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这是学术研究本身回答不了的问题 但如果做学问没有意义,那从事科学研究,无论是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研究,到底它的目的与价值何在? 韦伯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恐怕会让很多人失望。他说:做学术研究的价值跟它的目的,是学术研究本身回答不了的问题。 比如自然科学里那些“纯粹的理科”,有的学者在做的研究全世界只有一百个人懂。如果他是一个物理学家,你问:“有意思吗?”他会说“有意思!我们可以通过研究认识宇宙的奥秘啊!”,但当你继续追问,“研究宇宙的奥秘又有什么意思呢?”他就回答不出来了。 整体而言,所有的自然科学,的确有作用:使我们懂得更好地支配大自然的力量,让人类的生活更便利。可是,他们回答不了的是,我们需要那么有力量地支配自然的力量,用技术的手段来支配我们的生活吗? 也许,很多学问能够让我们发现,我们的科技更进步了,我们的生活更现代化,更舒适了,但是,这样的生活是否是个好生活呢? 也许,科技让我们的生活更现代化,更舒适了,但是,这样的生活就是好生活吗?也许一些虔诚的印度教徒会告诉你:不,一个人应该什么都不用,躲在山林里面,赤身裸体地隐居修行,那才叫好生活。 那请问,他说的那种“好生活”,跟我们一般现代人享受的“好生活”,哪一种生活更好,更有价值呢?自然科学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吗? 人文社会科学总有价值了吧?比如说政治科学、社会科学,它是不是能告诉我们,人类理想的政治形式、制度应该是怎么样的呢?它是不是应该教导我们,去迈向一个更美好、更公正、更自由、更平等的社会呢?是不是该这样子呢? 但韦伯却告诉我们不是的,绝对不是!如果一个老师有自己的政治立场,他绝对不应该在课室里宣讲、鼓吹。韦伯说:教室,不是公众集会的讲坛,你在那里大声疾呼推销自己的政治理念,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但是一个学者不能在教室里这么做,学者应该把所有的政治理念甚至人生价值都排除在教室之外。 这是韦伯一个很有名的提法,中文一般翻译叫做“价值中立”。但是我很喜欢台湾学者顾中华的翻译,把它翻译成“价值自由”。简单地讲,就是这种关于人生、社会、政治终极价值选择的这些问题,老师在课堂上他能够讨论,但是他不能够推销,他不能够去宣传! 我们人都会有自己的立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学者当然也有自己的立场,尤其研究政治学、社会科学的那些人,他读了这么多书,他一定会有自己的一个判断。但他不应该在教室里面去告诉学生,我们社会该怎么怎么样,我们政治该怎么怎么样,我们该信仰什么主义,该遵循哪套。他都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有几个实际理由。 第一个实际理由就是,他认为,教室本身是不平等的一个环境,学生来上课,他跟公众集会里面的那些群众不一样,那些群众他可能是认同你们这个党派搞的理念宣传,他要过来。那他喜欢你,他认同你,他自愿而来,但学生不是。学生是无可奈何,为了前途被迫来听课。然后,你讲你的政治理念,推销这个东西,他们还得交功课考试。那他如果不认同你这个东西,你怎么给他打分呢?你会不会觉得他不行呢?你会不会给他不合格呢?这会牵涉到种种这样的问题,这是不道德的。 但是,这还不是最终极的理由,还有另外一个很深层的原因。这个原因,就联系到上他怎么谈人生意义这个大问题了: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理性化、理知化、尤其是将世界之迷魅加以祛除的时代;我们这个时代的宿命,便是一切终极而最崇高的价值,已自公共领域隐没,或者遁入神秘生活的一个超越世界,或者流于个人之间直接关系上的一种博爱。无怪乎我们最伟大的艺术,皆以隐邃柔敛见长,而非以巍峨雄放取胜;更无怪乎在今天,惟有在最小的圈子里,在私人与私人的关系间,才有某种东西,以极弱的调子在搏动;换到以前的时代,这个东西,正是那曾以燎原烈焰扫过各大社会,而将它们融结在一起的那种发出先知呼唤的灵。 在这段话里面,我们碰到了韦伯毕生学术关怀之中最重要、影响力最大的一组概念。而这个概念,在这篇演讲里面起到了核心的作用,就是谈这个世界的除魅。我们现在更多人会把它形容为世俗化。 五、这是一个“多神斗争”的时代 传统社会底下很多的超自然的力量,尤其是宗教,它是跟我们日常生活、经济领域、社会领域、政治领域密不可分的。在这些领域里面,我们都认为有个超自然的力量,把他们统和起来。在那样的世界底下,人的生活是有意义的。 举个例子,假如你是活在中古的欧洲,你每天干的活就是烤面包,你是个面包房的一个师傅。你的人生意义在哪里?就是烤面包嘛。那烤面包有意思吗?给人吃嘛。但其实不是这样,的烤面包的意义就在于,你会觉得你烤出来的每一块面包本身都在赞颂着上主。 每一个人,他都不用担心生命的意义问题,因为他知道他死了之后,如果他这个辈子行善,做人做得很端正,他会得永生!他要上天堂,有信仰的人有这个福气,为什么?他的人生有意义,他不怕死! 那样的时代每个人都有信仰,所有的社会组织、政治组织都围绕着信仰展开。如果有一个人开始怀疑“上帝真的存在吗?”……你随便发表这种言论,不符合教廷的认定,严重的话,很可能会被送上宗教法庭。 我们今天都不能接受这种事儿。因为我们认为,我们应该用理智,用理性来认识世界。我们如果能够解释这个世界是用各种理性的手段,我们不需要应用一个超自然的手段来解释。比如说天为什么下雨,你不会说那是因为我昨晚求雨了,你会从各种的气候理论来解释。 同样的,一个俗世化的世界,就是所有宗教的超自然的这种魅力逐渐消散了。“魅”,指的就是这种着魔的状态。 哪怕是像我们传统中国,你仔细看,好像没有一个很明显的一个宗教特征。但其实以前的中国人他会觉得,人生在世,安身立命,是有一条轨道的。我们人怎么样追求自己修身、成己、达人,这么一路走下去,是很稳固的。我们人的生活的意义,都是我们社会周边、我们的价值资源能够给予我们的,我们不需要担心的。我们对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它的安排都不会产生疑问的。 比如说,我凭什么归那个皇帝老子管呢?这个天下为什么是他的呢?我为什么要给他交税呢?我为什么要听他命令呢?……你不会问这个问题,你就安安分分,本本实实地在那生活着。 但是,一个理性化的现代化世界不是这个样子。我们开始会问,为什么政府需要存在?为什么它能够跟我收税?我凭什么要听各种法律的规管? 我们人会对周边的事情产生各种各样的疑问,因为在这个时代,唯一指导我们的最高原则就是理性,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跟我讲什么,请讲道理,别跟我讲什么神神叨叨的,说什么最大,什么价值最重要。 韦伯形容我们现代社会是一个“多神斗争”的时代。相较于过去的一神教,“多神”意味着有很多套终极价值,每个人都会有各自不同的价值选择。 在这个情况下,人生意义就没有了一个稳定统一的答案,你必须自己寻找。再也没有一个全社会、全人类都遵循的神圣道路跟价值源泉了。我们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一个彻底俗世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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