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祥物》 陶思炎 著 东方出版中心
【著书者说】
编者按
爆竹声里,新年来临。抬头,是漫天的烟火;举目,有盈盈的花灯。在我们习以为常的环境里,有多种祈愿纳福的物件儿,始终伴随着我们。
以福善、嘉庆为追求的中国吉祥文化,建立在自然与社会、物质与精神、天文与人文、事理与心理相连互通的基础之上,体现着中华民族对生存与生活的深刻理解、睿智想象、审美表达和文化自信。
近日,民俗学家陶思炎的《中国祥物》等书,由东方出版中心出版了。《中国祥物》是一本以风俗符号及其文化象征,阐释国人心智与情感凝聚、艺术与生活创造,揭示中国文化的乐生基调和赓续不绝奥秘的新书。今日,光明悦读邀请该书作者撰文,为读者详解“中国祥物”。
我们每天都在同自我心灵、世上他人和天下之物打交道,并时时用知识、情感、价值和功用的眼光去看待身外之物,作出吉与凶、爱与憎、存与弃、继与毁的判断。不论是天成的自然之物,还是手工的人类造物,一旦进入民间生活,就必然打上民族的、风俗的、艺术的、宗教的甚至哲学的印记。
古人认为,物各有灵、物各有主,物人、物物、物事之间存在着潜在的神秘联系,形成一个圆融互通、交感同一的整体。基于这一认识,物便有了精神、品质和意志。物还有了力量,能成为人的工具和武器、依靠和福星。于是,用以除凶避殃之物被称为“镇物”,主要显示出工具和武器的性质;而用以纳吉迎祥之物,则称作“祥物”,主要显示出福善和嘉庆的特征。
中华文化乐生入世之基调体现
所谓“祥物”,又称作“吉物”“吉祥物”,它是由原始崇拜物、巫具、宗教法器等衍生而出的象征福善、嘉庆的物品,有自然物、人工物等形态,在礼俗与生活中寄托着明确而强烈的祈福禳凶的追求。
“祥物”“吉物”的名称在汉代文献中已见载录。《后汉书·明帝纪》曰:“祥物显应,乃并集朝堂。”王充《论衡·初廪》曰:“文王当兴,赤雀适来,鱼跃鸟飞,武王偶见。非天使雀至鱼来也,吉物动飞而圣遇也。”至于“吉祥”二字的联用,以《庄子·人间世》所言“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最为著名。唐代的成玄英释曰:“吉者,福善之事;祥者,嘉庆之征。”根据这一解释,我们可以看到,在古人的观念中,“吉”指事象,“祥”为意象;“吉”指善实,“祥”为嘉征。它们虽有事实与征兆的实、虚之别,但基于共同的价值观和利义观,它们又是一个相关相连、并存互补的整体。
自然界与人世间的吉凶纷呈,是人类创造祥物并以之趋吉辟凶的客观基础。《周易·系辞下》曰:“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在古人的观念中,“物”之存在与驳杂决定着吉凶变化,因此,为了控制这一变化,获取“福善”与“嘉庆”,祥物就得到了普遍应用。
祥物,按照时节来分类,有新年祥物、四时祥物之分。新年祥物,有我们常见的春联、年画、红钱、年夜饭、龙灯、马灯、花灯等。四时祥物,有春饼、龙船、巧果、月饼、重阳糕、腊八粥等。
按照物质的形态,则可将祥物分为建筑、交通、动植物、文字图画等。建筑祥物,有造大梁用的椿木、度量用的鲁班尺、屋檐上的瓦当、木制或石制的花窗雕件以及脊饰、壁饰等。交通祥物,有道神与道祖、指南针、杨柳、八仙桥、轿子、神州、灯船等。物种祥物,分为动物和植物,有兽类禽虫、神树祥木、名花异草,常见的如龙、凤、麒麟、牡丹、梅、兰、竹、菊等。吉祥文字有“福”“寿”“财”“囍”等,吉祥图画有娃娃图、生肖图、八宝图、古钱纹等。
依照用途,祥物还可分为器用、礼仪用、饮食用。器用,有生活用具、武器文具、吉祥乐器、珍宝玩物,如灯盏、桌椅、餐具、算具、衡器、文房四宝、刀剑、符牌等,它们一般都具有实际的功用与艺术的造型,不少还带有神话、传说的意味。比如神山灯,即以灯盏的构图模拟海中神山的神话——《列子·汤问》记载,“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五座神山,“一曰岱舆,二日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上台观皆金玉,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因此,明代青花瓷灯中的“神山灯”,壁绘波浪纹以象征大海,盆中立一白色灯柱,以拟海中神山,灯上纹饰包容着深厚的文化主题。礼仪用的祥物,分婚恋、祈子、贺寿等用途,有红线、喜被、瓶、鞍、葫芦、石榴、萱草、寿桃、寿面等。饮食用的祥物,有风俗性饮食和功能性饮食之分,常见的药粥当属一种。
不论是取自自然还是人为加工,“物”一旦在社会语境中被赋予文化信息,并形成传统,就超越了单纯物态的性质,带上了理念与情感,成为主体的思想与人性的延伸。《老子》第51章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已将物与道、德相贯相连,置于同一个文化层面。所以,作为物承文化的祥物,并非只是虚妄信仰的寄托,而是在福善追求与吉凶抉择中蕴藏有道德与理性的成分,且由此而显现了中华文化乐生入世的积极基调。
睿智多趣的文化现象
祥物,作为睿智多趣的文化现象,建筑在物有精神、物有灵性、物有力量、物有美感的观念之上,表现着人的物我一体的存在意识和以物涉世的心理追求。吉祥物的生成,往往是其某一特质受到了人为夸张,或者其名称的声音引发了人们的文化联想,其形状、用途、性质等受到了增饰与类比,其利害与功能得到了主观的认定与强化。
具体说,吉祥物的生成法式一般可归纳为谐音法、象征法、指事法、联想法、组合法等多种。
谐音法,即从某物或某图像的名称与他物、他事的名称在发音上谐同或相近入手,赋予展示物以新的意义和功能。它以转借和认同为基本逻辑,从而使本无干系的寻常之物成为富有情感的吉祥物类。
在中国吉祥文化体系中,谐音法作为最简易、最常用的造物方式,可谓面广量大,随处可见。例如,蝙蝠的“蝠”与幸福的“福”同音,“佛”与“福”字音近,“蝠”与“佛”便带上了“福”的意义。又如,以“鱼”与“余”同音,便出现了多种“连年有余”“富贵有余”“吉庆有余”“福庆有余”的吉图祥物。再如,花瓶的“瓶”与“平”同音,而古兵器中的“戟”与吉祥物之“吉”谐音,因此二物相配,寄寓了“平升三级”的愿望。此外,“橘”“鸡”也与“吉”谐音,绶鸟的“绶”又与长寿的“寿”音同,还有糕与“高”、竹与“祝”、石与“室”、冠帽的“冠”与“官”、腰带的“带”与“代”等谐音,形成了“室上大吉”“冠带(官代)流传”等寄寓。
象征法,是从物物感应、物物相通的逻辑思维出发,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物象或图像间建立互联通达的文化联系。作为集体意识的表达和解读,象征源于原始文化阶段,在文字尚未发明、语言尚未成熟的时期,它是有效的交流手段。中国古代哲学将“象”与“形”相对,或者“象”与“器”相对,《易传》有“在天成像,在地成形”之载,有“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之说。实际上,象征是一种文化创造方式,也是吉祥文化表现的重要手段。
在民间风俗中,吉祥物的象征随处可见。例如,松树、仙鹤同图,以松之不凋长青、仙之不老长生象征延年益寿;桂圆、荔枝、核桃三种圆形果实画在一张纸上,象征“连中三元”、登科得第;端午节人人家门前挂出菖蒲、艾叶,以象征宝剑和虎爪,用以斩除和吞噬疫鬼,护佑家宅;清明节插柳、挂柳、戴柳,以柳枝象征依念和再生;重阳节登高赏菊、饮菊花酒,以菊花作为太阳的象征,用亲近、抱合的方式以求得阳气长在、延寿安康。
指事法,即以人们所熟知的某些图形与符号,在应用中有针对性地表达某一特定的意义。
它往往以某种事理为依据,推衍到日常生活和艺术审美之中。
在木版年画和吉祥花钱中,以及木雕石雕作品中,常见“鲤鱼跳龙门”的吉祥纹饰,选取鲤鱼,乃出于古人对它善腾跃之性的想象与信仰。琴高骑鲤渡海的神话传说,则渲染了鲤鱼助人化卑为尊、显贵通达的吉祥神能。鲤鱼化龙和“登龙门”的虚构又使其与入仕做官相联系,使“鱼跳龙门”的吉祥意义更有所彰显。
联想法,即从人们耳熟能详、易于感知的物象、图像、事象及其他文化符号入手,经识别、比附、会意而产生由此及彼的联想,从而赋予某造型或构图以新的吉祥主题。联想法往往将形、声、义灵活地交互并用,既有较为固定的意义指向,又留有应用主体各自的想象空间。
例如,“葡萄松鼠”的祥图,以累累的果实与灵活可爱的松鼠,给人以童话寓言式的联想,从而渲染了家庭生活的和美欢悦,其吉祥联想在于成串的葡萄实使人联想到成群的儿女,而松鼠之“松”与“送”谐音,又因“鼠”所配地支为“子”,故产生“送子”的判断与联想。这样,“葡萄松鼠”的图样便因联想而产生了送子、多子的祥瑞意义。
组合法,即将多个吉祥符号和因素加以叠加和综合,从而使若干原本单一的吉祥图样得到搭配和重组,以新的样式拓展了吉祥物的内涵和寓意。
“岁寒三友”——松、竹、梅,“四君子”——梅、兰、竹、菊,标榜儒雅风尚的“琴、棋、书、画”,张扬儒学之道的“渔、樵、耕、读”,表达生活追求的“福禄寿喜财”等,都是由组合法的运用而生成的祥物系列。除了这些同类因素,还有不少本来似无联系的吉祥符号叠加应用而生成的实例。比如,将戟、磬、莲花、莲蓬、双鱼瓶、获篓、毛笔、纸卷绘制在一起,寄寓着“吉庆有余”“文武双全”“连年有余”“连科得利”“平安如意”的愿望。
值得一提的是,组合法是吉祥物生成的开放模式,它往往搜罗众多的祥瑞符号进行叠加式的综合,以图面的饱满来渲染喜庆的效果。这在木版年画、剪纸图案、印染纹饰、建筑彩绘、婚用绣品、风筝玩具等工艺美术品上均有所见。
中国祥物的生成,体现了国人对生产生活的直接感知和深刻理解,对身边事物审美化的需要,对自身的生存与发展的真切关心,以及旨在改造生活的美好愿景。
祥物来,春信至
祥物的构成体系,包括日月星辰、山水云气、神佛仙道、动物植物、神兽灵物、日用器具、武器工具、乐器珍玩、经籍图画、文字符箓等,即一切被赋予祥瑞嘉庆意义的自然物、人工物及其文化符号。祥物的应用领域包括岁时节令、建筑装饰、器用摆饰、交通工具、礼仪活动、天地自然、饮食菜肴、文字图画、民间信仰等,其中最集中地体现在以春节为代表的传统节日中。
传统节日及其岁时祥物,作为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已成为知识传习、民族融和、文化认同和幸福表达的岁时性成果,成为交织着历史记忆和现代功能的特殊文化资源。大凡节日,都有较完整的文化结构,都在节物、节事、节信、节语、节食和节艺等方面有着较为充分的展现,而以辞岁迎年、贺春闹春为主要功能的春节祥物及其风俗,正体现了上述节日结构的充分与完整。我们且从上述结构的划分入手,对新春祥物做出简要的列举和解析。
在节物方面,以爆竹、春联、灯彩等为主的春节祥物,爆发出声响、晕染成红色、散发着光与火,使春节这个中华民族最大的节日变得有声有色,营造出吉祥的氛围。爆竹用以振发春阳,驱逐疫鬼,维护健康;春联用诗的语言表达纳吉迎祥的期盼和信念,诸如“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之类,满眼皆是;灯彩不仅装饰了节日的夜空,而且以灯肖星,表示迎来吉星,营造出一幅人与星辰相接的太平盛世。
在节事方面,有饮屠苏酒、贴“福”字等风俗活动。屠苏酒和福字作为祥物,已然改变了原先的巫术性质,成为迎来吉祥新岁的岁时民俗。屠苏酒用八味中药泡制,在年夜饭上按先少后长的次序东向进饮,以驱除疾疫,祈望获取全年健康。贴“福”字,则忌倒贴,除非穷愁潦倒或灾祸连连的人家等自认命运不公者,为转运而采用巫术的方式以冀改变命途。
在节信方面,有敬神祭祖、傩除、守岁等习俗。其中吉神,如灶神、文武财神、如愿神、天地百神、祖先神、傩神等,都寄托着人们获得庇佑的朴素愿望。守岁中,陪伴户主通宵不灭的大红烛,以及年夜饭上撤下的整烧大鱼,也都是春节祥物。笔者认为,鱼之所以能助人守岁,乃是因为它没有眼皮,“死不瞑目”,故能始终盯着门户,不使阴气潜入家宅,从而获取吉祥。
在吉语方面,讨口彩、听市声等做法,都建立在语言的神秘观念之上。过年期间,不说脏话、要说“恭喜”之类的吉语,遇到坏事要用语言加以反向称之,以“逢凶化吉”。例如,孩子打碎了碗碟,就说“岁岁平安”,外出不小心踩到粪便,便说“带金还家”,从而在心理上获取吉祥。所谓“听市声”,即在春节的早晨家长出门,听见人语即刻返回进行判断:在五音中听到的话语属何调。若属宫调,则岁美;属商调,有兵灾;属角调,为凶年;属徵调,有旱灾;属羽调,发水灾。由于国人过年相见都抱拳说“恭喜恭喜!”“恭”为“宫”调,这样就总能赢得“岁美”的祥瑞。
在节艺方面,年画、纸马、窗花、地画等民间工艺美术作品,舞龙灯、舞狮子、跳马灯、唱麒麟、傩舞等民间表演艺术,其中的吉祥图画和龙灯、狮子头、马灯、傩面具等吉祥物,都渲染着中国年喜庆、欢腾、热烈、祥瑞的气氛。
总之,祥物是人类认识自然、把握生活这一强烈愿望的物化,是人类艺术与审美情感的自然表达,也是人类智慧与创造的文化结晶。祥物,以其乐观的基调、坦荡的品质、执着的理念、和谐的风格,成为中国文化遗产和民俗生活中最具魅力的物类,至今仍在我们的传统节日和民族生活中,散发着异彩。
“灯火夜深书有味 墨花晨湛字生光”“养成大拙方为巧 学到如愚始为奇”。
就让我们在常悬挂于书房的春联中,感受传统文化的韵味,开启新一年的征程。
(作者:陶思炎,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