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根有思想的苇草

管季超0712

做一根有思想的苇草

郭金兴《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4月12日   10 版）

《观念的跃升：20万年人类思想史》，[英]菲利普·费尔南多-阿梅斯托著，赵竞欧译，中信出版集团2023年1月第一版，88.00元

　　■郭金兴

　　尽管人类经常自诩为“万物之灵”，但是与地球生物长达数十亿年的进化历程相比，人类从与其他动物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只有“短短的”数万年的时间。与其他一些动物相比，人类自身在速度、力量、攻击力，甚至记忆力等方面均不占优势，那么，人类如何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了地球万物的主宰，并拥有了改变世界乃至毁灭世界的能力？在2019年出版的《观念的跃升：20万年人类思想史》一书中，美国圣母大学历史学教授菲利普·费尔南多-阿梅斯托给出了明确的答案。他认为，人类可以想象一个与自己的直观经验完全不同的世界。这种不断提出新观念和新思想的能力，使人类可以构想出各种不同的理想社会，并付诸行动和实践，从而改变了人类社会和整个世界的面貌。确实，正如20世纪伟大的经济学家凯恩斯所言，经济学家以及政治哲学家之思想，无论对错，其力量之大，往往出乎常人意料。

　　费尔南多-阿梅斯托首先关注的是人类的观念最早是如何产生的。利用岩画和墓穴等考古学和人类学证据，作者考察了文字远未出现的远古时期人类可能产生的观念。这些观念是人类记忆力、预判力和想象力共同作用的结果。与其他动物相比，人类的记忆力难言出色，但是糟糕的记忆力导致的对往事的扭曲却往往为想象和创造提供了便利。另一方面，在农业出现之前，人类主要摄入的能量来自于捕食的猎物，当然同时也是其他猛兽的猎物。在狩猎与被捕食的激烈竞争中，人类需要不断预测未来可能出现的危险和机会。由于在力量和速度方面不具优势，人类演化出了出色的预判力。糟糕的记忆力和良好的预判力结合在一起，促进了人类的想象力，从而为人类各种观念和思想的产生和演变创造了条件。语言的出现便利了思想的交流，促进了人类的合作，而文字的出现则极大地提高了人类思想的积累和发展。由此，思想和观念的迭代取代了生物进化，成为了人类发展的主要驱动力，从而使人类可以以空前的速度取得进步。

　　无论远古时期的考古证据还是有文字记载以来的历史记录均表明，人类相互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并经常使用暴力手段。因此，将人类社会的暴力控制在可以忍受的水平，就成为种族生存和发展壮大的必要条件。人类以社会禁忌的形式提出的一些观念，有助于实现这一目的。比如，原始人类普遍有同类相食的现象，但是分布在不同地区的人类几乎都演化出了禁止食人的观念，这显然会在一定程度上抑制族群内部和族群之间暴力冲突的发生。

　　新观念的提出、传播与普及是人类社会形态转变的根本动力。人类生产和生活方式曾经发生过两次根本性的变革，即由狩猎-采集社会向农业社会的转变以及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在这两次变革中，人类的观念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不仅体现为知识和技术的积累与进步，更重要的是，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形成了新的认识。概括而言，在生产力极为低下的狩猎-采集社会，人类族群内部成员相互之间是一种相对平等的关系，占有的食物和资源超出个人和家庭维持生存所必需的水平，经常被认为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在向农业社会转型的过程中，由于农业生产周期更长并且需要进行必要的投资，比如修整土地、建立围栏，私有产权的概念开始形成，以便为投入劳动和资源的个人提供一定的激励。另一方面，随着超出生存水平的财富的增加，族群成员之间开始形成各种形式的等级制度，并以此来分配资源和财富。由此，人与人之间相对平等的关系转变为相对不平等的关系，于是人类构想出各种观念，以将这种不平等的关系正当化，这也可以被视为人类为控制暴力而进行的尝试。在《人类简史》的作者尤瓦尔·赫拉利看来，宗教神话、天赋权力、血统高贵和礼乐制度都源自人类“虚构的”观念，但正是这些观念为维护人类不平等的关系提供了有力的辩护，奠定了一万年以来人类社会的秩序和合作的基础。

　　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则与人类观念的另外一次重大变革紧密相关。人类不平等的关系意味着压迫，也就必然会带来反抗。在等级制度之下，始终都潜藏着渴求平等的暗流。但是，在构想出一种人人平等的理想社会并使这种观念深入人心之前，一次次追求平等的行动只不过是新的统治者代替了旧的统治者，或者新的等级制度代替了旧的等级制度，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关系本质上并没有改变。但是，从近代以来，这种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思想家们从历史文献和宗教观念中汲取资源，有力地论证了人人平等是一种更自然的社会状态。数百年来，各种特权和等级制度逐渐被限制、削弱和废除，个人摆脱了种种束缚，权利得到了更好的保障，从科学革命到工业革命，人类取得了空前的进步。

　　这种平等观念的普及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并且这一过程至今仍未完全完成。由于外貌、种族、语言、宗教、文化、性别以及发展水平存在明显的差异，人类通常难以将与自己存在明显差异的个人和族群视为同类，人类社会所遭遇的一些最惨痛的经历往往与此有关。按照诺奖得主阿玛蒂亚·森的研究，虚构的身份差异是人类暴力相向的根源。直到较为晚近的时候，人类学的证据才证实，无论技术水平或社会成熟程度的差异有多大，各种族群的心智并无明显差别。查尔斯·达尔文认为，“野蛮人和文明人的差别比野生动物和家养动物之间的差别还要大”这一观点是错误的。正如《枪炮、病菌与钢铁》的作者贾雷德·戴蒙德所言，新几内亚的天才和纽约一样多。

　　费尔南多-阿梅斯托在本书中还提出了一些富于启发性的观点。他认为错误的观念会产生未预期到的结果，而这种结果也有可能产生有益的影响，这在某种意义上也呼应了凯恩斯的观点。比如，哥伦布由于错误地估算了地球的直径，相信大西洋的宽度要远比人们预想的狭窄，从而坚信向西探索一条通往东方的道路是可行的。于是，这一错误的观念导致了新大陆的发现。因此，对于貌似错误的观念，我们应当多一份宽容，毕竟一次次观念的创新本质上都属于“异端”。我们应当理解人类知识和能力的局限性，对未知的世界保持谦卑，尊重对未知领域的探索，理性地看待不同观念和思想的冲突和碰撞。一个观念和思想更为多元的社会，也会具有更强的韧性。詹姆斯·麦迪逊认为在一个多元的社会中，应当以野心来对抗野心，以利益来对抗利益，同样的道理，也应当以思想来对抗思想，从而使人们能够构想一个更理想、更美好的社会。

　　费尔南多-阿梅斯托将人类的观念和思想视为一个整体来考察，这种视角使其充分认识到任何一种重要的观念本质上都是各种文化和文明相互交流的成果。比如，中国古代哲人的思想曾启发了包括伏尔泰在内的启蒙思想家。伊斯兰世界保留了非常完整的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献，在被西方重新翻译和复原之后，为文艺复兴提供了重要的支持。观念和思想的开放、交流与融合是社会进步的必要条件。

　　也许法国哲学家帕斯卡的一句名言最能概括本书的主旨，即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有思想的苇草。如果每个人都努力做一根有思想的苇草，那么人们不仅能够构想出更理想的社会，也有望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