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学人的独标与秀出 刘梦溪
中国现代学术就历史时间段而言,主要指晚清民国以还,包括辛亥革命前后、五四前后,以及后五四时期的20世纪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直至后来与当代学术段域相重合部分,前后经过了百年的时间。中国现代学术的总成绩,我认为那是清中叶的乾嘉之后,中国学术的又一个高峰期。
不同于往昔的特殊之点在于,20世纪现代学者的学问结构,在西学的训练方面,无论汉、宋儒还是清儒,都不能与之同年而语。而他们的国学根底,又为后来者难以望其项背。此无他,盖由于20世纪中国现代学人的历史环境和个人的身世经历使然。他们处身于社会转型、新旧交替的开放之世,往往十几岁或二十几岁,便负笈游学欧美和日本,掌握一到数种异域文字,屡见不鲜。他们中的佼佼者又大都出生于旧学根底深厚的家庭,所受教育得天独厚,诗词古文和“四书五经”不必说,有的十几岁就读完了“十三经”、“前四史”和“诸子集成”,特异者至有能够背诵其中的大部分内容。
所以尽管他们所处的时代环境,正值古与今、新与旧、中与西的文化交织震荡之时,他们自身却从不发生文化失重现象。陈寅恪十三岁开始游学日本,后断续在欧美的大学和研究院,前后停留异域有十七年的时间,主要以研习治学工具为课业,掌握十余种外域文字,所受西学浸润自不待言。但寅老在自己的著述中很少露出西学的痕迹。相反一再申说嘱咐:“其真能於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陈寅恪如是,本书所涉及的严复、梁启超、王国维、吴宓、马一浮、章太炎、熊十力、冯友兰、蔡元培、傅斯年等现代学人,莫不如是。钱锺书掌握的外域文字看来没有陈寅恪多,但对英、法、德、意、西班牙诸国文字运用的精熟,容或在陈寅恪之上。但钱先生的名言是:“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胡适之先生早年尝有“西化”之说,但英文笔下关涉到中国文化,正面叙论之外鲜有异词。王国维则视古今中西之“学”为一体,认为强为之分中西、分古今、分手段和目的、分有用与无用,均所谓不知“学”者也。
王国维扮演了现代学术开山的角色,早年究心西学,对西哲康德、叔本华读其书而大好之。嗣后一变而为中国诗学和宋元戏曲,再变而为古文字古器物古史研究。学术创获在现代学人中首屈一指。但一生矛盾,遽发一时,最后以自己的方式遁走人寰,时在1927年6月2日。两年后,与王气类相投的陈寅恪,受命撰写《王观堂纪念碑铭》,其中的经典名句是:“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於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又说:“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独标为学必须具备的“独立自由之意志”、“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并视若生命,终生以之,绝不动摇。中国现代学人的志节、精神、信仰,王、陈堪称典范。
五十年代初陈寅恪还曾说过:“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揆诸百年以还的中国现代学人,无一不可为证。梁任公的笔墨含情、汪洋恣肆的大块文章,盖由于其思想自由使之耳。章太炎的挥斥古今,空诸依傍,牢狱不能折其志,羁縻无法诱以降,亦独立自由之意志挺之也。相反,为学而不能守持独立自由之意志,则学术创获必受影响。
高士逸人马一浮,居僧舍,栖陋巷,学富五车,粹然儒宗。不意日寇犯华,战乱流离之际,应民国政府之最高层邀为创办复性书院,虽有一定经费拨给,仍恪守学术独立,坚持书院置身于现行教育体制之外。而前此讲“六艺之学”于播迁至江西泰和、广西宜山的浙江大学,开讲即向诸生示教言曰:“此是某之一种信念,但愿诸生亦当具一种信念,信吾国古先哲道理之博大精微,信自己身心修养之深切而必要,信吾国学术之定可昌明,不独要措我国家民族於磐石之安,且当进而使全人类能相生相养而不致有争夺相杀之事。”其怀抱信仰由国族而及于全人类,当艰苦蹇难之际,发此沉着刚毅之音,信念何其坚牢乃尔。他的精神旨归是:“天下虽干戈,吾心仍礼乐。”
而在1938年6月,马一浮在赠浙江大学毕业诸生的序中,又引《大戴礼·哀公问五义篇》对“士”的解释。哀公问孔子:“何如则可谓士?”孔子回答:“所谓士者,虽不能尽道术,必有所由焉;虽不能尽善尽美,必有所处焉。是故知不务多,而务审其所知,行不务多,而务审其所由,言不务多,而务审其所谓。知既知之,行既由之,言既顺之,若性命肌肤之不可易也。富贵不足以益,贫贱不足以损。若此,则可谓士矣。”马先生可谓用心良苦。他说古代的“士”,即相当于今天的知识分子。“知识”的“知”,须是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而且知而能行。行亦不在多寡,重要的是“审其所由”,知道为什么这样做。既然做了,就无不可对人言。问题是要“审其所谓”,明白其中的道理为何。此即知识分子应该有独立认知的意识。所以《大戴礼》释“士”,才有“若性命肌肤之不可易”的关键词。不可“易”者何?“士”之“志”也。无论贫穷抑或富贵,都不能降其志。《论语・子罕》:“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以夺志也”,亦为斯义。马先生解“志”为“敬”,即个体生命的自性庄严。这和陈寅恪力倡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完全若合符契。我近年研究中国传统价值理念在当代可能有的意义,尝提出“敬”这个价值理念,已进入中华文化的信仰之维。
中国现代学人中的第一流人物,正是由于做到了志不可夺,独立自由之意志不可动摇,学问与人格才见出精彩。王国维如是,陈寅恪如是,马一浮如是,钱锺书亦复如是。只不过呈现的方式,因各人的经历、环境、性格的不同,而有所区分。对学问本身的坚守,即为独立自由之意志未见夺的表现。主张历史写作可以带有审美追求的张荫麟,只活了三十七岁,但以高才与执着、勤奋与敏锐,赢得同侪俊杰的一致赞许。他的学问如同他的性格,最当得“不苟”二字。不到二十岁时他就提出,学者应有“作家的尊严”。所谓“作家的尊严”,就是为学为文要独到,有个性,有自己的风格。其所著述与所言互为表里,皆能“审其所谓”和“审其所由”。一部仅写到东汉的《中国史纲》,引无数学人竞折腰。他的早逝,实与情感的挫折有关。但在他的好友、哲学家贺麟看来:“求爱与求真,殉情与殉道,有同等的价值。”陈寅恪、吴宓、钱锺书、熊十力、钱穆等学术重镇都曾为他的早逝著文哀悼。陈的挽诗有“与叙交情忘岁年”句。钱锺书的哀诗则云:“气类惜惺惺,量才抑末矣。”不约而同地表达惺惺相惜之意。本书所收《悲剧天才张荫麟》一文,所叙论掘发即为此一义谛。
我对20世纪中国现代学人发生兴趣,源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次学术转变。我由阅读王国维、陈寅恪、钱锺书而窥得现代学术的无量藏。大家知道本人在二十年前,曾主持编纂过一套大书,名为《中国现代学术经典》,两千余万字,积七年之功始竟其役。此举的是非功过姑置勿论,对我个人为学而言,是使我有机会熟悉现代学术的知识谱系,包括典范人物和历史流变,如历史的记录影像一样刻印在我的脑际,挥之不去不说,想忘却他们已不能做到。后来我的集中研究王国维、陈寅恪、马一浮等几宗学术个案,即与此直接有关。他们之外的现代学术人物,亦难免时而专论,时而合论,不断地反复出现于自己的笔端。本书所收的各篇文字,就是二十年来陆续所写。只有《钱锺书的学问方式》和《钱锺书与陈寅恪的异同》两篇,是为最近写就。其实我研钱所下的功夫,一点不少于陈寅恪和马一浮,此两文的成稿,我感到了些许安慰。
中国20世纪现代学人的知识群体,他们的独标与秀出、性情与著述、谈吐与风致、精神与信仰,确有足可传之后世而不磨的典范意义。他们精神世界所具有的优长,恰好为我们今天的学术界所缺乏。缅怀赵朴初和柳存仁两先生的文字一并收录,是觉得他们身上不无我心仪的现代学人的流风遗绪,亲聆謦欬,感会尤深。附录的文字则关乎读书、为学和儒家的信仰传统,仅供本书读者聊作参证而已。
(拙著《现代学人的信仰》已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本文是该书的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