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云梦

宋伟

故乡是云梦
作者：蜀汉忠臣

      我的故乡在江汉平原上的小城云梦，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村落。和附近其他村子不同的是从我记事起她的前面就立着一个水塔，以至于人们都把她称做水塔塆。
      应该说，我是一个游子。从小生在故乡低矮的瓦屋里，刚上小学就离开故乡，跟着从军的父亲到处游历。长大到读高中了，才从外地回来，却也没有在故乡那个县城落脚，而是来到旁边的这个地区中心城市里安家落户。
      也许是游子恋故乡的缘故吧。越是在外面的时间长，心里就越是惦记着自己人生的起点——故乡。


      儿时的故乡已斑斑驳驳、影影绰绰，连不成一串完整的记忆，只剩下一个个单独散乱的露珠在记忆里闪烁跳动。
      钻进菜园里，躲在枝叶下，番茄、烧瓜、黄瓜，香瓜，逮到什么就摘什么，不到吃饱或被人发现，决不停下……
      找到一本小人书，呼朋喊伴来到村后的打谷场，一起爬上高高堆起的棉花秸秆垛子，边逗闹边翻看……
      骑着爸爸从北京买来的小童车（这在当时极为稀罕，因而车后总是跟着一群小孩），假装卖冰棒的满村吆喝：“卖冰棒呐，卖冰棒呐”……
      光着脚丫子，顶着毒日头，端着大水瓢，给在村外田里辛苦劳作的妈妈送水喝，送到妈妈身边，水也只剩个底儿了，妈妈戴着草帽，手里拿着镰刀，一头的汗珠子，一脸的笑意……
      在村办小学里，按照老师的要求三下五除二把所有的办公桌有几条腿数得一清二楚，然后看着妈妈交上五毛钱，我就从一个顽童变成了学生。而同来的小堂妹因为怎么也数不清楚只好在我洋洋自得的目光中泱泱而去……
      跟着两个堂哥，拿着小蝌蟆凳，到别村去看电影。看《祖国新貌》，看《侯宝林相声》，看《沙家浜》和《渡江侦察记》。散场后，天已大黑。夹在两个堂哥中间，沿着窄窄的田埂，胳膊夹着小凳，在真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里穿行。到处都没有电，没有灯，不知道走向哪里，只是默默地跟着走。走着走着，前面就有了一簇黑乎乎的影子，村子到了……
      进了村，照例是满村黢黑。先到了伯伯家，堂哥们还要把我送回村子另一头的我家。有时他们也累了，就叫我自己回家。从伯伯家到我家，要穿过大半个村子的黑夜，我通常是按捺着心里的忐忑一路飞奔过去，到门口就好了，我知道，妈妈肯定就在门口等着我……

      
      离开故乡，是在一个清清冷冷的凌晨。整个村子都还在酣睡之中。记得是大伯拖着一个板车，我和弟弟坐在上面，身旁放着简单的行李，妈妈跟在后面。四外依旧没有灯光，深蓝如水的夜色里漂动着秋冬时节常有的雾霭，故乡村庄的黑影在板车轮子滚动的声响里慢慢地越来越浅，越来越远……
        离开故乡后，我们一家在外辗转生活。中间也曾回去过一次。那是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回去自然要走走亲戚。到舅舅家去时，我一个人兴冲冲地骑车跑在前面。轻车熟路就来到了舅舅家。进了院子，正好看见舅妈，我高兴得大声喊叫：“伯妈！”孰料她抬起头注视了半晌，很奇怪地问我：“哪里来的伢儿，跑到这里乱叫？”
      更令我难堪的是，走在故乡的土地上，我常常被视为外乡客人。其祸首是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故乡的方言，在外地引以为荣的一口京味普通话在故乡居然成了令我惶惑的根源。有一次，在故乡县城里和人发生争执，一旁好心的老婆婆居然替我向人解说：“算了，莫欺负他，人家是外地人。”闻听此言，我几欲晕倒，转回头，不分好歹地吼道：“婆婆，我不是外地人，我是云梦人，隔蒲的！”
      惊诧抑郁之余，不能不有一丝惆怅，难道才离开几年，故乡就不认得我了？


      离开故乡，先后在首都北京和湖南衡阳上学。到处转学，到处插班，再没有在故乡的那种舒心和稳定。北京就不用说了，祖国首都，繁华富丽。就连衡阳也是名城古邑，王勃《滕王阁记》就曾描述“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更不要说有“五岳独秀”的南岳衡山了。曾经为了故乡和衡阳初中同学发生争执。同学们说从没听说过云梦这个名字，肯定是个什么都不出名的地方。我急了，但又拿不出反驳的证据，气愤同学欺负人的同时也暗暗怪故乡的偏僻简陋。
        高一下学期，学到一篇文言课文，内容是说墨子劝阻楚国攻打宋国。文中墨子说到“荆有云梦，犀兕麋鹿盈之。”啊？我的故乡在两千年前就已经如此闻名天下了？想起初中时和衡阳同学的争执，我不由兴奋起来。平生第一次对故乡的履历产生了兴趣。
        翻了好几本课外文史书籍，我居然诚惶诚恐起来，我的故乡云梦竟然是一个内涵极其丰富的文化古城。不要说衡阳比之不及，就连北京细说起来也不一定有她那么历史悠久。
        故乡云梦在古籍中最早见于记载的有《尚书·禹贡》：“云梦土作乂”；在《周礼》、《史记》、《吕氏春秋》、《淮南子》、《尔雅》、《水经》等古书上都明确有“云梦”的记载。司马相如的《子虚赋》说：“云梦者方八、九百里。”孟浩然也有诗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这些历史上所说的云梦虽然和今天我的故乡不尽完全一致，但不管怎么说都包含了我的故乡，更重要的是，云梦这个饱含历史光彩的地名直到今天仍然为我的故乡所继承了下来，有此足矣。更不要说还有“楚王城”遗址、睡虎地秦简这些至今犹存的历史证物了了。
      地灵还须人杰。在仔细探究故乡的过程中，我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战国贤相楚国令尹斗子文和孙叔傲，“二十四孝”之首、为父暖被的黄香，北洋六镇名将、辛亥革命先驱吴禄贞……这些闪光的名字过去在种种书籍里接触到时，只是抬头仰视，充满了敬意，几曾想到，原来他们竟是我的老乡，我的祖辈。
      惭愧呀惭愧，这么多年，竟然对故乡忽视到了孤陋寡闻的程度。

        我忽视了故乡，故乡却始终陪伴着我长大成人。上高中时，每当学习繁重，压力大心情烦，我总是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到城外，沿着通往故乡云梦的大道，一路看看郊外的绿意，闻闻田野的清香，然后就能够精神百倍地回到学校回到书本。三年下来，三集、伍洛、车古庙、女儿港……这些沿路的地名都被我记得滚瓜烂熟。我能够上大学，在今天这样的环境里工作生活，故乡田野的风光功不可没。
      我应该感激故乡，故乡给了我人生的起点，还赐予了我幸福的家庭。大学毕业后，我毫无悬念地回到故乡附近的这个中心城市里工作、生活。在这里，我找到了生命的另一半，几年交往下来，我们惊奇地发现，我们居然都是云梦人。故乡真是待我厚矣。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诗经》里的这几个短句特别契合我思念故乡的心情，也许，这也正是这些优美的诗句千百年来经久流传的原因吧。

      故乡是云梦，故乡杨柳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