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体验”与灵魂了悟──曾明了小说论 作者: 郝雨(著名评论家、上海大学新闻系教授) 在新时期以来的文坛上,曾明了的小说创作可说是一个极其特别的现象。说其“特别”,首先是因为从许多最表面的和最基本的艺术观照点来看,曾明了的创作似乎并无那种让人可以一目了然的独家特色和独具的风格。如在题材上,她写知青生活却不是纯粹的知青作家;她写都市社会却也很难称其为地道的都市作家;她写了不少西部题材而她又同样写了许多川地生活;因而也就无法把她归入任何题材类型或特色的作家。而且,自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后的十余年来,曾明了也从未加盟过任何“领导潮流”的“派”、“代”、“群”;也不肆炒作,也不肆张扬;她似乎完全游离于文学的每一个最最热闹的主潮之外。这位作家不仅没有相对固定的题材领域和范围,而且在叙述风格和话语方式上也很不统一,有时采用最现代最先锋的叙述话语和艺术结构,有时又会进入最正统最规范的现实主义创作范畴。她的作品在创作方法上有心理分析的,如《生死界》、《裸血的太阳》;有象征主义的,如《轮》;也有超感觉的,如《最后一朵玫瑰》、《遗忘的日子》等;当然更多的还是至今尚无法准确归类的只能算是探索性的艺术体式。也正因为这种不固定和不统一,使作家不仅为新时期文坛提供了更加绚丽的艺术风景,而且也在实践上进一步表明了同一作家在创作方法上的多元探索的可能性,表明了各种创作方法共存的艺术前景,尤其是作家的这种开放性的探索与尝试,本身就是对自己的一种丰富和充实,为此后的大幅度超越无疑做了最有效的铺垫和准备。当然,曾明了不属于那种表层特色和形式风格的作家,她的特色是内在的和深层的。如果要深入把握曾明了小说最根本的特色,我想只要对其全部作品做综合阅读,就很容易发现其中共同灌注着的一条意识主线,那就是,对人生的荒漠体验以及恐惧感和孤独感。这样的人生体验和艺术意味,当然主要体现在曾明了那些以遥远的西部广漠的戈壁滩为背景和生活取材的小说中,如《风暴眼》、《西部故事》、《遥远的落日》等,这些虽然都是以女性视角和女性体验为基调的,但看上去的确都很“西部”。这些作品在叙述风格上基本都是写实化的,或者说是最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其中也明显带有作者亲历的一些影子。但是,由于作家对于那段特殊历史环境下的西部生活体验得深切,尤其是在创作中把握得深切,所以作品中也就灌注了具有较大的人生普遍性和共同性的抽象意味,因而也就使这些小说在整体上带有了突出的象征性。对于这样的小说的阅读,我们能够读到的决不仅仅是其中的故事,而是很容易随着那种特殊的故事的叙述进人一种更深层的人生体验,并进而领略小说中所隐含着的多层性和多义性。从曾明了的“西部小说’冲我们首先能够读出来的象征意味大概就是人世间的旷野感。也许是当年那种特殊的经历在作家心灵中留下的印记实在太深刻了,一位尚未成熟的柔弱少女,突然间被从繁华的城市从温暖的家中一下子抛到那遥远的大漠、荒凉的戈壁滩,她只能以一个未成年女性唯有的柔弱的生命面对荒漠的空旷和浩大。因而这也就使她有机会极为深切地感受到了,一个人常常要被置于这样的完全孤寂无助的人生的旷野,甚至在她此后的人生经验中,这种人生的旷野感又不仅仅限于自然界的荒野大漠,即使是在喧闹的人群之中,每一个体在心灵上也常常如在荒漠。这样的感受和体验在她的一些都市题材的小说中也多有表露,如《宽容生活》、《猫事》等篇。而在她的“‘西部小说”中,这种人生的旷野感,常被作为故事的基本背景和氛围加以特别地渲染: “天太高远了,戈壁滩太寂寞太辽阔了,我太渺小了。我作了很大的努力也无法将自己从那样一种充满死亡的气氛中超越出来。”(《西部故事》);“不知为什么,纤一突然感到苍凉,她觉得这戈壁太大太深不可测了,人置身其中显得太渺小太卑微了……”《遥远的落日》这些小说往往一开始就极写戈壁大漠的空旷和蛮荒,并极写个体自身的渺小与无奈之感,强烈的对比和反差就把人带人一种无限的旷野境地,从而进人一种普遍意义上的人生的旷野体验。曾明了小说中对恐惧心理的产生根源也有较深刻的追究。而其最终根源,可以归结为一点,那就是人在世间的孤独。《遥远的落日》对于这样的意味也许表现得比较单纯,但也仍然很明确。纤一面对沼泽的吞噬是有大恐惧的。而从深层上看,她所更为恐惧的并不是沼泽的吞噬本身,而是被吞没时的无人相救,甚至被吞没后也无人知晓。纤一在即将被沉没时想的最多的是什么?“纤一想,她就此一沉到底,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人们只在若干天之后突然发现她的失踪,并且对她的失踪罗列出种种猜测。”“纤_这才清醒地体会到人与自然,生与死之间微妙的关系。她深切地体会到人在面临死亡时却不敢大声叫唤的那种憋闷和悲愤。她也知道她身处的地方远离着村庄和人,没有人能听到她绝命的哀号,她的呼救就如同一只昆虫的鸣叫,于这浩大无情的空间微不足道。”的确,人在面临灭顶之灾时的孤立无援,甚至不可能有人知晓,这才是更让人感到无比恐惧的。如果说《遥远的落日》主要表现的还只是人在大自然中的孤独无助,那么,《西部故事)}则更进一步表现了人在人类社会中所同样遭受的更为凄凉的孤独。“我”莫名其妙地被逐出城市和家庭,被抛到遥远荒凉的戈壁滩,这本身就有一种被社会所遗弃的感觉,而“我”又被安排在只有一户邻居的更为凄凉的一片荒滩,因而也就更让人感到孤苦无依,而且,即使是这独家邻居的一点点温情和人间交流,也要被时时中断,使“我”常常在严寒的冬天独守大漠荒滩。那无限的孤独可想而知。然而,独守大漠的少女又不仅仅要随时防范自然界的野兽的骚扰,更可怕的还是那些披着人皮的“社会狼”的侵害。庞然大物的野兽们很容易便被“我”的枪声赶跑,而“社会浪”却在被枪击中后又连续进行更加残忍的种种抱复,甚至殃及“我”的邻居:“我和土墩所受的皮肉苦和为此流出的鲜血比我知青屋门前流的那滩血要多出几十倍来,光土墩的额角上被打破的那个洞,就流了不少的血,土墩说像小孩子尿尿一样地流……其实这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和土墩被抓走之后的那天夜里,朵孕流产了,流出来一个挺大的胎儿,死死的……”尤其是当“我”得知自己唯一信赖的邻居土墩也曾对“我 ”有过伤害的行为之后,“我”更感到了在这个社会上已完全别无所有,唯一相伴的只有孤独,于是“我当时只觉得头上的血猛地往下一沉,脑子里轰地晕了下,人立刻有倒置的感觉”…·”无限的孤独终于使“我”彻底崩溃了,“我”对这种孤独的恐惧甚至远远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并进而以为只有死亡才能最终摆脱孤独与恐惧,因而她才断然选择自杀。所以,人世间的旷野感,人在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中的孤独感、恐惧感,在曾明了的小说中浑然一体,构成其作品的基本的或重要的美学内涵。 把曾明了的长篇小说《错位》列人“消闲系列丛书”(群众出版社),实在应该说是一种编辑技术的“错位”。对《错位》的阅读,实在让人“消闲”不起来,而是对时感到人生的沉重。这种编辑上的错位当然主要是出于市场运作的考虑,然而,当今世界又有哪一种存在不是“错位 ”的呢?这其实也正符合《错位》所揭示的主题。这样的操作也许恰恰是一种有意的“错位”,从而更给人增加一种现实的错位感。《错位》在艺术构造上几无特别之处可言,其情节编织及语言表述都属于最传统的和最大众化、民族化的。这也许正是被列为“消闲系列丛书”的根本原因。本书的叙述风格大不同于作家以往的任何一部作品。故事性很强,语言很平白流畅,很有可读性,很好看。但是,作家以其独有的对于生活的深切体验、深刻理解以及深度把握,又绝没有把其中的人生故事讲述得那么肤浅和平庸,只是供人做茶余饭后的“消闲”阅读,以填补那些无聊的时间。《错位》完全是在一个最常规的写作范式中包装和传达了一种最现代意义上的哲理化命题。我特别希望世人千万不要被这种“消闲”的归类而埋没或忽略了这么一部严肃而深刻的好小说。“错位”作为本书的标题,它已不仅仅是一个偏于抽象化的艺术意象,而是应该被看成一个完整的哲学概念。它以对人生世界的高度哲理化的概括,统领着小说的全部情节,并成为小说的一个哲学意义上的理性主题。如果说,对于人的生存的错位感已算不上什么独特的新鲜的人生体验,或者说,对于人生的现实存在的普遍错位现象的艺术表现与哲学揭示也已算不上什么开创性的意义阐释,然而,对于人的灵魂的错位与病态的深人剖析以及艺术化展示,就应该算是略高一筹了。长篇小说《错位》也许正是在这样的层面上为人们提出了新的思想警示。在小说中,人生的一切似乎都处于错位状态。从主人公成功的姓名到其人生位置以及事业发展,很多年i成功曾经对自己拥有的这个名字产生,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好象父母将他一生下来就给他念上一套紧箍咒──成功,后来才知道这个名字的真正含义并非如此,这可说是一种最细小的错位;在人生位置上,从城市下到农村,又回城工作,似乎也在不断错位;而且在事业上也同样是身不由己,成功的前任经理欠款几百万元,却要由成功来承担;尤其在爱情和家庭生活上,更是屡次被各种因素造成严重错位,他与鹅姑、云莲、哑巴女人、肖婉君以及妻子东方红有着错综复杂的感情或性的关系、但哪一种关系都不是合理与正常的,尤其是荒唐的“借种”事件,更给成功带来永远摆脱不掉的身心错位。小说巧妙展示的各种人生错位,确实可使读者进人一种普遍的人生错位体验。当然,对这种错位人生的荒诞绘制如果还算较表层的艺术展示的话,《错位))l中更独到与深刻之处应该说就是对人的灵魂错位的无情剖析了。东方红的心灵空洞,汪洋的精神变态,杨占的损人利己,尤其是那位“老革命”的阴暗心理,最终逼死人命……一个个丑恶扭曲的灵魂,被作家赤裸裸地公之于众。最能充分地表现人类灵魂严重错位的是小说中一位具有神秘色彩的人物气功师所说的一段话:“难道你没感觉到,我们人类挤走了动物,我们B己不是也被相互挤得无处可逃吗?肉体挤肉体,心灵挤心灵,挤得人神经迷乱理智丧失,寻找不到一个诉说心中凄凉的家园和精神归宿,人人仿佛都变成了丧家之大,惶惶不可终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