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马上提醒大家的是,这次讲座(可以想见其他讲座也会随之举行)是由阿尔杜斯俱乐部组织,并由布雷拉图书馆协办的,面对的对象并不是那些珍本收藏者,也不是那些爱书,甚至有些过于爱书的学者,而是相反地面向城镇市民这一更广泛的大众群体,包括年轻人。统计显示,在那些从来不碰书的人以外,还有太多的人一年看的书不超过一本,而且统计数字并没有给我们具体说明,这些书中有多少只是那些烹饪手册或者关于宪兵的笑话集。
而且,如果条件的简陋和标题的难于理解使来到这里的大主教比新教徒要多,那也不要紧。我建议大家将我的报告作为一个范本,不同文化程度的读者都可以参照它,去教育那些读书相对较少的人。
自从亚当时代开始,人类就表现出两个弱点,一个是肉体上的,一个是精神上的:肉体方面,人迟早会死去;精神方面,他们面对这必会到来的死亡感到痛苦。由于无法补救肉体上的这一弱点,于是人类试着补足精神层面的缺陷,他们自问是否在死后还有另外一种生存方式,哲学、宗教以及各种形式的神话、神秘信仰对这一问题做出了答复。一些东方哲学告诉我们,生命之河永无休止,在死后我们会投胎转世成为另一种生物。但是在这种答复面前自然而然就会出现一个问题:当我成为另一种生物之后,我还会记得曾经的我吗?我会不会将我从前的记忆同新的记忆融合在一起?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们会非常痛苦,因为成为一个不记得曾经的我的另一个东西与彻底从世间消失,两者间并无二致。我不想作为另一个人,而是作为我自己继续生存下去。由于我自己的身体已然消失,那么我希望我的灵魂能够继续存在:但所有的人对此给出的答案都是,我们的灵魂取决于我们的记忆。正如瓦莱里所说:“作为我自己,无论何时,我都是一个庞大的记忆实体。”
实际上,那些向我们保证,死后的我们依旧会记得关于自己所有事情的宗教,对于我们来说显得更人道一些,甚至可怕的地狱也只是为了让我们永远铭记我们受到惩罚的原因。
确实,如果在地狱中受苦的是不知道曾经的我的另一个人,那我们大家都会开开心心地去犯罪了:一个不仅没有我的身体,而且也不拥有我的记忆的家伙受苦受难,这关我什么事呢?
记忆有两个功能。其一,众所周知就是把我们在之前经历中获得的数据保存在脑中;而另一个功能则是过滤这些数据,去除一些而保存下其他的。也许你们中很多人都知道博尔赫斯写的那个优美的短篇,题目是《博闻强记的富内斯》(Funes el memorioso)。富内斯是一个感知一切而不过滤任何事物的人物,他记忆全部,不忘记任何事物:
一眼望去,我们能够一下子感知到:桌子上有三个杯子。而对于富内斯来说则是:一株葡萄藤上的所有枝条,葡萄串,上面的每一颗果粒。他记得1882年4月30日黎明时分,天空南方云彩的形状,并在记忆中将其与一本他只看到过一次的书的大理石花纹封面,或者是切布拉赫战役的前夜,船桨在黑河里掀起的浪花作比较。那些并不是单纯的记忆:每一个视觉印象都跟肌肉感觉、热能感知等等相联系。他能够重新记忆起他做过的所有梦,以及在半睡半醒之间脑中的印象。有两三次,他甚至把完整的一天重新再现;没有丝毫的犹豫,但这种回忆仍需要一整天的时间。他跟我说:“我自己一个人所拥有的记忆比从古至今整个人类拥有的记忆总和还要多。”他还说:“我的梦,就跟你们清醒时候遇到的事情一样。”还说:“先生,我的记忆就像一个垃圾站一样。”凭直观我们可以完全认知黑板上的图形,一个圆圈,一个直角三角形,一个菱形;而以同样的方式,伊雷内奥却可以识记山上庞大畜群中的一只小马驹散乱的鬃毛,漫长的守灵夜一位亡者的多种表情。我不知道当他仰望夜空的时候到底会看到多少颗星星……
实际上,他不仅仅记得每一座山上、每一棵树上的每一片叶子,而且还记得看到它们或想象到它们的每一个场合。为了用数字注明,他决定将他度过的每一天浓缩成七万条记忆。但是两条顾虑使他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是这一工作的无穷无尽;二是这一工作的徒劳无用。他认为,到死的那天,他甚至连儿时的记忆都无法整理完。
但是,记忆一切也就意味着不辨别任何事物:
不要忘了,我们上面所提到的那个人几乎没有一般思考以及理论思考的能力。比如,“狗”这个普通概念可以指无数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个体,这就让他难以理解;不仅如此,三点十四分的时候看到的狗(看到的是侧面)和三点十五分的时候看到的狗(看到的是正面)名字居然相同,这一事实也让他苦恼不已。镜子中自己的面容,他自己的双手,每次都会让他非常惊讶。斯威夫特说小人国的皇帝能够辨识表针的移动;而富内斯则会持续看到腐烂、病虫害、劳累的缓慢过程。他能够注意死亡、潮湿的整个进程。他是一个多种形状的世界、瞬息变化的世界、一个精确得几乎让人无法容忍的世界孤独而又清醒的旁观者。巴比伦、伦敦、纽约,这些大城市以它们极致的繁华模糊了人们的想象力;在那些拥堵的城堡里和热闹的大街上,没有任何人能够体会得到那微妙世界的热量和压力,而这些东西却每日每夜不断地汇聚在生活在南美洲贫困区、幸福的伊雷内奥身上。他很难入睡。睡眠意味着离开现实的世界;黑暗中,富内斯躺在吊床上,记忆着周围房子的每一条裂痕和画线。
(……)他不费力气就学会了英语、法语、葡萄牙语还有拉丁语。但是我怀疑他甚至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在富内斯超负荷的世界中,存在的只是那些几乎微小到瞬间的各种细节。
我们怎么会在分别多年之后依然能够认出久别的亲人(在他的面容已经发生变化之后),怎么会在墙上贴出新的海报,或者街角的商店粉刷了新的颜色之后,依旧能够找到回家的路呢?因为对于亲人的面容或者熟识的路线我们只是记住了一些最基本的特征,就如同一个提纲,在表面诸多变化之下,这些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否则,我们的母亲只要再长出一根白头发,或者家里的百叶窗涂上了新的油漆,这些对于我们来说都会成为全新的体验,我们就无法辨识了。
这种选择性的记忆对于个体生存非常重要,同时在社会层面,对于个体在群体中生存也同样至关重要。自从人类的声音刚刚在地球上出现的时候起,家族和部落就需要年长者。也许当他们不再有能力找到食物的时候,他们就没有用处了,被丢在了一边。但是由于语言的存在,老者成了人类的记忆:他们坐在山洞里、篝火旁,讲述着那些在年轻人出生之前发生的故事(或者只是可能发生的事情,这就是神话的起源)。在开始培植这种社会记忆之前,人类出生后毫无经验可循,也没有时间去积累经验,便死去了。但是之后,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就好像活了五千年一样。在他出生之前发生的事,老人们所积累下来的东西,都成了他记忆的一部分。
这些用语言把之前的经历讲述给后来人听的老人们,在更高的层面上,代表的是有机记忆,也就是我们的思维记忆和处理过的记忆。但是在文字诞生之后,我们又见证了矿物记忆的诞生。我之所以称之为矿物,是因为最开始的文字符号都是印刻在黏土和石头上的;而且还因为建筑也是矿物记忆的一部分,因为从埃及金字塔到哥特大教堂,这些宗教庙宇也同时成为了记录神圣的数字和数学计算的载体,通过它们的雕塑和绘画,远古的故事、道德的准则流传下来,总之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建筑成了写在石头上的百科全书。
如果说矿物载体最初记录的是表意文字、楔形文字、北欧文字、字母文字,那矿物记忆也有它最新的载体,这就是电脑,它的最基本材料是硅。感谢电脑,现在我们拥有了非常庞大的社会记忆:只要知道进入数据库的方式,那我们就可以找到关于任何一个课题我们想知道的一切,仅仅关于一个主题就会出现一万个题目。但是正如最绝对的噪音与宁静之间只是一线之隔,信息的过于充实可能引起绝对的无知。在电脑提供给我们的庞大记忆仓库面前,我们的感觉好像富内斯一样:纠结于成千上万条细节,我们可能失去所有的选择标准。知道关于恺撒大帝有一万本书或者对他一无所知,二者是没有区别的:如果有人推荐一本书给我,我会去找的;但是面对必须要找到一万个题目的任务,我选择放弃。
然而,随着书写的发明,渐渐诞生了第三种类型的记忆,我决定称之为植物记忆,因为,虽然羊皮纸是用动物的皮制成的,但是纸莎草是植物,而且正是由于纸的发明(从十二世纪开始),人们用碎麻、大麻、粗布制成了书籍——此外,“书”的希腊文biblos和拉丁文liber的词源都来自树皮。
书籍的诞生先于印刷术,它最初的形式是卷轴,之后,渐渐地才变成我们今天所熟悉的样子。无论书的形式如何,它都使得文字能够个性化:文字代表了一部分记忆,尽管是有选择性的,但却是根据个人的愿望来选择的。面对着那些尖塔、石柱、石板或者墓碑上的铭文,我们试图解析它们的意义:也就是辨认那些使用的字母,了解它们到底传达了哪些主要的信息:这里埋葬了某个人,今年的收成非常好,某个或者某些国家一起征服了这个诸侯。我们并不追问到底是谁起草或者镌刻了这些文字。但是面对书籍,我们则在寻找一个人,一种看待事物的个性化的方式。我们并不仅仅要解析,而且还要探究一种思想,一种意图。在探寻某种意图的时候,人们会对文字发出询问,可能就会产生不同种类的阅读方式。
阅读变成了对话——这正是书籍的矛盾所在——但并不是跟我们面前真实的人对话,他可能在几个世纪之前就去世了,他只活在这些文字当中。有对于书籍的询问(这被称为“注释学”),就会有书籍崇拜。世界最大的三个一神教,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它们的发展都是来自对于一本神圣之书的不断询问。这样,书籍便成了真理的标志,它保护发出疑问的人,并向他们揭示答案,为了结束一次争论,肯定一个主张,压倒对手,就可以说“这里写着呢”。对于我们的动物记忆我们总会有疑问,“我好像是记得……但是我不肯定”,而植物记忆则可以消除一切疑问:“水真的就是H2O,拿破仑真的就是死在圣赫勒拿岛,百科全书上说的。”
在原始部落里,长者断言说:“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从先辈开始口口相传到今天,绝对不会错。”部落相信传统。而在今天,书籍就是我们的长者,尽管我们都知道它们也经常有错误,但是我们还是很严肃地对待它们。我们向它们索取更多的记忆,这些记忆仅凭我们短暂的一生是不可能积累起来的。跟那些不识字的人(或者是识字但从来不看书的人)相比,我们的财富就是,他们活了一次,而我们则经历了好几次生命,然而这种人生的单薄是我们无法体会的。瓦伦蒂诺•蓬皮亚尼曾经以“一个阅读的人相当于两个人”来作为自己的出版口号。实际上他相当于一千个人。正是通过书籍的植物记忆,我们才能把普鲁斯特儿时的游戏和我们的记忆连在一起,吉姆寻找金银岛的梦想也成了我们儿时的梦想,而且还从皮诺曹,或者汉尼拔在卡普亚的惨败中吸取教训;我们预期自己的爱情,同时也祝福阿里奥斯托笔下的安杰莉卡——或者你们更低调一些,祝福哥隆夫妇笔下的安杰莉卡;我们从索伦的智慧中汲取养分,我们为圣赫勒拿岛上的风雨之夜而颤抖,我们重复着奶奶讲的童话故事,同时还有山鲁佐德在《一千零一夜》里讲的故事。
在某些人(比如尼采)看来,这一切使得我们仿佛刚刚降生,就已经老态龙钟了。但是那些从小就患有动脉硬化的文盲(一开始就不认字或者后来忘却了)则更加衰老,他们不记得古罗马3月15日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们没读过)。当然,书籍可能会让我们记忆一些谎言,但是书籍也会让这些谎言自相矛盾,教会我们如何批判地理解书籍带给我们的信息。阅读也会教会我们不相信书籍。由于不知道其他人犯了什么错误,文盲也不会知道自己拥有什么权利。
书籍是为生命买的保险,是为得到永生的一小笔预付款。与其说对于未来,倒不如说是对于过去(哎呀)。但是不可能马上拥有一切。我们并不知道在死亡之后,我们的个体是不是会保存关于我们经历的记忆。但是对于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们会保存前人的经历所留下的记忆,而其他知道我们的人也会保存我们的记忆。尽管我们并不是荷马,我们也可以作为——谁知道呢——8月14号夜晚米兰至罗马的高速公路上一起交通事故的主角,而被保留在未来的记忆当中。我知道,这太微不足道了,但总是聊胜于无。同样是被后人记住,黑若斯达特斯放火烧了以弗所的阿尔忒弥斯神庙,后人们铭记了他的愚蠢而使他闻名。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就连上了康斯坦佐脱口秀节目的那些蠢货也可以成为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