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我看到一组匈牙利裔美国记者、摄影师路西安·艾格纳(Lucien Aigner,1901—1999)访问双橡园,即中华民国驻美国大使馆时拍摄的照片共十六张,内容除了记录时任驻美大使胡适的工作外,还介绍了使馆内的厨师、司机、保洁以及馆内陈设。其中有位年轻的女士非常抢眼:招待客人的餐桌上她坐在与胡适相对的位置、餐后她为客人弹钢琴,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很有表现力,俨然使馆里女主人的样子,艾格纳说:“因为胡先生的夫人没有陪他出使美国,因此由使馆二秘K. W. Yu的夫人充当女主人。”艾格纳还专门为这位“女主人”拍摄了穿着旗袍的单人照(图3),说她在聚会时总是穿着中式丝质旗袍。当时我很想知道这位女士到底是谁,但这批照片没有标注拍摄时间,也没有中文图说,涉及的人名是缩写,我猜女主人的丈夫可能姓“俞”或“于”(Yu),但简单检索了下没结果,就这么一直放着了。最近我在找资料的时候偶然看到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的一张照片,是胡适与一对新人的合影,新娘正是这位“女主人”!按照图说她叫“Virginia Chang”,新郎写作“Kien-Wen Yu”。继续检索,发现同样是2014年,已经有人写过这张婚礼照片了,新娘叫张太真,新郎叫游建文,胡适是他们的证婚人。
图1 使馆午餐。从左下角顺时针依次是:胡适、刘锴、使馆的法律顾问也是胡适的同班同学哈罗德·里格尔曼、Yu夫人、使馆法律顾问莫里斯·库帕、周鲠生。
图2 餐后Yu夫人为大家弹钢琴。
图3 大使馆女主人的单人照。胡适担任中华民国驻美大使时,江冬秀远在中国,便由使馆秘书游建文的夫人张太真充当了大使馆的女主人。(参阅本辑《胡适与大使馆的女主人》)
这位新郎原来姓“游”,难怪我用“Yu”对应的汉字找不到。在1958年的The Asia Who’sis Who里找到了这位外交官的简历,试译如下:1908年出生于福建福州,毕业于北平盐务学校,之后进入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和乔治·华盛顿大学学习。1929年任中国驻丹麦哥本哈根使馆秘书;1932—1938年在国联担任中国代表;1937—1938年任中国驻英国伦敦使馆秘书;1938—1946年任中国驻美国使馆秘书,其间1941—1942年回国在重庆任外交部部长秘书;1946—1947年任中华民国驻联合国代表执行秘书,兼驻加拿大渥太华领事;1947年任南京的行政院院长秘书;1948—1950年任蒋介石高级秘书,兼驻意大利罗马“参赞”;1950年任“中华民国驻美国参赞”;1950—1957年主管“中华民国驻联合国机构的新闻处”;1957年任“中华民国驻纽约总领事”。从《董浩云日记》看,至少1962年他还在美国纽约。张太真的简历我没有查到,不过她的父母倒是值得一书。张太真的父亲叫张履鳌,江苏江宁人,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于1907年自费留美,在弗吉尼亚大学获得经济和哲学学士学位后进入耶鲁大学法律系,1911年获法学士学位,是《留美学生月报》总编,回国后任《汉口日报》英文编辑,后署湖北外交司长、湖北高等检察厅厅长。1912年起在汉口开律师事务所,并担任过黎元洪的法律顾问、吴佩孚的法律顾问等职。1927年出任汉口第三特区(英租界)总监。次年起,任汉口商品检验局合议局长,南京、威海卫回归筹备委员会高级专员。1930年赴智利任中华民国驻智利代办,1931年3月被任命为中华民国驻智利特命全权公使,次年被免职。抗战期间以“地下抗日工作者”的身份在汪伪政府的湖北高等法院担任检察长。张太真的妈妈叫陆秀贞,江苏苏州人,上海中西女塾毕业后,于1906年赴美留学,1911年获兰道女子高等学校学士学位回国,在美期间曾任《留美学生月报》编辑。她的中学毕业论文题目是《论自由平等同胞为生人之原理》,称:“夫天赋之自由,天定之平等,天授之同胞,固与人类同时而生也。人类存在至何时,则自由平等同胞亦将存在至何时,而不可须臾离离之者……语曰不自由,毋宁死,足见自由重于死,而不自由者且与死无异。”这篇文章原文是英文,由范带译成中文发表在《万国公报》上。她还翻译过杜威夫人的演讲“女子教育要义”。足可见这位张太太的能力与主张。
图4 喝下午茶的胡适与Yu夫人。阿尔弗雷德·艾森施泰特摄于1941年。
图5 游建文(左三)和张太真(左二)在双橡园举行婚礼,胡适(左一)是他们的证婚人。摄于1939年5月12日。照片源自美国国会图书馆。
胡适曾多次提到游建文和张太真的婚姻,最早是1939年3月31日的《胡适日记》:“张履鳌太太请吃饭,是宣布他的女儿Virginia与本馆秘书游建文兄订婚。”结婚那天又记了一笔:“(1939年5月12日)今天本馆秘书游建文君与张太真女士结婚。张女士是张履鳌先生的女儿,与上海剧团同来,我病在纽约时,他们正在纽约演戏,故建文与张女士常相见,以后就订了婚约。我给他们证婚。”胡适上任驻美大使后,常外出宣讲中国军民的抗战,非常劳累,因前一晚心脏病发作,于1938年12月5日住进纽约长老会医院的隔离室,直到1939年2月20日才出院,上面说的“病在纽约时”就是指这段时间。胡适后来还提过这件事,说得更详细:“那次我到了纽约,心脏病发了,就没有回到华盛顿去。大使馆是在华盛顿的,馆里每天主要的事情,是用电报或电话通知游建文,由他到医院里来告诉我。我只用口授,由他记录下来通知华盛顿大使馆去办的。他每天到医院来半小时光景,事情办好了,全部时间去追求一位张小姐,结果被追上了。所以有些朋友说笑话:‘胡适之的心脏病,医好了游建文的心病。’先生说到这里,大笑起来,又说:‘后来我出院了,还是我给他证婚的。’”在这里八卦一下,胡适因心脏病在纽约住院两个半月,两位年轻人就从相识到订下婚约,也难怪国会图书馆那张他们婚礼照片的原图说用了“whirl wind romance”来形容。艾格纳访问双橡园的照片里有一张是张太真女士抱着一个小男孩儿弹钢琴,图说里称这个是张太真十四个月大的儿子Yuang Lung Yu,推算下来这批照片应该摄于1941年底或1942年初。胡适应该很看重游建文,他在1957年6月所立的遗嘱中指定了几位执行人,其中就有游建文;1961年6月25日上午,胡适由护士陪同从福州街临时住所返回“中央研究院”,他立刻给在纽约的游建文发了一个电报,请对方转告自己的妻子江冬秀,他已经回到南港家中。
张太真女士嫁给游建文,对当时的中国驻美国大使馆来说确实是好消息,毕竟使馆是国家的门面,有这样一位演员出身、多才多艺且气场足够强大的年轻女士扮演女主人的角色再合适不过了。
图6 张太真(右)随剧团在美国纽约演出期间的戏装照。摄于1939年4月。
图7 胡适举起张太真的儿子。阿尔弗雷德·艾森施泰特摄于194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