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世襄先生二三事 |
|
■王风
与王世襄先生有过交往的人大概可以用车载斗量来形容,他喜欢的东西多,涉及的类别广,大小朋友遍及三教九流。十五年间,我去拜访他大概也有几十次,不过稍微有点特殊的是,他所感兴趣的那些器物和小生命我一项都没有研究过。他的书我是读的,但聊起天来所提一些看法想必甚是幼稚,只引得他讲讲故事。
第一次见面是陪一位朋友采访,打算顺便请教一个问题,我从南方带到北京的古琴水土不服,裂了,想问问他该怎么办。到他家没多久又来了一位客人,找袁荃猷先生,于是分成两拨儿谈话。其间他和我那位朋友出门复印材料,我见袁先生正和那位访客谈论古琴,凑过去听。就他们谈话,可以猜出来人大概是音乐研究所的,带了一张古琴照片,请教如何写说明。我听着袁先生说“九霄环佩”如何如何,“大圣遗音”如何如何,这张又如何如何,才明白其中大有奥妙。一会儿王先生回屋,快步从袁先生背后经过,并未停脚,远远扫了一眼,说了声:“明琴!”
有关琴裂的问题他介绍我去请教郑珉中先生,过了几年又因他们夫妇的极力劝说,让我得以有幸向郑先生学琴。原先以为王先生会弹琴,后来才知道他试过而没有成功,谈到这事,他总是颇为夸张地显示自己不行:“这我实在弄不了,五音不全。”其实他从小就认识管平湖先生,管先生在父亲去世后随王先生舅父金北楼学画,而金北楼又曾随管先生父亲学过画,王先生告诉我他母亲是以“小师弟”称呼管先生的。王先生和袁先生结婚后,安排太太拜师管先生,大概有弥补遗憾的成分在。随后他拉着郑先生转遍九城,选买古琴,供夫人习琴之用,因此而增加了这一项收藏。
后来因为生活颠沛,袁先生停琴了。或许他们对我随郑先生学琴抱有一些期待吧,一直很高兴接受我的打扰。琴慢慢学了一些,有机缘见到不少旧琴,很感兴趣,也有一些皮毛的感觉。不过在王先生那儿很少聊跟古琴有关的话题,大概他是觉得郑先生在这方面用力更深。所以讲到的都是些故事,比如谈及他在音研所时没事就钻到管先生屋里听琴,自嘲“那场面就是对牛弹琴”。但事实上他有着非凡的鉴赏力,偶尔只言片语让我受益无穷。有一度他们想听古琴录音,让我帮着置办设备,试机器的时候放的是管先生《胡笳十八拍》,他随口议论:“弹得真好,就像说话一样。”这句话对我简直就是醍醐灌顶,一向觉得现在古琴弹奏与老一辈不一样,如何不同却难道所以。听他这一说,茅塞顿开,古琴谱不分节拍,却有句读,这不就跟古代文章一样吗?听了我的发挥,袁先生笑着说:“可不是嘛。”
就我的理解,王先生不管玩也好,收藏也好,研究也好,对于器物,对于小生命,背后有一个一致的东西,那就是他的审美感觉。他喜欢观赏鸽、鸣虫、大鹰、獾狗,但对于老北京常玩的百灵就兴趣不大,甚至他母亲金章女士擅画的金鱼,他也了无心得。这完全是趣味使然,而这种趣味也延伸到他并不直接研究的领域,聊到诗文曲艺等等,他照样有他自己的出色判断。况且无意为文,却写着那么一手漂亮的文章。
搬家后的王先生显出老态,最直接的影响是不下厨了。有时留饭,就到周围小馆子,每次都当仁不让地点菜,并不征求意见,然后详细交待厨师该如何做。有一回郑先生也在,去一家饭馆,进门就见一位当代书画名家题写的店名,他驻足凝视片刻,评价道:“他就是哆嗦。”大家忍俊不禁。那次聚餐有道鱼做得不好,他孩子气地觉得没面子,把厨师叫来好一顿指点。后来与他同乘出租车,车上无线电播着相声,一会儿他就忍不住了,让司机关掉:“这哪是相声,这是胳肢人”。
袁先生去世后,他已经无力再做较大规模的工作。我去得稍多些,陪他聊天,其间有两年在日本,时不时打电话问安,每次他都天气饮食问一圈,似乎对我一人在外颇不放心。回国后去看他,时值盛夏,他如此高龄自然不适合开空调,屋里温度不低,一见面他就建议,“咱们一块儿光膀子好不好”,第一次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只好推说不觉得热,他就也穿着衣服。下次去他又提议,我遵命了,坦胸挥扇大聊其天。聊天的话题很广,其实王先生很关心时事,也许他觉得我的专业多少关联,所以内政外交,我也随口说说,天南地北遛弯儿。但每次他都会涉及的话题只有两个,一是观赏鸽,一是“三反”。他觉得他关心的那些器物和小生命,大多都过了危险期,“大概不会绝了”,惟有观赏鸽,感到依然很危险。所以他说,其他不管了,只写些小文章为观赏鸽呼吁,不过所得到的效果并不让他满意。
至于“三反”,则他始终不能释怀。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历次政治运动,王先生全没逃过去,“三反”被关了近一年,右派帽子也是高高戴着,“文革”更是被抄家下干校样样不落。但谈起反右,他记起来的是跑到西山捉蝈蝈。“文革”则大柜当床,干校也有大摆鳜鱼宴的愉快经历,那些给他的灾难他未必看得很重。而惟有“三反”,在他是锥心之痛。我能理解他的感受,说他落后,说他右派,说他反动,哪怕说他反革命,他并不特别往心里去。而“三反”查的是贪污或者盗窃,虽然最后没有任何证据,但也没有正式结论,不明不白放出来后故宫又让他自谋职业,好像坐实了似的。这涉及的是清白问题,在王先生那儿,实际上触犯了他人格的底线,是无以复加的侮辱,对他而言比那些政治帽子不知严重多少倍。我自然无能为力,只是安慰他,“你这辈子清清楚楚,著作俱在,知道你的人,读你书的人,没有一个会相信,咱们用不着谁来下结论,也没人有这资格”。他点头称是,但也许真的衰老了,下次见面还会谈及,就是无法放下。最后一次见他,他分析说当年故宫只把他和朱家溍先生赶走,可能因为他们俩被认为是马衡院长的左膀右臂,而马院长当时已经受排挤了。我真希望他就以此作为最终结论,不过也许入住医院辗转病榻之际他还是不能忘怀这件事吧。每念及此不免难过,这样一个人,总希望国家好,希望别人好,一辈子清白做人,努力做事,尽全力护持文化,延续命脉。现在他走了,这件事终于不再纠缠他了,但实在的,历史欠他一个公道,国家也欠他一个说法。
时年八十岁的王世襄先生,本文作者摄于1994年秋冬之交。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