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教材与教学内容 王荣生
一、讨论的前提
语文教材,有“读本”、“学本”、“课本”三种类型;本文仅涉及“课本”,即在课堂里使用的语文教材。讨论语文教材与教学内容,先得辨清以下四个概念:
(1)语文课程目标;
(2)语文课程内容;
(3)语文教材内容;
(4)语文教学内容。 “语文课程目标”是语文课程标准层面的概念,它主要面对“是什么”的问题——为了适应现代社会和学生个体的发展,国家期望学生具备的语文素养“是什么”。语文课程目标大致包括人文素养和语文能力这两个方面。理想的情况,目标应该得到明晰的表述,以使大家对目标的内涵有一致的理解。
“语文课程内容”是语文课程具体形态层面的概念,它主要面对“教什么”的问题——为了有效地达成语文课程标准所设定的语文素养目标,语文课程研制者建议“一般应该教什么”。语文课程内容,从大的方面看,一是构成人文素养确切所指的文学文化经典作品(定篇)及其对它们的阐释,二是包括事实、概念、原理、技能、策略、态度在内的语文知识。
“语文教材内容”,是语文教材具体形态层面的概念,它主要面对“用什么去教”的问题——为了使较为广大的学生较好地掌握既定的课程内容,语文教材编制者提供“通常可以用什么去教”的建议。理想的情况,语文教材内容应该做到“课程内容教材化”、“教材内容教学化”:一方面,课程内容要通过种种资源的运用使之具体地显现;另一方面,教材要形成可操作的教学设计,使学生在师生、生生的互动中走进经典的世界、建构语文能力。
“语文教学内容”,是语文教学层面的概念,它同时面对两个问题:
第一,针对具体情境中的这一班学生乃至这一组、这一个学生,为使他们或他(她)更有效地达成既定的课程目标,“实际上需要教什么”?
第二,为使具体情境中的这一班学生乃至这一组、这一个学生能更好地掌握既定的课程内容,“实际上最好用什么去教”?语文教学内容既包括在教学中对现成教材内容的沿用,也包括教师对教材内容的“重构”——处理、加工、改编乃至增删、更换;既包括对课程内容的执行,也包括在课程实施中教师对课程内容创生。“教学内容是在教学过程中创造的”,它逻辑地蕴涵着教师参与课程研制、用教材教和教学为学生服务等理念。
我们将上述四个概念之间的关系,用下图表示:
语文课程内容
语文课程目标 语文教材内容
语文教学内容
二、语文课本名存实亡
我们的语文课程与教学,依然问题重重。就教材而言,问题莫过于语文课本的名存实亡。
先看“课程内容教材化”方面。课程内容教材化,实际上要求教材做好两件事情:
(1)要有课程内容,对“一般应该教什么”给出切实的回答;
(2)要对“通常可以用什么去教”有建设性的回答,使语文课程内容通过种种资源的运用得以具体地显现。我们现在的语文教学,基本上是单篇选文的教学;那么就单篇选文而言,语文教材所要回答的第一个问题便是:这篇选文“一般应该教什么”?
遗憾的是,我们的语文教材对此往往含混其事乃至似是而非,在“思考和练习”,现在改称“探究”、“讨论”之类的。比如《项链》,一部教材的《教师教学用书》要师生在课堂里做如下“问题讨论”:
在小说中,玛蒂尔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是一个爱慕虚荣、追求奢华生活可厌可悲的人物,还是一个在命运的作弄中坚守自己人格尊严可悲亦可敬的人物?对于这个人物,你是悲悯同情,亦或是赞美敬重?或者只是鄙夷她?
应该说,这道题体现了现代的阅读观念,也吸收了最新研究成果,具有相当高的水准。即便如此,这道题究竟想让教师“教什么”,还是颇费思量。事实上,这道题可能牵引出许许多多的“课程内容”(“课程内容”,从学生掌握的角度来表述,即“教学目标”)。随便列举一些:
(1) 得出该问题的答案——过去只允许一个“标准答案”,现在鼓励多种可能的答案。
(2) 学习人物形象的概括方法中的某一点,比如如何表述。
(3) 领会小说人物和主题的关系。
(4) 理解《项链》的主题。
(5) 感受小说主题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6) 了解《项链》的接受史。
(7) 体会阅读视野与小说阐释的关系。
(8) 感受(反思)阅读者所获得的情感体验与文本注视点的关联。
(9) 扩展对“人”、对“人生”的理解,即理解(反思)小说对读者的影响。
(10)学习文学作品的一种解读方法:系统、理性地分析阅读感受,自圆其说地阐发观点(评论)。
(11)体验小说阅读的一种方式:众人共同阅读,或者叫碰撞式阅读。
那么教材究竟想(意图)以哪一点作为这节课这道题的“课程内容”呢?对不起,这需要语文教师在备课时“揣摩”。以上列举的,相互之间或可关联或有贯通,那么在这节课的这道题关联哪些点、贯通哪些点呢?对不起,这又需要教师在备课时“揣摩”。说“揣摩”,是在打马虎眼;真实的情况,很可能教材编制者压根就没有把哪一点、关联哪些、贯通哪些作为问题来考虑过,因而背后也就没有什么东西可揣供摩——围绕这道题的这节课“教什么”,其实是要靠老师来“生产”的。
这等于把“语文课程内容”(一般应该教什么)的研制任务,摔给了教师。紧接着,“通常可以用什么去教”这一教材编制者的本该完成的工作,也转嫁给了教师。因为在“教什么”上不确定,“用什么去教”的设计便不会有合适的着落;而一旦教师“生产”出围绕这道题的“课程内容”,他势必要面对“用什么去教”的问题。
上面那道题,在配套使用的《学生学习用书》,教材编制者建议用一个演说活动和一个编剧活动去教(活动要点引用时用黑体表示):
1、在班级里举行一次“玛蒂尔德其人”大家谈。大家可以见仁见智,自由评说。每人先独立思考,然后主动站起来亮观点,找同伴,“拉帮结派”,再按观点分组,由主动亮观点者牵头,让同一观点的人坐在一起去,共同研讨,继续完善自己的观点,力求自圆其说。最后请每种观点的领头人上台演说,阐述本组的观点。
2、试着把《项链》改编成课本剧。可以选择一个片段,也可以改编整篇小说;甚至可以通过设想,续写一个关于小说结尾的片段。然后全班讨论一下,看谁改得最有新意。选择那个最有新意的剧本请老师帮着精加工一下,最后由同学分小组自导自演自看。评出最佳剧本、最佳导演、最佳演员、最佳台词、最佳道具。
假如某教师依照该教材编制者的“教学建议”,把这节课的“重点”设定为教“感受小说主题的复杂性和丰富性”,那么用不了几分钟他就可以断定,这两个活动显然不可取,除非对它们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
(1)演说活动的要点在“力求自圆其说”。意思是你说你的对,我说我的对,大家“拉帮结派”。其结果很可能不是学生对小说人物、小说主题“复杂性和丰富性”的感受,而是导致对小说人物的片面肢解和小说主题的分裂。活动集中在人物形象,尽管传统小说的主题是由人物形象来承载的,但这一点学生并不了解(有些老师也未必了解),因而对““玛蒂尔德其人”的“观点”纷争,在学生那里很可能演变成与小说主题脱节的事情。
(2)演剧活动的要点是“看谁改得最有新意”、“ 评出最佳剧本、最佳导演、最佳演员、最佳台词、最佳道具”,与“感受主题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的关联不大,在这里显然没有什么正面的用处。
这样,对这位要教“感受小说主题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的教师来说,他就被迫扮演教材编制者的角色。怎么才能使学生“感受小说主题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呢?是通过学生按不同主题设定来多次阅读呢?还是通过不同学生的感观碰撞来显示?还是提供各种评论文章先让学生陷入认知的冲突,再引导学生从自身的阅读感受中去弥合多个视角的不同观照?诸如此类,显然需要设计,需要去发现并组合各种资源。
上面的评述,实际上已涉及“教材内容教学化”这一面。“教学化”,意思是要形成可操作的教学设计。这实际上也要求教材做好两件事情:一是局部的,要勾勒出一个点的教学的主要步骤。比如上面那道题,假如教材决定教“感受小说主题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也决定用“学生按不同主题设定的多次阅读”来感受,那么教材的可能这样规划(如编成教材要填补教材内容并转化为面向学生的表述):
1、 提供一个现成的“观点”(材料),想办法(教材完成)引导学生认同,并按这一“观点”去读《项链》。
2、提供第二种现成的“观点”(材料),也想办法(教材完成)引导学生认同,让学生“痛感”第一次读“错”了,并按第二种“观点”再读《项链》。
3、 再提供第三种现成的“观点”,造成学生困惑,师生共同按第三种“观点”再读《项链》。
4、 讲解“小说人物与主题的关系”。如需要,讲解“小说主题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5、再提供其他可能的观点,或引发学生提出其他可能的观点,并尝试从这些“观点”来阅读文本,“体会小说主题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6、 延伸性讨论:
(1)我们过去读小说事实上是按什么“观点”在读的?(引导学生反思自己过去对小说“主题”的观念)
(2)在一次阅读中,我们是不是能感受到各种“观点”?(引导学生反思自己阅读的经验)
(3)各种“观点”,我们是否都要认可?(引导学生理解观点的多样性与小说主题的多元性之间的关系)。
7、 指导学生从“主题丰富性和复杂性”的视角,重读以前读过的小说。
“教学化”要做的第二件事情,是完成一个大单位的设计,也就是将一堂课几个点的教学连贯起来。比如某部教材在《我的叔叔于勒》这篇选文后编有以下四个题:
1、熟读课文。用第一人称讲述菲利普夫妇在意外遇到于勒时各自的言行神态,探讨他们对于勒的态度发生变化的主要原因是什么,你对菲利普夫妇的做法有什么评价。
2、试根据下面的提示,从多种角度,梳理一下课文的情节结构。(提示略)
3、和同学讨论一下,保留或删去原文中有的一个开头和一个结尾(材料略),表达效果有什么不同?
4、 想象一下,菲利普夫妇在船上发现一位百万富翁像于勒,他们会怎样?试写二百字左右的短文。
这四道题同样存在“课程内容教材化”方面的问题,这里姑且不论。假如这四道题在“教什么”上是确定的,也补充了“用什么去教”,对“教学化”也分别进行了方案设计,那么在预设的课时里,如何连贯这四个点的教学,教材也需要体现出通盘的规划,而不能像现在这样全靠教师去“创设”。
“课程内容教材化”要由教师“生产”,“教材内容教学化”要靠教师“创设”;我们的语文教材,乃是“选文的集锦”。名副其实的语文课本,尚需努力建设。
三、 语文教学内容的生产和学理审议
“选文集锦”,意味着本来是教学专家的语文教师,现在被要求同时还要充任语文课程专家和语文教材专家。这造成了语文教学内容的种种复杂情况,也给语文教师带来了莫大的负担。
语文教师服务于具体情境中的具体学生,所关注的本来应该是学生在现场的学习情况,并提供切实的指导和帮助。所谓“备课”,按道理讲,主要是“备学生”。当然,语文教师要参与课程,要大张旗鼓地动用教材的选用权,他也有“备教材”的任务,在必要时对课程内容也要有所创生。在理想的情况,“备学生”和“备教材”是统一的,正是在“备学生”的过程中完成了“备教材”——教师根据学生的具体情况,将课程专家提供的“一般应该教什么”转化为“实际上需要教什么”,将教材专家建议的“通常可以用什么去教”转化为“实际上最好用什么去教”。关注与学生实际的契合,这是“语文教学内容”的本来含义。
但是,“选文集锦”式的教材,使“备”教材很大程度上变成了“编”教材、“参与”课程很大程度上变成了“研制”课程。这样,语文教师的备课重心,就被迫从“备学生”扭转到“备教材”乃至“备选文”;语文教学内容,从“实际上需要教什么”、“实际上最好怎么教”的关注,就被迫退回到“一般应该教什么”、“通常可以用什么去教”的“生产”。
只要看一看普通语文教师是如何备课的,就会知道上面所说的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语文教师备课的主要精力花在:
(1)按教参所提供的结论去“理解”选文;
(2)“揣摩”教材编撰者的“意图”(即“思考和练习”题);
(3)“想出”具体的“教学内容”。也就是说,精力主要花在“教什么”的内容“生产”上。而这里的所谓“教学内容”,很少是针对具体情境中的这一班学生乃至这一组、这一个学生。我们的语文教师在备课时所面对的问题,尚不是(1)为使具体情境中的这一班学生乃至这一组、这一个学生能更有效地达成既定的课程目标,“实际上需要教什么”?(2)为使具体情境中的这一班学生乃至这一组、这一个学生能更好地掌握既定的内容,“实际上最好用什么去教”?而是(1)“一般应该教什么”?(2)“通常可以用什么去教”?
光顾着“备教材”这一头,语文教师就要应付不暇,因为“备课”所做的工作,类似于编制语文教材、研制课程内容。语文教学内容与学生实际的契合,在语文课本名存实亡的情况下,在专业化建设才刚刚起步的现在,对广大教师来说,是一个近乎奢侈的要求。
一方面,语文教师对因别人玩忽职守而造成自己被迫地越俎代庖,理应表示出正当的愤慨。另一方面,既然已经越俎代庖、既然现在不能不越俎代庖,那么对自己持以“庖”的要求,虽然近乎残忍但也不是不在情理之中的事情。也就是说,语文教师在备课中所“生产”的“一般应该教什么”、“通常可以用什么去教”,需要有自觉和反思。
“教”的是“什么”?“教”的那个“什么”正确吗?“用什么去教”的?“用”那个“什么去教”对路吗?大量的事实表明,语文教师所生产的“教学内容”,在“教什么”正确性和“用什么去教”的对路这两方面,都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同样大量的事实证明,许多语文教师对教学内容上存在的种种严重问题,缺乏反思;有的甚至对“教什么”的正确与否、对“用什么去教”的对路与否,缺乏自觉。这种状况亟需改变。
笔者以为,在语文课本名存实亡的情况下,语文教学研究的导向,应该促使教师对所生产的教学内容正确与否、对路与否进行学理的审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