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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言文与当代文化建设
□ 熊 焰
正好90年前,新文化运动兴起以后,白话文逐渐取得了它稳固的地位,但它终究没有能取得代替文言文的地位,也就是说,近百年来,文言文并没有完全退出历史舞台:传统文言的文学表述功能在一定的范围内仍然得到相当的珍惜与尊重,对于一些特定的文体而言,文言表述甚至具有白话文难以替代的作用。例如,台湾政治人物访问内地,在黄花岗烈士陵园宣读的祭文,如用白话文写成,效果必然会逊色许多。(1)于是,原作为旧文化载体的文言文在新文化的历史语境中仍处于相当水平相当规模的存续状态,这是当代语言学、文学和文化学研究不应回避而应坦然面对的现代文言文现象。在习惯于将语言因素引入社会文化建设语境之中的今天,正视现代文言文的存续现象显得尤为重要。
一、 现代文言文的历史形态
所谓现代文言文是指在传统文言文失去了书面语统治地位以后的现代历史时期内,汉语写作者出于各种心理写作的文言文。显然,这种现代文言文并不包括梁启超氏倡导的“新文体”,虽然现代文言文的写作者中有许多人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难以摆脱这种“新文体”的影响,正所谓当时“学者竞效之”;虽然其中包含着相当浓厚的“现代”生活信息,诚如梁启超本人所言,“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2),但它毕竟产生于文言文仍然占据主导地位的近代语境之中,也还是不能视为现代文言文研究的当然对象。
这并不意味着现代文言文比梁启超氏的“新文体”文字上更加平易浅近。事实上,现代文言文特别在其发展初端,具有明显地讲求文字古奥,追求文辞艰深的拟古倾向;这既是现代文言文的一种重要的历史形态,也体现着现代文言文写作者的一种特殊的写作心理和文化背景。当时就存有这样的议论:“做白话很不容易,不如做文言的省力。”胡适虽然称这样的说法为“中毒太深”(3),但也难以否认这种说法背后隐藏的合理的思维与表述习惯。事实上,胡适的发难文章《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作为白话文运动的进军号角,其本身或者其中的大半部分却是铺张扬厉的文言论文,钱玄同、刘半农等人的附和和讨论文字也都是文言,有的甚至被时人称为大有韩柳体文笔与风范的经典古文。现代文学之父鲁迅是白话文和新文化运动的坚决拥护者,对于那种生活在现代时期却不愿放下架子写白话的人,他同样会讥讽为想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不过他深受章太炎文章的影响,有时不免对于古奥的文言技痒难当;每每在写作畅快淋漓的白话文之余操弄文言,而且每一操弄必淳厚古朴,古风凛凛。这并非仅指鲁迅早期文言文如《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等,即鲁迅写于1924年的《中国小说史略·后记》,全文308字,无一句读标点,上下一气呵成,这已是极具古风旧范的做派,其中论及古代小说刻本往往有意无意地遗落序跋,使得研究更为困难的情形,鲁迅写道:“况小说初刻多有序跋可借知成书年代及其撰人而旧本希觏仅获新书贾人草率于本文之外大率刊落……”(4)将“罕能遇到”表述为深奥的“希觏”,将书商称为“贾人”,进一步从文字用词上凸现了这样的做派。
拟古文言文是现代文言文中最纯正、最具古风的部分,它们体现着写作者特别的趣尚和修养,随着文言文逐渐淡出人们正常的书面交际,随着文言文教育在现代语文教育体制中的日益弱化,拥有相应修养的写作者日见减少,在大多数情形下,即使拥有类似的语言趣尚也无法获得相应的语言文化修养,于是拟古文言文在现代文言文领域内必然成为越来越稀缺的种类。
现代文言文中大量的文字是那种以某种文言策略操作现代语言反映现代生活的改良文言,抑或是以白话语式或句式表述文言语汇的现代化文言;这样的文言文都不再以拟古之风作为范型,而是以符合现代生活、切合现代语用习惯为写作旨趣。
所谓以某种文言策略操作现代语言反映现代生活的改良文言,盖指梁启超“新文体”影响之下的现代文言文。这样的文言文仍以文言句法甚至文言思维作为立身之基,只不过是融进了现代生活的语汇与词藻,体现出浓厚的现代生活气息。文学革命倡导之时,白话抵御文言的倡导蔚成气候,可同时也是改良文言大行其道之际。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有“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腐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的通俗的社会文学”之类完全白话句式,充分显示出他锐意实践白话文写作的热情,不过通篇文体仍然基于文言,一开始“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何自而来乎?曰,革命之赐也”,从措辞与文风两个方面,鲜明强烈地体现着梁启超新文体的政论气象。文中的判断句式仍固定为“……者,……也”之类,其疑问句式仍固定为“……何……耶”之属,其陈述句式则整饬严谨,有“齐梁以来,风尚对偶,演至有唐,遂成律体”之例。胡适、钱玄同、刘半农以及他们之间的通讯、讨论,无不以文言句法出之,只是文中不再排斥俚俗语词或现代词汇乃至外文词汇。吴宓等学衡派文人最擅长于这种改良文言:他们出于某种理念和习惯绝不愿意放下文言表述的语言路子,但迫于现代生活的传达要求,又不得不在用语述事甚至表情达意上向现代语言语汇趋近,于是所写的便常常是这样的改良文言。吴宓在写自己上大学的往事时如此记述:“爹芷敬公愿出巨资供宓读书。宓乃于正月下旬,考入学费征收最多而英文程度最高之圣约翰大学。”(5)“爹”的称谓如此与文言不合,但为了表达现代生活中的俗缘情怀,不得不用,“学费征收最多而英文程度最高”显然是现代语言,但又不得不纳入传统文言句式中,表达起来虽然别扭,却合乎改良文言的组合潜则:以文言句式为体,以白话词语为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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