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日报》推出“2015年湖北诗歌现场”（2016年2月21日“江花版”）
张执浩 一首诗能干什么 去年秋天，我们在403国际艺术中心用6千多册精美的《汉诗》垒砌了一面“汉诗墙”。揭幕当日，收到了许多来自当代汉语诗歌创作前沿的重要诗人的贺辞，“我们砌墙，是为了推墙”，这句话大致可以概括诗人们的共同心声。我们通过“砌墙”来确立一种诗歌标准，但最终的目的却是为了推到这堵矗立在诗人与读者之间的人为的藩篱，让诗歌走进大众的日常生活中。“公共空间诗歌”活动最近几年在武汉如火如荼地上演着，从地下（地铁）到地面（书店、咖啡馆），各种形式的诗歌推介活动层出不穷。这一方面昭示着物质化时代普罗大众的精神渴求，另一方面也体现了诗人们试图打破壁垒走向公众的强烈愿望。只有当诗歌不再被视为“怪物”，不再被束之高阁之时，它才可能参与进人们的日常生活里，其超越时空的精神导向力量才会逐渐显现出来。 “一首诗能干什么？”这是我曾经在一首小诗里提出的问题。在我看来，一首诗的写作过程应该是写作者对内心世界的“清零”过程，从混沌到澄澈，诗人通过写作打开了“天眼”，让消逝的时光得以重现；而对于阅读者来说，遭遇一首心仪的诗歌如同与另外一个“我”狭路相逢，在两相观照中获得救赎的力量。问题在于，我们该如何从海量的诗歌文本中找到与我们内心遥相呼应的那个对应物，是否真有那样一种“对应物”存在？这对我们的写作和阅读都提出了挑战。长期以来，相对封闭的写作习性在保全写作者个人“纯粹”的同时，也将诗人们置于画地为牢的境地，从不愿走出去到不敢走出去，当代诗歌的现实处境越来越逼仄；而读者呢，因为隔膜而逐渐冷漠，与当代诗歌渐行渐远。这种尴尬僵持的现状如果不能在“人之为人”的语境下达成和解，诗歌失去的不仅是读者，还有其存在的根基；而读者失去的却是整整一条情感通道。 我固执地认为，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诗人，只要你还有喜悦、悲伤或向往的能力，而诗歌最大伟大的地方或许就在于，它能始终以声音和画面的形式将这些情感存留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又能够以最朴素而真实可感的形象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反复出现。所谓“人之为人”，即，我们的情感强度虽然会在时光中遭到磨损，但我们却具有自我修复和重建的能力。这是上帝赋予给人类的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因此，写诗从来就不应该是一种特权，它至多是一种天赋罢了。发现这种天赋，并加以发掘，这是每一个写作者的本分。至于阅读者，则需要尽可能地打开感知触须，让审美的认知区域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活跃。 从错愕，讶异到赞许，公共空间诗歌活动在武汉也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匆忙行进在上下班途中的人终于发现，身边原来贴着牛皮癣广告的地方被色彩鲜艳的诗歌广告牌取而代之了，一些美好的字句闪烁在他们的脑海里，让每一段过往的生活都值得回味。这期“湖北诗歌现场”所展示的作品基本体现了本年度湖北诗人的写作面貌，这些诗作大多曾在地铁诗歌牌上出现过，从一晃而过到静心揣摩，我相信，您一定会恍然大悟：原来，这不是诗人的专列，每一位身在途中的人其实都搭乘着这趟诗歌的顺风车。 如此美好的一天 黄斌（武汉） 如此美好的一天 我坐在深秋的湖堤上 和湖水 远山相对 每一个我看到的水波 都牵动一下我的心弦 阳光和杉针 枫叶一起 落在我的头背 只有远山 一动不动 像永恒那个呆子 冬至 李以亮（武汉） 是时候了，如此漫长的夜 是身体开始冷却的时候 热情的飞去来器 击中鼻梁 是沉默的时候 钢笔已写不出字，墨水凝滞 是熄灯冬眠的时候 头朝墙壁，放弃诉说、争辩或强求 是愿赌服输的时候 是闭目塞听的时候 油菜花 田禾（武汉） 潮水般涌动的油菜花 从村庄的山坡上淌下来 几个小学生 跟着油菜花一路奔跑 昨天，只见星星点点的一朵两朵 一夜间，它们漫过山岭 开遍了山野 满野洁净的油菜花啊 我站在它们中间大口呼吸 种子 沉河（武汉）
现在我宁愿你是一粒种子
永远不变软，不发芽，
这样就不那么脆弱，
不怕烈日，不怕狂风
不怕奔突的马蹄
和细小的虫子
我宁愿这种子硬得像一块石子
我可以随身带着你
哪怕硌着了我的肉
也不要疼了我的心
唱法 阿毛（武汉） 轻柔的晨光，和不轻易看见的雨雾 隔着一阵风，两阵风，三阵风…… 沐浴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 和树上数只婉转的笛音。 先是用目光，然后用手指， 我也加入这合唱。 它们唱的是： 绿色的树上，结着金色的果子。 我唱的是： 白色的纸上，长着黑色的钻石。 花湖 黄沙子（武汉） 每一天我们都有落叶要打扫 樱桃树在呼吸 成片的蔷薇花，被我们称之为短暂的 三月刺玫瑰军团的，轰轰烈烈地开到人间。 亲爱的 无须动用这旷世之爱 我只要在你胸脯上歇息片刻 无须担心你的心跳将我惊醒。 地铁内的黄色雏鸡 柳宗宣（武汉） 因为拥挤，人们冷眼相对 我站在一位妇女身旁 她提防地看了我两眼 有人用报纸遮住自己的脸 车到王家河站，一位妇女上来了 用竹篮提着一群黄澄澄的雏鸡 人们聚拢在亲密的黄色的小家伙前 问这问那，还用手把它们摸了摸 这位妇女被允许坐在惟一的空位上 一群雏鸡的到来缓解车厢空气的沉闷 尘埃 川上（武汉） 从门缝中挤进来的一束光 照亮的是空气中起舞的尘埃 这尘埃 在这样一束光中起舞 这房间内所有的尘埃 似乎都已在这一刻 聚集到这光束中起舞 这光是明的 这尘埃使这光 找到它的方向性 这光 从门外挤进门内 更像是门外的大光明 所漏掉的部分 它漏进来的目的 仿佛就只是为了让我看见 别赋 艾先（武汉） 离城区 3公里
第一次想你 离城区5公里
想了你5次 离城区30公里
基本上做到了不再想你 那个才尽的江郎说：
——黯然消魂者，惟别而已矣 夏尔巴人 林东林（武汉） 如果不出奇迹 我这辈子到过的最高处 就是珠峰的最低处 那片挂满经幡的玛尼堆 绒布河谷里吹起大风 把一片云吹到了珠峰之上 ——那些向导和背夫 如果是云彩就好了 我只知道他们爱吃玉米 调味用茴香和辣椒 擅长生，或者死 所有人共用一个名字 轻与重 范小雅（云梦） 风吹着你冰凉的脸 我摸了摸，那上面还挂着被风吹出来的眼泪 我于是，帮你擦干了眼泪 坐在你身后 我知道你笑了 北风呼呼地 穿过我们这对平凡的夫妻 那一瞬间是轻的 那一瞬间，又好像是重的 乌桕树 燕七（大悟） 它站立在原野的样子 像一个正在爱着的人 它的每片叶子都在阳光下 烈烈燃烧着 风轻轻一吹,它就抖落着秋天 那缤纷的色彩 是不能被形容的 出走 小箭（武汉） 父亲失踪了 据说是出走 整整一天 他养的吊兰怏耷耷的 我浇水，剪枝 看着母亲慌进慌出 絮絮叨叨不停 她说这老家伙 死了倒好 下午父亲回来 说是回家路上 走岔了路 母亲像在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突然显得那么苍老 南方 许剑（武汉） 更多的消息，来自可爱的
想像 她南方的秘密生活
恐怕与我无关。 我只能在更远的地方，夜夜红肿
以一个蹩脚的身份
占卜星相，种植昙花
尔后昏昏欲睡，像一块
饥饿的老石头 嗯，我接受 南方的火车
正向我缓缓驶来
清明短章 毛子（宜昌） 至少是四月，我与大地沾亲带故 血液再一次把父亲和我，逼进了死角 所以，当我指着低矮的坟茔告诉女儿： ——这是一个人的地理 我们一生都在收复的山河 她似懂非懂，但却点点头 而更多的场合，我退避三舍 尽量减少与世界的瓜葛 除了有限的朋友 我也不谈及人世的爱和孤独 黄昏过安心桥宿舍群 杨章池（荆州） 每幢楼都养着一扇望我的窗户 每个窗口都供着一盏眼巴巴的灯 每蓬光都惯着一家慵懒的人 每只锅铲都操持着一个不懈的主妇 每次路过都在黄昏，安心桥 用彩虹撑起一颗心 哦，亲爱的油烟，亲爱的生米 就要煮成熟饭 火车
江雪（黄石） 今夜，我心不纯净
身体在退避，在犹疑
火车抵达的理由
快乐的人们不像我
一点也不像我
我把心中爱恋的火车
缩小成受伤的蚯蚓，或者 有毒的蜈蚣
安慰它，吞噬它
可又害怕它
一截一截地离开我 先人 谈骁（武汉） 爷爷带我们上坟 他清楚树林里的每一块石头 认识每一块石头下的人 蜡烛点亮，黄纸冒烟 爷爷为墓中的先人介绍儿孙 他年纪大了，但记得所有儿孙的名字 烛光摇晃，是先人的回应 爷爷说，他们知道了，他们会保佑你们 他知道先人在说什么 他怀着和先人一样的心思 短 思 亦来（武汉） 我发出一封信，石沉大海 后来我连续发出几封信，石沉大海 所以我干脆寄出一枚石头 在收信人一栏，我填上“大海” 我想，即使你收不到，它也许 会因为超重被退回 这也会给我的心带来片刻喜悦 槐荫 余秀华（钟祥）
槐树老了，漏下的阳光也小了
刚晾的衣服正滴着水
妈妈弯下腰拿起我一件连衣裙，看了很久
风吹起她皱巴巴灰白的衣襟，又落下
想起那年和她去外婆家
碎花长裙挂在了野玫瑰刺上
我的悲伤，先于水滴落下 清晨时刻 剑男（武汉） 一滴露水挂在叶尖迟迟不肯落下 一张若隐若现的蛛网结在 一株黄荆和一株紫薇之间 微风吹过，万物静止于这一小小的时段 没什么晃眼，也没什么乱心 仿佛惹是生非的事物有着虚寂难言的大美 悲欣 余笑忠（武汉） 母亲不好意思摊开皴裂的手 只用手背摩挲婴孩的面庞 她的曾外孙女，来自湖南 她说：要是你太爷见了，不知道有多欢喜 她又笑话自己：我说的话，你也听不懂哈 这是父亲辞世后的第一个春节 开春的太阳，暖和得像在做梦 致敬 小引（武汉） 十年前我看见过 星空下的河流越来越慢 清风磨损着山岗 与你无关 再也不能这样盲目了，亲爱的 家具要对得起木头 衣服要对得起棉花 酒要对得起粮食 那儿有声音 懒懒（监利） 不只一次了
每当我坐在你后面
我只是在出神地思索一件事
又或者什么也没想
我安安静静的
你却扭过头望我
你说突然听见我身体里
发出尖叫声 洗澡 车延高（武汉） 风，调皮地吹过来 把白云当浴巾收走了 天像老师的脸，严肃起来 太阳 又开始逃课 躲进乌云的浴室里洗澡 它真是浪费 一定用了很大的喷头 只一会儿 就把我住的城市淋透 下雪了 李强（武汉） 老朋友在 不常走动 参加完追悼会 倒念起种种的好来 有心的人 还翻出多年前的信札 择业 谷未黄（武汉） 道家做人 儒家做事 佛家修心 我是一个懒惰之人 还是随佛吧 坐在庙里 不说一句话 错觉 茅草（武汉） 两列火车 停在不同的轨道上 一辆头朝南 一辆头朝北 我坐在车窗边 看着另一辆车 我们的车动了 缓缓地向前 把那一辆车丢到后面 丢下好长一段距离 我们这才看清 是那一辆车走了 把我们丢下了 剥豌豆 铁舟（荆州） 命贱好养 一根细藤 左边结一对 右边结一双 它们言语不多 结伴来到城里 像有话要说 又像满怀心事 老家这些穷亲戚 心思比石头还实 你问一句他答一句 或只露一排好看的牙齿 春日 黄光辉（巴东） 梅雨连绵，河流泛滥 时间在潮湿的空气中发霉 如同秘密期待的艳遇 那隐秘的语境从未发生 这个春日 湖水在雨雾中静伏着 清亮，虚无飘渺 落下的雨点泛起涟漪 我在湖水中的倒影清晰可见 似是而非，不太像自己 腌鱼在滴水 张执浩（武汉） 腌鱼在滴水 在白色的冒着热气的阳光下 一排腌鱼都在滴水 水滴由快到慢 由清到浊 最后一滴从鱼眼滑下 经由鱼鳍，到达鱼尾 凝聚了一条鱼 最后一点力气 缓缓落下 此时落日已被大地吸纳 晚风拉扯着 一旁跳荡的晾衣绳 绳子上挂着粘满了鱼鳞的棉衣 棉衣开始很重，后来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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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016-2-28 09: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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