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散文空前繁荣,对散文的理解也产生了种种殊异的看法。归纳起来,大致有这样几个问题:散文的虚构与非虚构,散文的真实、真实性与真实感、文学散文与非文学散文,域外与国内对散文的不同认知,等等,这些问题涉及到对散文的本体性认知,决定了今后散文发展的某些走向。
虚构自我与非虚构自我散文
散文与小说不同,小说是作者通过叙述者进入文本,比如鲁迅的《孔乙己》,叙述者是小伙计,鲁迅通过小伙计讲述孔乙己的故事,叙述者是作者的虚构人物,作者与叙述者是可以切割的,因此小说可以虚构。散文则否,是作者直接进入文本,比如同样是鲁迅的作品,他的散文《藤野先生》《父亲的病》《阿长与山海经》等,是鲁迅怀念自己的老师、父亲与回忆往事的文本。作者是鲁迅,叙述者也是鲁迅,二者是统一的,鲁迅怎么可以虚构自己呢?在一个以作者自我为中心的叙事活动中,必然要求作者的真实性——真实身份、真实经历、真实情感以及真实事件。散文的本质就在于此,这是作者与读者多年达成的社会契约。
任何一种文体都有自己的特征。散文的特征是:第一人称叙述、叙述方式轻松、情节淡化而内容无所不包。如果第一人称是虚构的,作者与叙述者便出现了分离,如同小说一样,作者与叙述者被切割开来,这样便出现了虚构的自我散文。近年散文虚构现象严重,从叙事学的角度讲,便是叙述者出现了异化。
如同任何一种文体,有其长必然有其短。散文的长处在于真实,短处在于不可以虚构,从而回避了许多虚构手段,一些年轻的作者为了增加作品的艺术性而将其引进,从而将原本疆域清晰的散文领域,制造出了若许波澜。他们的理由是,虚构可以营造更好的艺术效果,艺术的真实高于现实的真实。然而,这样的理由似是而非,因为任何一种文学艺术,都要追求艺术真实,散文如此,小说如此,舞蹈如此,绘画如此,影视也是这样,这样的辩解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我们可以采取一种宽容态度,这样便出现了两种散文,即非虚构自我散文与虚构自我散文,后者是前者的衍生物,如果是这样,散文的疆域则必然扩大。而我是赞同非虚构自我散文的,因为在阅读作者文字时,还可以品鉴作者的学识、情趣、阅历与操守,而不是单纯的虚构情节。瑞典文学院终身院士贺拉斯·恩达尔在讨论中国文学时说,在历史上,“汉语中的‘文学’包括了诗歌和学者散文,与深思自省相关,被认为是建立在真实经历的基础之上,而虚构作品则属于较低层次”。在与西方长达一个世纪之久的交流之后中国的作家们,才能“自豪地以小说家的身份展示自己”。而当下的散文家,却要借鉴小说的虚构而为自己的作品提供魅力,对于前辈,这是无论如何难以想象的。
文学散文与非文学散文
刊物可以分为文学与非文学两类。各级文联与作协所主办的刊物可以理解为主流文坛,发表在这些刊物上的散文,一般是文学散文。除此以外,还有许多刊物,比如时尚、服装、汽车、财经、美术、摄影、影视、旅游、地理、建筑、军事、政治、外交、宗教等杂志所刊发的散文,以及各种新媒体所刊载的博客、微博、微信、短信,等等,虽然一般不具有文学性,却拥有众多读者。当然,也有少数作品具有文学性,甚至是优秀散文,但是却没有获得任何主流文坛颁布的奖项。相对于此,刊发于主流文坛的散文,就刊物的发行量计算,则读者甚少,被读者看重的更少。其原因是多方面的,而应该引起我们重视的是,由于读者水准提高,造成作者水准相对弱化,从而难以为读者提供更多的审美趣味、历史文化与专业信息,中国当下主流文坛散文的症结就在于此。
然而,大众化的写作多数无法向文学靠拢,少部分可能向文学转化,这是一个难以逆转的现实。文学的庸常化、商业化问题,表现于网络写作,就是按点击率、按人气、按投票论长短胜劣。商业与文学难以兼容,商业时代的文学作品要想成为经典必需经过炼狱一般的考验。大众与少数业内的审美趣味很难一致,大众喜欢的是通俗,少数业内喜欢的是精英文学,这其中只有极少部分有可能成为经典。经典关乎高贵,而与通俗、平庸无关,纯粹的文学散文很难拥有广泛读者。作品的好坏与点击率无关,与读者多少无关,而与审美价值有关,阳春白雪和者甚寡,当然如果既有读者又有审美价值,自是求之不得,但这难于登天。
西方散文与我国当下散文
1985年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翻译出版了《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收有“essay ”词条。Essay,出自法语Essais ,有“尝试”、“试作”的意思,译为中文是“试笔”,然而中国人不太接受这个名词,于是便出现了随笔、小品、散文几种意译。Essay的引进,促进了中国现代散文的长足发展。然而,到了20世纪后半,在西方,Essay这一名词却“开始消失”,但“这种文体在后来被称为专栏的形式里仍然存在”。专栏可以是幽默,也可以是严肃的,可以讨论一个题材,也可以泛论社会问题,可以写得轻松,也可以就风俗习惯、道德或其他有趣的题材提出大量有益的意见。总之,专栏的内容无所不包,既包括政治、经济、图书、电影、社会,也包括医学、家政、体育运动,乃至对失恋者的忠告,以及时代与思想的其他方面等等。
这就是说,在我国被译为散文的Essay,作为四种文体之一的专用名词,在西方已经基本不使用了,而在我国,却依然不绝于耳,中西文学界反映于散文领域的差异竟是如此之大。但有一点却是相通的,即在我国非主流文坛,各种时尚与专业杂志所刊发的文章以及各种新媒体所刊载的博客、微博、微信、短信等等,这些文字轻松可读,游走于真实与虚构之间,无论是内容还是文风,与西方所谓的专栏文章并无区别。
另一方面,自1901至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的主体是诗歌与小说,散文即使有,也不过是几粒微尘而已,比如,1950年罗素的《婚姻与道德》、1953年丘吉尔《不需要的战争》,但是,前者属于哲学著作,后者属于历史著作。这就是说,在西方文坛,与小说、诗歌、戏剧相鼎立的散文,并不是我们理解的文学散文,而是一种大散文观——与韵文相对立,不包括小说、戏剧的散文。自20世纪初叶,我国文学界引进了西方的Essay,经过几代作家的实践与理论家的研究,方总结出对文学散文的核心认知——自我叙述的真情实感。然而,近百年过去了,却发现西方散文并不是我们所理解的那样,这难道不是一个应该认真反思的问题吗?
真实、真实性与真实感
散文是一种弹性文体。
散文不像小说、诗歌、戏剧有一个固定的艺术形式,散文是不固定的。上善若水,犹如水流随势而赋形。总之,有弹性说明有生命有发展而不固步自封。
即因此,散文是一种自由的文体。一是形式自由,没有门槛,比如博文、微信都是散文。再是内容广博,无论什么题材都可以写进散文。它不像小说、戏剧、诗歌,是有题材限制的。散文则似乎什么都可以写,没有题材限制。三是思想自由。孙中山所写的《建国方略》是散文,美国人写的《独立宣言》也是散文,丘吉尔的《二战回忆录》、柏拉图的《理想国》是历史与哲学著述也是散文。
总之,与诗歌、小说、戏剧不同,散文这种文体是生成于人类的社会实践与人类思想的深度拓展之中。这其中,既包孕国家、民族与哲学的皇皇巨著,也包括琐细轻霏,苏东坡月下漫步看到松柏的枝影而想到水中葕藻,那样几十个字的随笔也是散文。
既然是自由的,因此关于散文的争论也就多于其他艺术门类。比如散文的真实性问题。然而,真实性的背后是真实。真实是独立于人类的客观存在,比如一朵桃花,是客观存在,不依赖于人类的存在与否而存在。然而,对于桃花可以有不同表述,角度不同表述也不同,这些不同的表述具有不同角度的真实性,而且在传播过程中,即便是同一真实表述,因为读者接受的角度不同也会产生不同的真实感。这就是说,真实感也可以是多义的。真实、真实性与真实感,是三个不同属性的范畴。前二者属于哲学范畴,仍以桃花为例,真实的桃花属于本体论,真实性的桃花属于反映论,真实感则属于美学范畴,是阅读心理问题。我们不应该用真实感的歧义否定真实性,同样也不应该用真实性的歧义而否定真实的客观存在。关于散文真实的讨论,往往是将这三者,从语义哲学的角度说,便是将能指、所指与指涉物,将桃花的发声(符号)、桃花的概念,这二者属于编码,与桃花的客观存在混为一谈。
由此便产生了关于散文艺术的真实性问题。无论何种艺术门类,皆应追求艺术的真实性,艺术的真实性皆应高于生活的真实性,为此可以运用多种手法,虚构便是其中之一,小说可以虚构,散文为什么不可以呢?原因在于,从叙事学的角度,小说是作者通过叙述者进入文本,叙述者是作者创造的人物,自然可以虚构,而散文则是作者直接进入文本,怎么可以虚构自己的经历与情感呢?主张散文不可以虚构,我理解便是指此,即人物与事件不可以虚构。如果散文作者通过叙述者进入文本,这样的散文与小说还有什么区别呢?这就如同上文所举的桃花一样,散文中的人物与事件属于本体论范畴,关于人物与事件的描述属于反映论范畴,不同的角度可以有不同的描述,但是由此不可以抹杀事件与人物的客观存在,当然也不可以虚构这种存在。散文不是通过虚构事件与人物(当然可以运用想象与联想)的真实,而是通过对事件与人物认知的真实性,通过个人独特的编码组合,撩拨作者内心的幽曲而感动读者,在读者心中制造一种真实感。一篇散文如果展示了心灵的幽曲且传达给读者,读者由是感到幽曲的战栗,自然是好散文,如果进而得到时代呼应,且流播后世,自然要上升为经典。中国古代散文经典传至于今,已经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了。关键的一点就在于写出了人类的内心幽曲——温暖、困窘、甚或痛苦万分。
(来源:2014年7月28日 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