那双凹下去的眼也有泪水流了出来。但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几年后,盲眼老头先他而去了。他作为盲眼老头的挚友,拖着年迈的身体亲手为盲眼老头操办后事。办完后事,在为盲眼老头整理遗物时,他从盲眼老头的一个笔记本里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后生。他看了照片一眼,又看了照片一眼。他真不敢相信照片上这个年轻的后生,与他记忆中的那个阿捷竟然是那样地相像。他不知道,照片上的后生真的就是那个阿捷呢,还是一种偶然的巧合! 相关链接之二:三叔(芦芙荭)内容略 第7讲 出发点(下) 侯德云 《教堂的钟声》,体现了阿成一贯的风格。其中也包含了“新笔记”小小说共同性的特征:以漫不经心的口吻开始叙述。 所谓的新笔记,说白了,就是传统笔记小说在当代的翻版,有联系,也有区别。常常使用第一人称写作,或者是作者的主体意识在叙述的行进中起到导航的作用。从这个角度上说,阿成的绝大多数小小说都是新笔记。汪曾祺的《陈小手》,贾大山的《莲池老人》,以及我的早期作品《二姑给过咱一袋面》,都可以看成是新笔记。 《教堂的钟声》在开篇的7个自然段里,也就是占全篇三分之一的篇幅,叙述的内容跟核心事件没有紧密的联系,顶多算得上是事件发生的“背景”。那个名叫“星”的旅馆,旅馆的设施,外面的大雪,俄国人的生活习惯,舞厅,等等。所有这些,在别的作家那里,可能三言两语就交待清楚了。阿成不愿意这样。他不惜耗用大量的笔墨将他们娓娓道来。背景与事件,在漫不经心的叙述中融为一体,使作品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厚重感。 同样,汪曾祺的《陈小手》,也是以漫不经心的口吻开始叙述的。“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接下来的几个自然段,好像都是“闲情偶寄”式的散淡之语,完全游离于故事情节之外。 汪曾祺先生说:“小小说不能写得很干,很紧,很局促。越是篇幅有限,越要从容不迫。”毫无疑问,《陈小手》从创作实践的角度实现了对这一论点的完美塑造。 这种漫不经心,不是随随便便,而是作家竭尽全力所谋求的悠闲与精细。 每一个热爱小小说的人,写作者,或者欣赏者,都应该懂得悠闲与精细的妙处。 在当下的小小说创作中,一个最明显的弊端,是“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像传染病一样广泛流行。我在不久前出版的创作随笔集《小小说的眼睛》中,已经谈到了这个问题。早在半个多世纪以前,美国作家微拉·凯瑟,就把这种就事论事的创作手法看成是“新闻写作形式”,而小说创作绝对是“一种富于想象力的艺术形式”。观念上的差距,实在太大了。用一句我们很熟悉的话来说,“这个问题到了非解决不可的程度了”。 不能没有“闲笔”。在生活中我们经常忙里偷闲,为的让自己活得“滋润”一些。小小说怎么就不可以呢?在小小说中,“闲笔”的使用,最直接的好处,是打破叙述的局促感。 有人把我的《二姑给过咱一袋面》肆意地进行了涂抹之后,沾沾自喜地贴到小小说作家网上。那意思是说,大家都来看看吧,我的“修改”多么美妙啊。说心里话,看到这个帖子,我的心情很难过。眼下有不少小小说作者,特别是新作者,所面临的最大难题是,看别人的作品,不知道好在哪里,看自己的作品,不知道坏在哪里。换句话说,他们连一个合格的读者都谈不上。这怎么行呢?每一个从事写作的人都应该知道,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作者,首先必须成为一个合格的读者。 相关链接之一:教堂的钟声(阿成)内容略 相关链接之二:二姑给过咱一袋面/侯德云 序: 我们有时候会对某个人心生怨恨,并不是由于他或她做过有损于我们的事情,其实,他或她,什么也没有做,没有做我们所期望他或她去做的事情,而已。 他或她,什么也没有做,却使我们的心受到了伤害。 心的创伤最难愈合。 正文: 在乡下人的嘴巴里,常常会生出一些鲜灵灵的词儿,像清晨挂了露珠的菜叶儿,看着可心,入口也极爽。比如,形容一个人瘦,两条腿细长细长,怎么说?蚊腿!嘿,多文学!多尿性! 蚊腿是我老家的一个人物。一辈子草草木木地活,几无可歌可咏之处。不过,他却在我心中留下了一处很深的烙印。 身为作家,总不能白端了国家的饭碗,隔三差五,总要寻思着作点什么。今个有闲,不妨捏住蚊腿,作他一作。 蚊腿的一泡尿水,愣是把个天儿呲得大亮。把家伙藏进裤子,蚊腿的心情就无缘无故地好了起来。轻飘飘地扭回屋去,一只糙手伸进被窝,使劲拍拍老婆的两片白腚,叫:“起来起来,收拾收拾,今晌儿咱家包饺子吃。” 老婆费力地撑开眼皮,嘴里操操的,骂蚊腿的八辈子祖宗,骂了几句,觉得没啥意思,就翘直了身子,舞乍着胳膊,往身上套衣服,嘴里仍不闲,问:“你个倒楣鬼,穷叫唤啥?” 蚊腿喜滋滋地说:“快起快起吧,今晌儿咱家包饺子吃!” 老婆就瞪圆了牛眼,吼:“你个倒楣鬼,做梦搂大闺女,想好事儿呀?包饺子包饺子,包你妈个小脚!家里穷得丁当响,哪有白面?” 蚊腿忍不住喷了火气:“臭德性!忘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二姑给过咱一袋面。我今天再上二姑家去一次,二姑肯定还能给咱一袋面。” 老婆咧着嘴笑:“真的?” 蚊腿伸手撸了一下老婆的饼子脸,说:“谁熊你谁不是人!” 老婆麻溜起身下地,屁股一拧一拧地忙上了。 正是夏深秋浅季节,小白菜长得正旺。蚊腿刮风一样去了自留地,又刮风一样拔了一筐小白菜回来。 老婆将小白菜用开水潦过,又纳抹布似的把小白菜一团团纳紧,丢在案板上,堆起一丘浓绿。接着,很小心地用筷子伸到锅台一角的大油(肥猪肉炼成的油)坛子里,签出几小块肉滋拉,放进一个小碗儿。停了手,却又怔怔地望着那个小碗。终于忍不住,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滋拉,放到舌尖上舔了一下。 老婆的把戏被蚊腿发现了,气哼哼地骂:“破老娘们儿,不怕嘴上生大疮?” 老婆吓得一抖,紫着脸儿说:“你舔舔,你舔舔,真香!” 蚊腿奔过去,舔了一下,咂巴咂巴嘴,又陡然一口咬下肉滋拉,猛嚼起来,含含糊糊地说:“唔唔,真香!” 饺子馅拌好了,老婆有些急,催促蚊腿:“还不快去,来回有十多里路呢。” 二姑家住在镇子里。蚊腿提了一兜子小白菜,往镇子的方向急走。 天儿眼瞅着晌了,蚊腿还没回来。老婆火烧火燎的,一趟又一趟,走到村头张望。 蚊腿东倒西歪回到家的时候,天儿已经晌歪了脖,满村人都吃过了午饭。 蚊腿是空着手回来的。 老婆气嚎嚎地说:“白面呢?你个倒楣鬼,没跟二姑提白面的事儿?” 蚊腿说:“她不主动给,我哪好意思张嘴要啊?” 老婆说:“你不张嘴要,她怎么能给?” 蚊腿叹了一口气:“去年我就没张嘴要,是她主动给的,谁知今年,唉……” 从此,蚊腿就跟二姑断绝了来往。二姑直到死,也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跋: 很多年以后,我由一个乡下孩子,变成了一个城里人。我发现,即便是在城市里,拥有蚊腿那种思维方式的人,也很多,只是外在的表现形式,有所不同罢了。 有时候也忍不住自问,我是不是蚊腿那样的人呢? 第8讲 语言本身就是艺术 侯德云 “天底下静悄悄的,月婆照得场面白花花的。在莜麦秸垛朝着月婆的那一面,他和她为自己做了一个窝。” 在《莜麦秸窝里》,曹乃谦就这样简洁有力地开始了对一个凄婉爱情的倾诉。这篇小小说的语言从始至终都荡漾着朴素的美感,含蓄而又充满张力。短小的篇幅里,为我们展示的却是一段漫长的情感的旅程。在广袤的乡村大地上,这样的情感甚至超过了人生的长度。 叙述受到了高度的控制。干净利落,准确无误,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蔓延和芜杂。连小说人物的姓名都被省略掉了,只有“他”和“她”。 似乎也没有故事。但每一个读者都能联想到,肯定有一个让人伤感的故事,在作品之外的某个地方,时时刻刻煎熬着“他”和“她”的心。 在我的阅读范畴里,像《莜麦秸窝里》这样的作品,实在是凤毛麟角。在我看来,这篇作品几乎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都张扬着文学语言的魅力。 作为一个读者,我们要懂得从语言中享受作品的美感。 作为一个作者,我们要知道语言对文学来说,是多么重要。要想成为一个杰出的作家,首先应该成为语言大师。目前在整个小小说创作领域,乃至整个文学领域,最缺少的不是作品的数量,而是语言大师的数量。 中国古典文学是非常重视语言的。唐诗宋词就不说了,即便是古典散文,对“言之长短声之高下”也是相当讲究的。小孩子背古书的时候,常常是摇头晃脑。不是乱摇乱晃,而是伴随着文章的韵律和节奏在摇晃。读某些当代作家的文章,你就是想摇头晃脑,恐怕也摇不起来晃不起来。为什么?没有韵律也没有节奏,容易让人脑袋发晕。闻一多先生对《庄子》的评价:“他的文字不只是表现思想的工具,似乎本身就是目的。”汪曾祺先生曾经一再强调,语言本身就是艺术。他甚至有过一句说到极致的话,“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在他看来,语言和内容是互相依存的,不可剥离的,不能像剥橘子皮那样,把语言和内容分离开来。他还说:“我认为,语言不好,这个小说肯定不好。” 对语言的重视,是没有国界的。一些外国作家也从不同角度表达了自己对语言的倾心和钟情。 康拉德说过,一篇作品,要想达到艺术的境界,就必须一字不苟、通体不懈,这样才有希望。 高尔基批评某人的文章,说:“你这篇作品用的S音太多了,好像是蛇叫。” 一位我忘了名字的西方作家说:“个人表达的可能性是无限的……当这种表达非常有意思的时候,我们就管它叫文学。” 还有一句西方谚语说:“好厨子能把一只旧鞋做成一盘好菜,好作家能把极干枯的东西说得津津有味。” 类似的话,还有很多。但我不想再转述下去了。当我看到一些小小说作者陷于故事情节的泥潭而难以自拔的时候,我知道,只有作为艺术的语言,才能把他们从泥潭之中拯救出来。 相关链接:莜麦秸窝里(曹乃谦)内容略 (《莜麦秸窝里》,选自《十五年获奖作品精选》490页) 第9讲 语言:叙事与抒情 侯德云 在我的阅读所涉猎的范围之内,还没有发现哪位中国当代作家比汪曾祺先生更看重小说的语言问题。在《汪曾祺文集·文论卷》中,直接谈到小说语言的文章就有十几篇。此外,在个人作品集的自序和为他人的作品集所作的序言中,也多次谈到小说的语言问题。他坚决反对这样的说法:“这篇小说写得不错,就是语言差一点。”他反复强调:“小说使读者受到感染,小说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说的语言。小说的语言是浸透了内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 在谈到小小说的时候,汪曾祺先生说:“小小说要做到字字珠玑,宣纸过墨不能易之,一个字不能改。”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境界。著名评论家阎纲先生说小小说是小说中的绝句,这个说法是很有道理的。我们要像古人写绝句那样去锤炼小小说的语言才行啊。 在《小说笔谈》一文中,汪曾祺先生用了一个小节的篇幅专门谈论小说语言的“叙事与抒情”。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写小说是有点爱发议论。夹叙夹议,或者离开故事单独抒情。这种议论和抒情有时是可有可无的。”他说:“一件事可以这样叙述,也可以那样叙述。怎样叙述,都有倾向性。”他说,倾向性不需要“特别地说出”。怎样表现倾向性呢?“中国古语说得好:字里行间。”在这篇文章中,汪曾祺先生还告诉我们,一个小说家,要懂得“在叙事中抒情,用抒情的笔触叙事”。 好了,现在让我们一起阅读汪曾祺先生的小小说名作《陈小手》。 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 在这段叙述之中,我看见汪曾祺先生向陈小手投去的是一缕赞赏的目光。“看也不看”,暗示了陈小手不是一个惟利是图的人。汪曾祺先生赞赏的正是陈小手的豁达。接下来一句,“陈小手活人多矣。”除了加大赞赏的浓度之外,汪曾祺先生在这里还预付了对陈小手不幸身亡的婉惜与同情,也预付了对“团长”骄横跋扈草菅人命的痛恨。 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也似地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括号里的一句“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意味深长,它表达了汪曾祺先生对“团长”的冷漠,到了“弄不出来”,“杀猪也似地乱叫”,作者的情感渐渐从冷漠上升到厌恶的程度。然而叙述还在延伸: 这女人身上的油脂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 “油脂”和“掏”是厌恶的继续,也是作者倾向性的继续。汪曾祺先生没有对“团长”和“团长太太”发表一个字的议论,但他的主体情绪已经毫无保留地抒发出来了。他是怎样抒情的呢?“字里行间”。 《陈小手》完成了汪曾祺先生“叙事与抒情”理论的实践阐述,为我们指出了小说语言的方向。这是一笔永恒的文学遗产,可以让每一个有志于文学创作的人都享用终生。 相关链接:陈小手/汪曾祺 我们那个地方,过去很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须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人。她也不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要更柔软细嫩。他专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 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子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会儿(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哗棱哗棱”……走远了。 陈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地称之为“党军”,相对的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队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王庙,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似地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进了天王庙。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 “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他迤里歪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 “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龇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盅。团长拿出二十块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 “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块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团长觉得怪委屈。 第10讲 人物对话 侯德云 语言要贴着人物写,特别是人物对话,一定要跟人物的身份相符。这是前人为我们留下的创作经验,同时也是小说创作的共同原则。 我们来看看展静的获奖小小说《犁地》。 这篇作品中没有离奇的情节,叙述散淡而漫不经心。但我认为这是一篇很好的小小说。好就好在语言。叙述语言和人物对话,都处处恰好。人物对话更值得称道。简洁平常,不事雕琢,跟生活语言非常接近,跟老农的身份没有丝毫隔阂,显得那么平常,平常却有韵味。 “你还行。”李老头说。 “行什么,我年轻时一气能犁一亩地。” “我年轻时一气能犁一亩多点儿。” 人物对话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自然亲切,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说话,而且从中能看出一点人物的性格和神态。在上面的这段简短的对话里,我们可以想象出两位老人脸上的表情,尤其是“李老头”说完第二句话以后,他的脸上是不是会隐隐地透出一丝沾沾自喜?我想一定是这样的。从中不难看出,两位老人在对话中都绵里藏针地显示出了一种争强好胜的劲头。随着叙述的展开,这种争强好胜还在继续: 李老头说:“我儿子比我强,在大城市盖房子,一天能弄个十来块,半个月顶我一亩地麦子。上次,我去看儿子,他们刚建好一栋大楼,好高,看得我头晕……” “是。”王老头说,“我儿子也在大城市做事,在火车站搬东西,一天也能闹个十来块。上次,我去看儿子,到了火车站,儿子他们正在搬大箱子……” 当然,这篇小小说的主题并不是向我们呈现两个老人之间的争强好胜,而是揭示乡村生活的困境以及乡村生活与城市生活之间的巨大差异。它的主题是深刻的,但我更看重的是作者在处理人物对话时所绽露的艺术功力。 在一篇我忘记了标题的小小说里,我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同样是一个老农说的。他说:“我的孩子从此过上了甜甜蜜蜜的生活。”“甜甜蜜蜜”,不是老农的语言,把它放在老农的话里,读起来很别扭。 在小小说作家群里,我觉得王奎山的人物对话最值得研究。在《红绣鞋》中,“七婶”和“麦苗”的对话,跟生活的原态非常接近,达到了近乎完美的境界: 七婶说:“苗儿,你看你。” 麦苗说:“婶,您上坐,您上坐。” 七婶说:“这妮子,你看你。” 麦苗说:“婶您上坐,我有话说。” 七婶说:“这妮子,哪能这样哩,不兴不兴。” 联系到上下文,可以得出结论,在看似平静和平常的对话背后,人物的内心深处已经荡起了汹涌的波涛。 总的来说,要写好人物对话,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客气地说,能写好人物对话的作家,是屈指可数的。其中,能把叙述语言与人物对话协调统一的,更是寥若晨星。 让我们记住托尔斯泰的一句话:“人是不能用警句交谈的。” 让我们记住汪曾祺的一句话:“对话要和叙述语言衔接,就像果子在树叶里。” 相关链接:犁地(展静)内容略 (《犁地》,选自《十五年获奖作品精选》217页) 第11讲 关注细节(上) 侯德云 语言和细节,是小说的空气和水源。在小小说里,他们尤其重要。在我看来,小小说对语言和细节的要求,甚至比短篇小说还要更为严格一些。 对于小小说而言,重要的不是情节,而是细节。小小说的神韵从细节中来。 关于细节,我在别的场合说过很多次。现在还是要说。我觉得不说不行,眼下小小说创作的弊端之一,就是对细节的漠视。 关注细节,说白了就是从小处着眼,在小处用力,但它并不是一个小问题。 在不少作家眼里,小说都是由一粒种子生发出来的,就像一粒种子长成了大树,长成了玉米高粱和萝卜白菜一样。小小说篇幅短小,像一株小白菜,但小白菜也是需要种子的,不能无中生有。 小小说的种子有时就是一个细节。我看到了,一个形象的艺术化的细节,让很多优秀的小小说有了立足之地,这样的例子太常见了,《威风》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作为一篇小小说,《威风》在开篇的时候,叙述速度是比较缓慢的。一个甩手的东家,做盐的生意却不问盐的事,整日在镇上的赌场和戏院里厮混,把上百顷白花花的盐滩都交给了大管家陈三和自己的三姨太掌管,以至于新来的伙计,忙了大半年到一年,都未必能见上他一面。 这样行吗?时间久了,会不会失控? 读者也许会有这样的担心,但作者不会。一个好的细节捏在作者的手里,他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终于,在收盐的季节,东家“突发奇想”,要到盐区看看。散漫的叙述到这里才渐渐紧张起来,高潮就要来到了。 东家到了盐区,看到的却是陈三的“威风”,外地来的盐商全都围着他递烟点火,左右还有两个捧茶壶摇纸扇的伙计。“东家走近了,仍没有一个人理睬他。”东家“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必须用自己的“威风”把陈三的“威风”打下去才行啊。于是: 东家没看陈三,只用手中的拐杖,指了指他脚上的靴子,不温不火地说:“看看我靴子里,什么东西硌脚!” 陈三忙跪在东家脚前,给东家脱靴子。 可惜,陈三忙活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 东家说:“不对吧!你再仔细找找。” 说话间,东家顺手从头上捋下一根花白的发丝,猛弹进靴子里,指给陈三:“你看看这是什么?” 看到最后,我们会恍然大悟,东家不问盐的事,问的是人的事。作品的亮点就在这里。一根花白的发丝,是这篇小小说的种子。在这里,相裕亭为我们展示了细节的魅力。 我相信,好作品不是依靠吹捧才变成好作品的,它依靠的是一粒好种子。对于《威风》而言,如果没有那一根花白的发丝,让我们用什么去吹捧它? 相关链接:威风(相裕亭)内容略 (《威风》,选自《十五年获奖作品精选》293页) 第12讲 关注细节(中) 侯德云 我们都知道,写小说,写出了一堆哩哩罗罗的故事来,那不叫本事;能够寥寥几笔,写出一个活生生的虚构人物,那才是真功夫。 写出一个活生生的虚构人物,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怎样才能让人物“活”起来呢?靠的就是细节。生动的细节,造就“活”的人物。细节是小说人物的“根据地”。 《左传》中描写晋军败退,只用了一句话:“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字数寥寥,看过之后却是心惊肉跳。 有人评论归有光先生的文章,说是“每以一二细事见之,使人欲涕”。这里所说的“一二细事”,就是细节。“使人欲涕”,是细节抓得好,生动感人。 归有光先生评价《史记》,说:“《史记》如水,平平说去,忽遇石激将起来。”好的细节就是那块“石”,有了它,流水才能“激将起来”,否则,“平平说去”,一平到底,神气全无。 我在随笔《人影晃动》中说:“活着的虚构人物,在未来的时间流程里,会站出来说话,维护那位创造他的作家的名声。”虚构人物成为作家的后盾,这种情形相当普遍,比方说,刘建超在小小说领域的名声,就是依靠《将军》中“哥”的形象来维护的。 “15年以后,我会成为一名将军。”《将军》的叙述由此展开。这句话,笼罩了作品的全篇,也笼罩了“哥”的一生。 “哥”并没有成为真正的将军,却一直拥有将军的思维方式和将军的风度。作品通过一系列的细节向我们演示了这种思维方式和风度。 先是在工厂里跟“师傅”下象棋,起先总是输。这可不行,这不是将军的所为。“哥”下了狠心,“光着膀子坐在席上打棋谱能打一通宵”。跟师傅的最后一场较量,三战三胜,赢了“师傅”价值三条“黄金叶”的菜票。在棋盘之外,他的战术是“兵不厌诈”。 在另外一些地方,“哥”的智慧仍然可以用军事术语来概括,“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说的是远见。“嫂子”的工厂效益不好,想调到他的厂子里去,他不同意。他的见解几年后果然应验。还有“职工新区”的拆迁,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哥”说话的语气也是将军式的,一张嘴就是:“目前局势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值得把玩的细节。这个细节,为人物形象的塑造,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 “哥”的命运颇有几分坎坷,他的女儿因车祸丧生,妻子不慎坠楼成了截瘫,但他“处之坦然”。闲暇时,依旧经常跟人下棋,赢了棋,总是“深吸一口烟,再将烟雾从鼻孔唇逢缓缓吐出,那幅踌躇满志的神态俨然一位将军。”作品到此戛然而止,干净利落。 古人感慨:“文之作也,以记人叙事为难。”难点之一就是传神。要想传神,必须在细节上下大力气才行。 相关链接:将 军/刘建超 “15年以后,我会成为一名将军。”哥查着字典读完一本泛黄的《孙子兵法》后,右手握着书轻轻拍打着左手心,站立窗前一脸庄严,两眼望着无边天际对我说。哥那年12岁。 哥高中毕业报名参军。全县800名应届毕业生中挑选3名飞行员,哥是最后6名候选人之一。哥打开箱子搬出平时不许我翻动的几十本宝贝书:“这些都留给你了,好好学习,哥当了将军回来接你。”可哥政审没有通过。哥哭了一天,背着母亲缝好的被子到80里外县化工厂当了一名学徒工,每月23元工资。 哥的师傅为人尖刻。哥除了干活还要给师傅洗衣打饭,星期天还去乡下帮助师傅家干田里的活。哥的师傅烟瘾大,爱下棋,常哄着哥陪他下棋,谁输了谁就买一包“黄金叶”。哥的工资除去吃饭大都“孝敬”师傅吸烟了。学校放暑假,我背着一小口袋白蒸馍去看哥。哥屋里除了母亲缝的那床被子,啥都没有。一张苇席铺在地上,上面堆满了棋书。哥光着膀子坐在席上打棋谱能打一通宵。“目前局势是这样的,我赢师傅已在把握之中了。”哥说,晌午,哥和师傅下棋又连输三盘。哥的师傅伸着黑乎乎的手从小口袋里抓走了三个白蒸馍,我心痛得直掉泪。哥说:“兵不厌诈,你还不懂。”哥转正那天,在职工食堂与师傅挑战:“谁输一盘,一条‘黄金叶’烟。”哥将三条烟放在桌上。围观的人开始起哄。哥的师傅从兜里掏出一沓菜票:“破上下个月吃咸菜了!”哥就蹲在凳子上,一手托腮,一手调动兵马,直杀得师傅大冷天硬是出了一头汗。不少人给哥的师傅当“高参”也无济于事。哥干脆利索连胜三盘。哥收起菜票揣着烟从容潇洒走出食堂。师傅瞪着眼张着嘴半天没缓过劲儿。 15年后,哥没有当将军却当上了爸爸。哥给女儿起了个响亮的名字:上将。嫂子撅着嘴老大不愿意。上将升入小学后,嫂子的厂里出现困难,厂里不少职工托人找关系往哥的厂子里调。嫂子也怂恿哥去找领导谈谈。哥在屋里背着手不停踱着步子,说:“从目前局势看,我厂的效益确实不错,但是个污染严重的行业,治理是早晚的事。而你厂的产品是国家建设的资源性产品,定当扶持。”如哥所料,不出一年,哥的厂被勒令停产,嫂子的厂又红火起来。嫂子对哥佩服得不得了,对哥伺候得更周到。上将升入中学后,城里兴起建房热,双职工借钱筹资在县城新规划的职工新区盖房子。哥不为所动。老街四邻新房建成,请哥去“燎锅底”,哥吃着人家的酒菜,看着人家的新屋,蹦出两个字“惜哉。”主人让哥说个明白。哥用手指蘸着酒在桌上画了一幅地图,一手撑着腰,一手拿着一根筷子:“目前的局势是这样的,云梦河是流入淮河的主要河流之一,横跨半个省,途经四个城市,是造成春夏两季洪灾的主要因素,现今世界是资源之争,重点在石油,10年20年后,争夺的重点将是水资源。云梦河水质优良,不但白白浪费掉,还是水患之根,治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从县地理位置上看,要治理云梦河非葫芦口处莫属。在葫芦口处筑堤,受淹者职工新区首当其冲。费了人力、物力、财力,住不上三年五载就拆迁,岂不可惜哉?”主人不爱听,酒席未散就把哥请了出去。3年后,职工新区果然开始拆迁,哥成了县城家喻户晓的人物。 天未降大任于哥,同样劳其筋骨,空乏其身。女儿上将在一次郊外春游中因车祸丧生。嫂子因失女儿之痛精神恍惚,晾晒衣服时不慎从二楼坠下,治疗3个月最终还是截瘫。为给嫂子治病哥花了所有积蓄,变卖了所置家当,还背了两万元的债务。哥却处之坦然,只是头发白了许多。闲暇时,哥推着嫂子出去“散步”,嫂子怀中抱着两样东西,一只折叠的小马扎,一副象棋。哥放稳轮椅,打开马扎,铺开棋盘,接受男女老少的挑战。不论其棋艺高低,哥从不敷衍。每次把对手逼入绝境,一声“将”之后,哥便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嫂子会及时划一根火柴将烟点燃,对哥粲然一笑。哥深吸一口烟,再将烟雾从鼻孔唇缝缓缓吐出,那份踌躇满志的神态俨然一位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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