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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俞剑华到20世纪中国美术史学之转型 中国的史学,是有深厚传统的。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已明确提出,治史的要旨在于“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更高的目标则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汉书》卷六二)。近代章学诚认为,学术贵在“ 能得其所以然,因而上阐古人精微,下启后津之逮”(《章学诚·遗书》卷二九)。能阐精发微,给人启迪,必然要立足史料和史实,也一定要进而探索现象背后的本质和演进规律。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论顾炎武“所以能当一代开派宗师之名者”,“在其能建设研究之方法而已。约举有三:一曰贵创;二曰博证;三曰致用 ”。所谓“博证”,是“论一事必举证,尤不以孤证自足,必取之甚博,证备然后自表其所信”。
进入20世纪以后,随着“德”、“赛”先生的引进,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强大波澜,西方文化、史学、哲学、社会科学、艺术等对中国的人文和科学领域产生了强大影响。对中国的史学而言,不能不提到外来的新史学的影响。新史学体现了科学方法在历史考证方面运用的趋势,例如二重证据法、比较研究法、归纳研究法、历史统计法、历史演进考辨法,史书编撰法等手段都被直接引进,成了推动史学发展的强大动力。
而新文化、新史学的兴起,也使那一时代的中国美术史学者普遍认识到,美术史学是需要拓展和推进的。中国古代的绘画史学著作,如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宋代郭若虚《图画见闻志》都具有体系完备内容丰富的特点。但明清以来,美术史研究却有“史料的价值增多,史学的意义减少”(薛永年语)的趋向,不少美术史著作几乎等同于画家生平履历与作品著录。这样,撰写系统的、有见解而非破碎支离的美术史著作,就成了20世纪中国学者不能回避的课题。美术史学需要转型,要有现代的观念和方法,要能系统地阐述艺术进程及演进之规律。“通古今之变”在20世纪要有新的诠释,以便读者能依此洞悉美术前行的方向。转型的重要特征之一,是有“经世致用”意义的美术通史写作蔚然勃兴。
20世纪现代形态的中国美术史或绘画史,早期的有英人波西尔《中国美术》(戴岳译、蔡元培校,1923年商务印书馆版)及“隔壁老二”(傅抱石语)日本的学者。中村不折《中国绘画史》、大村西崖《中国美术史》先后在中国翻译出版,他们的研究法和著述模式都成了中国本土美术史家的范本。先行者陈师曾《中国绘画史》及潘天寿《中国绘画史》,也正如余绍宋所指出:“审其内容,实译自日本人中村不折、小鹿青云之《支那绘画史》,增补之处极少,其章节亦大体相同,题为编篡,不若题作译述之为愈也。”(《书画书录解题》卷一,三十三)不过,其后黄宾虹、滕固、郑昶、傅抱石、秦仲文、俞剑华等人推出的著作,面目已大有改观。他们早己不是“拿来主义”,既不套用“日本模式”叙事,也不照搬西方人“生物演进”或“外来影响模式”述史。其所作尝试和探索,为后来中国美术史学的推进提供了进一步的经验。以黄宾虹而论,他的“以字证印”、“以印证经”、“以印考史”便与新史学的二重证据法如出一辙。《古鈢用于陶器之文字》、《陶玺合证》甚至采用比较研究法写作。把金石、写碑之法融于绘事,以质朴厚重力克轻浮柔弱,这精神又与康有为、包世臣的金石一派相契合。
这一时期富于识见的史学家有黄宾虹、郑昶、傅抱石、俞剑华、潘天寿等人,而各家的述史方式及著述重点又有不同。
新中国成立前,俞剑华已出版《中国绘画史》、《最新图案法》《立体图案法》和《书法指南》等著作。上述陈师曾《中国绘画史》有两个版本,较早的便是由他的弟子俞剑华记录,1925年由山东济南翰墨缘美术院印行(1934年天津百城书局的版本,则由他另一学生苏吉亨记录)。俞剑华在美术史学上不仅续薪传火,而且能发扬光大,作出一连串非同凡响的贡献。新中国建立后,他出版的著作有《中国画论类编》、《中国壁画》、《中国山水画的南北宗论》、《顾恺之研究资料》,画家丛书《王绂》《石涛画语录注解》、《宣和画谱注解》、《历代名画记注解》、《图画见闻志注解》以及煌煌巨著《中国美术家人名大辞典》等。其《石涛画语录注解》,经句读、正误、考订、诠释、语译等,生僻、难解的原文得以被更多人理解。其后被译成日文、英文出版,在世界上产生了重要影响。近年,江苏美术出版社将俞剑华所注释画论著作重作编排,以“俞剑华中国画史论研究丛书”推出,让人们更集中地看到他翔实考证、校正衍误、句读诠释等一连串卓有成效的工作。
在大量的文献资料和案头工作之外,俞剑华先生曾实地考察陕西、甘肃、山西、河北、河南、山东、辽宁、江苏、浙江、北京、天津、上海等地美术文物和遗址,撰写出《鲁豫晋美术文物考察记》、《河南石窟考察报告》、《吴越文物考察记》、《历代名画观摩记》等著作。据粗略统计,从新中国建立以来,俞剑华所出版美术史论著述近千万字,真正是著作等身。而据南京艺术学院的朋友告知,即将出版的俞剑华未刊遗稿,仍有几百万字之多。
俞剑华先生的卓荦成果无出其右。他是20世纪中国美术史学之现代转型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而作为新中国第一代最有成就美术史论家,我以为,他的贡献主要在于资料的收集、史论的解读、概念的阐发、方法的确立以及体系的建构等五大方面。由于这样的缘故,俞剑华先生的贡献和承先启后意义,在他逝世30年之后获得了进一步彰显和更广泛认知。
2009年1月30日深夜于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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