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语文教材功能刍议

管季超0712

《左传》语文教材功能刍议

郭丹

　　中国古典诗文，历来是语文教材的重要组成部分。各个时期的教材编写者都精选了从先秦到近代堪称典范的诗文作品，或作为学习计划内的必学篇目，或作为自主学习的导读阅读篇目。入选的古代经典中，散文部分，史传散文是必选的。作为史传散文开山经典之一，《左传》的作品也是必选的。但是，就近几年中学语文教材选编的《左传》作品来看，情况并不令人乐观。据笔者粗略的统计，多年来，各省编和部编语文教材，《左传》文章入选的竟然极少，从初中到高中六年的语文课本，选择《左传》的文章不过十来篇，且主要集中在《曹刿论战》《烛之武退秦师》《子产不毁乡校》《秦晋殽之战》《晋灵公不君》这些篇章。（新编）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人教版）全五册，仅在第一册选了一篇《烛之武退秦师》。编选者当然有其选录标准和教学、学生接受等诸多方面的考虑，但是，《左传》是一部史学和文学名著，林纾说：“以行文论，《左氏》之文，万世古文之祖也。”（《左传撷华·自序》）笔者以为，《左传》的文章，起码有三个方面的特色可以作为语文学习和写作学习的典范。
　　首先是《左传》中许多寄寓着深刻教育意义的篇章，其中的精华仍然是培育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的好范本。如“以人为本”的思想，从《尚书》到《左传》以致历代的经典著作，都鲜明地宣扬这一传统文化思想。而“以人为本”的“民本”思想，在《左传》里得到一次升华，它体现在桓公六年的《季梁论民为神主》这一章中。爱国者的事迹，在《左传》中也多见，如成公九年《楚囚钟仪》中“不背本”“不忘旧”“乐操土风”的钟仪，有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爱国情怀。隐公四年的《石碏谏宠州吁》，石碏说的“爱子，教之以义方”，为我们今天的家庭教育提供了极好的警示。昭公二十年的《晏子论和同》，具有朴素辩证法思想，“和”与“同”的对立统一，表现了对事物一与多、单纯性与丰富性多样性统一的认识，对“和谐”的深刻认识。晏子的理论，与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说的“互相排斥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是一样的意思。襄公二十四年记载叔孙豹论“三不朽”，告诫人们应该树立高尚的足以为后世法的道德、要为国为民建立功勋、要留下有真知灼见的言论和有创见可传世的著作，这才是“不朽”。昭公四年郑子产所说的“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两千年后，化用在林则徐的著名诗句中：“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它激励着千千万万的中国人！
　　此外，《左传》里面保存着众多的经典格言如“多行不义必自毙”“骄奢淫逸，所自邪也”“善不可失，恶不可长”“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民生在勤，勤则不匮”；“止戈为武”“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为政者不赏私劳，不罚私怨”等等，这些反映了春秋时期人们所具有的价值观、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真实地反映了历史，深刻地影响着后人，多次被后人引用，成为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精华。这些篇章入选，可以让学生从中汲取古人的智慧和历史经验，达到激活经典、熔铸古今、提升精神境界的作用。
　　其次，《左传》孕育了丰富的文体样式。作为中学生的写作训练，学习以致熟悉不同的文体并进行训练，是非常有益的。清人章学诚说“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就是说在战国时期，后代的许多文体就已经齐备了。《左传》一书已经包含了多种文章的体裁。后人所说的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谐讔、史传、诸子、论说、檄移、章表、议对、书记等各体文章，都已经在《左传》中出现或已见雏形。诚然，这里所举的都是古代文体中的样式。其实相对于现代的各种文体，在《左传》里同样也可以找到对应的范本。如议论体，《晏子论和同》就是一篇哲理议论文。还有襄公四年的《魏绛论和戎》，也是一篇议论文，他从有穷后羿及其部族的传说入手，借题发挥，劝告晋悼公不要沉迷于田猎，不要轻易发动战争，要与戎人结好，最后归结到和戎的五大好处。其议论的巧妙精密，足以为议论文典范。再如论辩体。春秋时期，诸侯国之间斗争复杂尖锐，外交辞令显得非常重要，很多外交辞令就是论辩体。如僖公四年《齐伐楚盟于召陵》，管仲假天子之名责问楚国使者，有咄咄逼人之势，但是，名不见经传的楚国使者一句“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便让管仲无言以对、气短三分。而楚国大夫屈完对齐桓公的武力威胁，巧妙回应，委婉含蓄又针锋相对，刚柔得体而言简意深。可知楚国的确不乏应对论辩高手。论辩体也是辩驳体，最可作为典范的是子产的外交辞令。《左传》记载子产外交辞令的篇章很多，特别是襄公二十五年，郑伐陈后，子产献捷于晋。晋人三责问，子产三反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有义正辞严的反驳，也有委婉有力的陈述，巧于运用辞令，表现出极高的才辩。2019年和2020年的高考作文题，都出了演讲稿这一文体。这种文体，在《左传》也可以找到范本。这就是成公十三年的《吕相绝秦》。这是《左传》中的名篇。林纾称“此一篇外交至妙之文也”（《左传撷华》）。它是晋厉公派大夫吕相与秦断交的外交檄文，也是吕相在秦廷上的绝交演讲。文章铺张扬厉，滔滔如河水奔腾，纵横变化；文中用了大量的排比句式，形成了一种气贯长虹、无可辩驳的逻辑力量；在辞令与句法的选择上，参差变化，错落有致，极可引人入胜，具有战国纵横家的雄辩之风。演讲稿写到这样的水平，还怕不感染听众吗？ 至于善于叙事，本来就是《左传》最大的特点，读者只要去读读隐公元年的《郑伯克段于鄢》、昭公二十七年的《鱄设诸刺吴王僚》、昭公元年的《郑徐无犯之妹》以及众多的战争篇章，便可领略朱自清所说的“文学的权威”的魅力了。
　　再次，可以从《左传》中学习优美的修辞艺术。疫情期间，国人都痛感于“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这样的句子怎么会从域外输入，而我们只会喊“加油”。且不说域外这样的句子本来就是从中土流传出去的，其实我们的古代经典中，本来是极有文采的。孔子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论语·八佾》）说的是到了春秋之时，虽然已经过四五百年，但是遗烈未减，人们仍然讲究辞令，讲究修辞文采，这体现了三代之文化精神。而这类的优美格言和修辞艺术，《左传》里面非常丰富。《左传》的语言艺术特别是外交辞令中，就有许多精彩的修辞艺术，如委婉含蓄、绵里藏针、针锋相对、文缓旨远、以屈求伸、抑己扬人、夸张虚构、排比对偶等等，摇曳生姿、丰富多彩。
　　《左传》里面还有许多含蓄委婉的交际语言。如《殽之战》中僖公三十年崤之战前，秦人欲偷袭郑国，郑人已发觉，派皇武子去辞遣秦将杞子等三人。但是皇武子不直接下逐客令，却说我们这里东西匮乏，你们回自己国家的猎场去打猎，让我们休息一下吧。话极委婉，却暗示郑国已窥破秦人的阴谋。成公二年齐晋鞌之战中，齐晋就要决一死战了，使者却说“诘朝请见”，意思是“明早咱们见见面”。晋韩厥追上齐顷公就要活捉他，却要说“下臣不幸”，“无所逃隐”，意思是我无法逃避命令，只好来擒拿您了。这类的委婉典雅的交际语言，在《左传》里面不胜枚举。《史通·言语》谓之“语微婉而多切，言流靡而不淫”，确实如此。学习这些优美的修辞，传承传统经典中的精美语言，丰富我们的语言表达方式，少一些粗俗的言语，这也是语文教学的任务。
　　《左传》的文章是足以为典范的。清代康熙年间吴楚材、吴调侯编的《古文观止》，是作为学习古文的入门书来编选的，选录的都是历代优秀的古代散文，选录的标准兼顾了思想与艺术两方面，并力求二者的统一。《古文观止》全书共选入从先秦到明末的古文222篇，一部《左传》，被收录的就达34篇，占全书的15.3%；占入选先秦文章的46.6%。这说明编选者是很看重《左传》文章的，也是认为足以为典范的。其实不止是《古文观止》，历代古文选本，《左传》的文章都受到高度的重视。笔者并非认为一定要选录多少《左传》文章进入中学语文教材才算合适，但是，《古文观止》及历代文章选编者对《左传》文章的认可，值得我们参考。
　　用时代精神激活中国古代经典的生命力，熔铸古今，以文化人，提高学生的语文素养和语文能力，这应是选编古代经典进入语文教材的目的。
　　（作者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