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两篇“另文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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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的两篇“另类作文”

文／刘加民

鲁迅先生是现代中国的文体大家，比如短篇小说、杂文和散文诗，就是在他手上成熟、完善并确立起相对稳定的写作规范的。但是有时候，鲁迅也会玩一玩“另类”，忽然间把几篇“不伦不类”的文章摆在读者面前，叫人赞叹不已。

一九二五年一月间，《京报副刊》刊出启事，征求“青年爱读书”和“青年必读书”各十部的书目。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京报副刊》发表了鲁迅的对后一项所作的答复,是一篇“表格体”的议论文。全文如下：

青年必读书

——应《京报副刊》的征求

鲁 迅

青年必 读书	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
附 注	但我要趁这机会，略说自己的经验，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二月十日）

这篇短文形式上非常另类，观点也颇为“偏激”。但是透过这另类的外形，我们不难看出它的规范议论文的“本质”。“在青年必读书”一栏，鲁迅直接作了否定的回答，“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这正是他的论点；在“附注”一栏里，他提出要少读或者竟不读中国书，多读外国书。这是他的论证和论据，他认为当时文坛盛行的“与实人生离开”的文章，只会让人空谈误国，误入歧途，所以不要读中国书。解决问题的的办法就是读外国书，因为外国书可以让人们做“活人”，有生气和激情，鼓励人们积极参加社会变革，多做实事，少说空话废话。
鲁迅先生的杂文《牺牲谟——“鬼画符”失敬失敬章第十三》，也是相当另类，习惯于鲁迅先生的冷峻、凝炼和充满智慧的文章风格的读者可能觉得，如此轻薄文章怎那可能出自鲁迅之手？
全文如下：

“阿呀阿呀，失敬失敬！原来是我们还是同志。我开初疑心你是一个乞丐，心里想：好好的一个汉子，又不衰老，又非残疾，为什么不去做工、读书的？所以就不免露出责备贤者的神色来，请你不要见气，我们的心实在太坦白了，什么藏不住，哈哈！可是，同志，你也似乎太……。
“哦哦！你什么都牺牲了？可敬可敬！我最佩服的就是什么都牺牲，为同胞，为国家。我向来一心要做的也就是这件事。你不要看得我外观阔绰，我为的是要到各处去宣传。社会还太势利，如果像你似的只剩一条破裤，谁肯来相信你呢？所以我只得打扮起来，宁可人们说闲话，我自己总是何必无愧。正如‘禹入裸国亦裸而游’一样，要改良社会，不得不然，别人哪里会懂得我们的苦心孤诣。但是，朋友，你怎么竟奄奄一息到这地步了？
“哦哦！已经九天没有吃饭？！这真是清高得很哪！我只好五体投地。看你虽然怕要支持下去，但是——你在历史上一定成名，可贺之至哪！现在什么‘欧化’、‘美化’的邪说横行，人们的眼睛只看见物质，所缺的就是你老兄似的模范人物。你瞧，最高学府的教员们，也居然一面教书，一面要起钱来，他们只知道物质，中了物质的毒了。难得你老兄以身作则，给他们一个好榜样看，这于世道人心，一定大有裨益的。你想，现在不是还嚷着什么教育普及呢？教育普及起来，要有多少教员；如果都像他们似的定要吃饭，在这四郊多垒时候，那里来这许多饭？像你这样清高，真是浊世中独一无二的中流砥柱，可敬可敬！你读过书没有，如果读过书，我正要创办一个大学，就请你当教务长去。其实你只要读过‘四书’就好，加以这样品格，已经很够做‘莘莘学子’的表率了。
“不行？没有力气？可惜可惜！足见一面为社会做牺牲，一面也该自己讲讲卫生。你于卫生可惜太不讲究了。你不要以为我的胖头胖脸是因为享用好，我其实是专靠卫生，尤其得益的是精神修养，‘君子忧道不忧贫’呀！但是，我的同志，你什么都牺牲完了，究竟也大可佩服，可惜你还剩一条裤，将来在历史上也许要留下一点白壁微瑕……。
“哦哦，是的。我知道，你不说也明白：你自然连这裤子也不要，你何至于这样地不彻底；那自然，你不过还没有牺牲的机会罢了。敝人向来最赞成一切牺牲，也最乐于‘成人之美’，况且我们是同志，我当然应该给你想一个完全办法，因为一个人最紧要的是‘晚节’，一不小心，可就前功尽弃了！
“机会凑得真好：舍间一个小鸦头，正缺一条裤……。朋友，你不要这么看我，我是最反对人身买卖的，这是最不人道的事。但是，那女人是在是在大旱灾时候留下的，那时我不要，她的父母就会把她卖到妓院里去。你想，这何等可怜。我留下她，正为的讲人道。况且那也不算什么人身买卖，不过我给了她父母几文，她的父母就把自己儿女留在我家里就是了。我当初原想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看，不，简直当作姊姊，同胞看；可恨我的贱内是旧式，说不通。你要知道旧式的女人顽固起来，真是无法可想的，我现在正在另外想点法子……
“但是，那娃儿已经多天没有裤子了，她是灾民的女儿。我料你一定肯帮助的。我们都是‘贫民之友’呵。况且你做完了这一件事情之后，就是全始全终；我保你将来铜像巍巍，高入云表，呵，一切贫民都鞠躬致敬……。
“对了，我知道你一定肯，你不说我也明白。但你此刻且不要脱下来。我不能拿了走，我这副打扮，如果手上拿一条破裤子，别人见了就要诧异，于我们的牺牲主义的宣传会有妨碍的。现在的社会还太胡涂，??你想，教员还要吃饭，??那里能懂得我们这纯洁的精神呢，一定要误解的。一经误解，社会恐怕要更加自私自利起来，你的工作也就‘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了，朋友。
“你还能勉强走几步罢？不能，这可叫人有点为难了，——那么，你该还能爬？好极了！那么，你就爬过去。你趁你还能爬的时候赶紧爬去，万不要‘功亏一篑’。但你须用趾尖爬，膝踝不要太用力；裤子撩着沙石，就要更破烂，不但可怜的灾民的女儿受不着实惠，并且连你的精神都扔了。先行脱下了也不妥当，一则不雅观，二则恐怕巡警要干涉，还是穿着爬的好。我的朋友，我们不是外人，肯给你上当的吗？舍间离这里也并不远，你向东，转北，向南，看路北有两株大槐树的红漆门就是了。你一爬到，就脱下来，对号房说：这是老爷叫我送来的，交给太太收下。你一见号房，应该赶快说，否则也许将你当作一个讨饭的，会打你，哎哎，进来讨饭的太多了，他们不去做工，不去读书，单知道要饭。所以我的号房，就借痛打这方法，给他们一个教训，使他们知道做乞丐是要给人痛打的，还不如去做工读书好……。
“你就去吧？好好！但千万不要忘记：交代清楚了，就爬开，不要停在我的屋界内。你已经九天没有吃东西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故，免不了要给我许多麻烦，我就要减少许多宝贵的光阴，不能为社会服务。我想，我们不是外人，你也决不愿意给自己的同志许多麻烦的，我这话也不过姑且说说。
“你就去吧！好，就去！本来我也可以叫一辆人力车送你去，但我知道用人代牛马来拉人，你一定不赞成的，这是多么不人道！我去了。你就动身吧。你不要这么萎靡不振，爬呀！朋友，我的同志，你快爬呀，向东呀！……”

铁面冷峻的鲁迅，也可以写出这么“轻薄”的文字，这些惟妙惟肖的语气语调、无耻之尤的措辞和逻辑，正是古往今来（尤其“今来”）文人、政客、地痞流氓族的主流风格。绝妙的是，作者自己一句话都没说，全让那个隐形的家伙自说自话，跳梁献丑。从技巧的角度讲，这是鲁迅的强项——漫画化、夸张、变形、过犹不及，让“恶”在自我膨胀中自我毁灭。
这种完全靠论辩对方的自我表白实现反驳的“驳论”，从文体的角度讲，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级另类”。但是我们读懂了，跟上一篇一样，我们读到了无法复制的“鲁迅制造”。概括起来，这“鲁迅制造”有以下几个最主要特点：
一定是关乎时代和现实生活的，与时代社会人生紧密结合。杂文就是一种讲究现实效果的战斗的文艺性随笔，没有现实的触发，鲁迅从不游戏笔墨。不管是“青年读书问题”，还是文人政客国难当头时的自私和虚伪，都是鲁迅先生深恶而痛绝之的。
一定是有感而发的，有着强烈的个人色彩。鲁迅先生从来不作无病呻吟之文章，这是他的文学观的核心。他的一切文学作品都包含着不吐不快的愤激之词，甚至在他的历史小说里，也能看到它对现实愤慨的曲笔表达，比如《理水》。在他的散文诗里，更时时可见剖肝沥胆、灵魂搏斗。彷徨、抗争、绝望、焦虑等比较极端的思想情绪伴随着鲁迅先生全部的文学历程。
一定是有着强烈的内在逻辑性的。鲁迅先生是受过很深的传统文学影响的人，不了解他的人会以为他是一个反传统的斗士，但了解他的成长背景和熟悉他的创作情况的人会有相反的结论。没有人不从他的文学作品里感受到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的滋养。正统的经史子集他了然于心，民间的野史传奇也曾经是他的研究专题。无论他“耍”怎样的花样，我们总能从他的文字当中找到严谨的逻辑性，都能感受到咄逼人的雄辩力量。即使是他的短篇小说，也往往给人以“主题先行”的感觉。他对此毫不避讳，他说他的文学就是“听将令”的文学。

其实，在现代文学史上，喜欢文体创新的作家大有人在，甚至可以说，真正的文学大家都是玩“另类”的高手、强手，在他们这里，形式的变化完全受制于深刻的思想、充沛的激情和尖端的智慧。写什么有什么，写什么像什么，随势赋形，随心所欲，无所不用其极。现在的很多中学生的另类文体，都可以在现当代著名作家那里找到范本。我在我编辑出版的《新概念写作十八招》一书中，列举了十八种。您若是有机会看看老舍的《理想的文学月刊》、《写信》，钱钟书的《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和《三层楼》，会发现大家津津乐道的那些“另类”和“新奇”之作，几乎都被大师们写过了。区别在于：如今的孩子往往“为另类而另类”，甚至甚至邯郸学步，东施效颦，而大师们，从来不刻意追求这些外在的雕虫小技。
我要提醒大家的是，形式的创新，撑死了也就十来种，只有内容的变化无穷无尽。那些处方体、说明书体、招生简章体、网络帖子体刚刚诞生的时候，一片喝彩，不过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把美女比喻成鲜花的人。当效仿者、效颦者多起来了，就发现这玩艺儿太容易复制。偶一为之可以，若是专门练这个，从小练这个，肯定南辕北辙，越练越不会写作文，甚至把自己的思维能力也伤害了。真正的文体功力，还是要从哪几种“基础文体”练习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