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锁强:当代书法患了“文化贫血” 樊奎 近二十年以来,中国书法得到了空前的繁荣与发展,中国书法所呈现出的艺术特征,所涌现出的风格流派,远比历史上任何时代都丰富。然而,在这看似热闹的背后,有学者指出,由于书法已由精英文化走向了大众文化,也随之带来一定的问题,“文化贫血”已经成为当代书法发展的致命缺陷。 杨锁强,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中国书法系教授,一直以来,他认为作为凝聚中国文化大智慧的书法应坚守中国文化精神且注重内外兼修。并指出当代书法家重视了书法技术层面的修炼,却忽视了中国书法传统文化精神的传承,这是当代书法发展的软肋。 近日,笔者对话杨锁强,杨对当代中国书法发展中的部分问题进行剖析和反思,抛砖引玉,以期为促进中国书法健康可持续发展尽微薄之力。 樊奎:中国书法作为中国独有的艺术形式和文化象征,深刻地反映着中国人特有的文化心理和精神追求。古代社会是十分重视书法的,虽然有其如求仕、显名等实用目的,但是,人们更重视书法本身的文化内涵。一位著名书法家也说过:书法的意义超过书法本身,完全可以上升到对民族文化的情感和认知上去。但现在许多人在讲,中国书法的传统文化精神在当代失落了,你对这种现象作何评价,您认为“失落”的原因何在? 杨锁强:这是由多个原因造成的。五四运动以来,中国人把中国落后的原因归罪于中国传统文化,这种扩大化了的错误逻辑使得中国传统文化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大劫难。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断层。西方的物质与科技的强势使其文化也成了强势的文化。中国人的文化自信被西方的经济与科技文明所蚕食,简单地以物质先进等同于文化先进的错误逻辑使得中国文化日益消解。总体而言,中国传统文化在当代迷失了。“中国书法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思想最为凝练的物化形态”(钟明善语),其所表现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也随着文化的迷失而失落了。这是历史人为造成的,这种断层迟早要得到修复,需要的是时间。离开了文化的承载,书法就成了无灵魂的野鬼,四处游荡而不知所以。文化需要积淀,书法亦然。一个时代的文化只是文化历史中的一瞬,也不一定是好文化,文化也有走向歧途的时候。离开了对时代文化在文化史上的地位与贡献的深刻反思而大谈书法的时代性是不可靠的,往往是自欺欺人。中国书法在当代患上了严重的“文化贫血症”,这很可怕,因为没有文化高度的东西只是过往云烟,留不住。 樊奎:书法进入20世纪80年代,开始借鉴了西方美术的展览模式。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书法的展览效应加剧。近20年来中国书坛所举办的各种类别的展览层出不穷,对参展者来讲,要在数万件作品堆中让评委们在“三秒钟”内看上你的作品,理想的办法就是从外在形式上做文章,“形式至上”这个创作原则在当代展览机制下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因此,“形式至上”、“视觉冲击力”是近几年书法界喊得很响的口号,你怎么看待这种主张? 杨锁强:是的,“形式至上”、“视觉冲击力”的确是书法展览功利化的独特产物,从展览的评选来看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为了让自己的作品从众多的作品中跳出来,唯此两者最能吸引人的眼球。看似合理,但是,你若从书法的文化价值的深层结构来判断就有问题了。中国书法最为感人的来自于内在的“意”、艺术境界和文化的精神力量,它是一种内美,而不是西方艺术所追求的视觉感的日益膨胀。“六艺证道”,中国书法是以“道”为旨归的,而不是形式至上。形式美只要短暂的目鉴,悦目就够了,但中国书法还要有持久的悦心悦意的心鉴和悦志悦神的神鉴,直达天地之境界,以有限而寓无限,这是中国文化与艺术的大智慧。因此,倡导“形式至上”其实是中国书法审美境界的大倒退,“形式至上”、“视觉冲击力”是书法展览功利化的不良产物,扭曲了书法存在的社会价值。中国书法艺术的审美价值绝对不能以审美效率为衡量尺度,也不能以视觉的刺激快感的程度来浅薄地衡量,而是应该以其文化内涵与艺术审美境界的高低作为评价尺度。在一个时代,能悦目、悦心的艺术很多,可供选择的也很多,这取决于获取美的机会成本。影视网络在这方面具有比书法更多的独特优势,而唯有书法可以达到“道”体境界的悦志悦神,它代表了审美的高度。在当代,中国书法传统的正大气象被当代的恶、丑、俗所取代,中国书法传统的境界被当代的形式至上所取代,中国书法传统的精神力量被视觉冲击力所取代,形成了粗头乱服、东倒西歪、张牙舞爪形的摆弄,中国书法有成为西方文化附庸的危险,这是当代中国书法的悲哀!中国书法看似繁荣,其实蕴含着深层的文化危机。 樊奎:当下书坛有“书法家要纯艺术化”和“书法家要学者化”两种提法。前者主张书法家要走与同传统的书法实用性彻底割断的“纯艺术家化”的道路,认为书法家的纯艺术化的时代已经到来;而后者“书法家学者化”的呼声也极为强烈,认为中国历代书法大家也都具有高深的学问,并非常重视人文品格的修炼,这是成为书法家的必由之路。你怎么理解这个问题? 杨锁强:“书法家要学者化”这是历代的书法传统。当然这里的学者是指国学的学者,而不是纯粹西学的学者。书法离开了道德与学问立不住,古今皆为如此。因此书法界呼唤“书法家要学者化”是有道理的。中国书法的内在境界是通过学问养出来的,古人于书法是“清心无挂碍,处处莲花开”的自然流露,故写书法是人养字,字养人;而今人有的是“名利大如海,处处做出来”,机关算尽,费尽心机地做字。因为没有学问,养不出来,就做。累不累呀?我把这种艺术归为虚伪的艺术。在这里我还得强调一下道德,字如其人,书法家德的境界也就决定了其书法作品的境界。只有具有无私无我与天地浑一不二的大德才能产生具有天地境界的伟大书法作品。在自然境界和功利境界中转圈圈而忽视书法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追求的书家,其书法作品也就因没有超越个人宣泄的功利藩篱而使其具备普遍性,故其难以有永恒而持久的生命力。 书法界也有人提出“书法家要纯艺术化”,非把书法的实用性与艺术性对立起来,其实这是一个误区。任何艺术都是“戴着镣铐在跳舞”,实用不但不能消解书法审美境界的阐发,而且是书法实现大众审美价值最为有效的途径。中国书法史上创造了诸如瓦当、石刻、钟鼎文、信札等高审美境界的历代书法经典都是实用与艺术相结合的产物。毛笔在当代从写字记载信息功能上的退出和代之而起的钢笔书写与计算机打字并没有完全消解了书法的实用性。而是对书法的实用提出了新的时代要求。千篇一律单调的标准化和规模化的工业产品为书法的实用提供了新的实用与审美结合的空间。中国书法如果不在一个时代找到与实用的契合点,那么,书法社会影响的萎缩就成为历史发展的必然。书法与实用领域结合的拓展与深化应是我们当代人面临的新课题,而不是把书法从实用阵地完全撤离,纯粹追求缺少文化依托的书法审美而丧失中国书法所依从的群众基础。书法家的纯艺术化往往会导致其产生的书法作品滑入抽象或者墨艺的陷阱而丧失了中国文化的依托并难以得到文化身份上的认同。古人讲“六艺”,早就把书法归于艺术,但志于“道”,这是古人的高明之处。但今人舍道求艺求技,本末倒置,以卖弄色相与形式为尚,实是书法审美境界之大倒退。 樊奎:当前,全国已有二十余所高等院校开设了书法专业。作为在高校从事书法教育的专业人士,你如何评价中国书法高等专业教育在中国书法文化精神传承中的地位?
杨锁强:我国的高等书法教育始于1962年,至今已初步建立了本科、硕士与博士、博士后的培养体系。并在高职院校、专业美术院校、师范学院和综合性大学各有建构。我国的当代高等书法专业教育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已取得了丰硕的教育成果并形成了不同的教学特色与发展模式。无疑奠定了中国高等书法专业教育在中国书法文化精神传承上的举足轻重的地位。书法艺术学科化是其贡献的一个重要标志。在高等书法教育中,先“学”后“术”和先“术”后“学”都有利弊。我主张高等书法专业教育应该“学”“术”并重,内外兼修。那种只重视外功的“术”而忽视内功的学问的做法只能培养写字匠,而不是书法家。因为通过书法技法获得对传统文化及其精神的理解是不完整的。儒释道原典籍的研读、中国哲学、中国美学、中国文化等的修养是至关重要的。有了这些书本学问还不够,还要读懂大自然的这部无字天书。古人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说的很精辟。离开这些学问,书法就缺少了灵魂,路将行而不远。(樊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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