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美不是急迫的
我偏爱西湖,有人问去西湖看什么?苏堤春晓就要春天去,平湖秋月就要秋天去,断桥残雪就要冬天去了,本来就不是一次可以看完的东西。它不仅是空间的美,它是时间的美。——蒋勋 《白蛇传》的故事,几经演绎,却总有一种力量让你觉得邪恶、有毒、阴冷的蛇都变得美而温暖。 “这条蛇,它是白色的。像月光一样,像冬天的雪,像初春细雨里梨花的花蕊。
“曾经有人在月圆皎洁的夜晚,看见白蛇一闪,从湖边的水波隐入草丛。
“是刚入夏的六月,茉莉开成一片,空气里都是浓郁的花香。”
这些唯美的句子是台湾著名作家蒋勋的新书《舞动白蛇传》中的段落。
蒋勋,台湾文化界的全才,横跨诗、书、画、小说创作、散文创作、电影、文化批评等多个领域。这次蒋勋的新书《舞动白蛇传》就很难用某一种文学体裁来归类。
蒋勋 《舞动白蛇传》的缘起十分特别,蒋勋接受邀请到监狱里去辅导犯罪青少年,原来的辅导是从宗教的、心理的角度。一个负责人,姓唐的女孩子,跟蒋勋聊起来,蒋勋说用道德的东西,不如用美的东西去感化。青少年对美有直觉,他不会排斥,有时候做宗教的、心理学上的辅导,他们会有抗拒。后来蒋勋就利用云门演出的录像带和图片,边看边讲解,云门对经典全新的诠释和蒋勋精彩的讲演让青年人大开眼界。
蒋勋在台北的讲座,讲的是云门舞集5出戏,讲解《白蛇传》的《舞动白蛇传》是讲座系列中的第一个,也是蒋勋著作中第一部内地版早于台湾版的书。《舞动白蛇传》是一本导读,全书有三个部分:用唯美的文笔叙述的白蛇传故事;和《白蛇传》有关的基本知识,都是蒋勋在讲座时对听众发问的解答,比如,《白蛇传》故事的来由,什么是雄黄、昌蒲、艾草,断桥是怎样的,早期的纸雨伞是怎么做的,第三个部分是云门各个时期演出的《白蛇传》剧照汇集。
蒋勋说:“这其实更是一场美学教育。美,不是急迫的。”
记者:我看完这本书之后的感觉是,书的第一部分更像是对画的解读。不知道这样说准不准确?
蒋:经典有很多不同的类型,比如《红楼梦》,它是一个文学家书写的经典,它有文字的定稿,你要看《红楼梦》,可以去书店买。《白蛇传》就很有趣,我后来回想起来,从来没有看过一个完整版的《白蛇传》,最早是我妈妈讲的一个故事,两三岁时她就开始给我讲,后来我看到了昆曲的《断桥》,又看到了京剧的《水漫金山》,然后一直到我去巴黎看川剧的《白蛇传》,台湾歌仔戏的《白蛇传》,我就发现它在民间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可是都是片断、片断、片断,它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组合,中间留了很多留白,你自己可以去解读这个留白,它真的有点像一个长卷画一样,你可以从很多不同角度去看《白蛇传》。当我开始着手弄它的时候,台湾的田启元编了白蛇,他把《白蛇传》里四个人的关系重新又再组合,变成法海爱上了许仙,青蛇爱上了白蛇。《白蛇传》这个经典到现在没有死亡,可以不断地用新时代的角度去解读。
所以我希望每一个读者在看的时候,真的像在看一张画,应该有自己解读的方式。我不希望我留下一个版本,这个版本是《白蛇传》的定稿。
对于口传文学来说,这是太大的野心,因为口传文学太了不起了,个人是无法超越口传文学的。我自己看到的戏,大部分演到“合钵”,就是白蛇最后被收妖,收到钵里,压到雷峰塔。民间(普通人)看到这场戏回家去会睡不着,他最爱的白蛇怎么可以受到这么大的屈辱。所以鲁迅说,雷峰塔一定要倒。民间后来编了“祭塔”这一段,事实上鲁迅看到雷峰塔倒掉之前,雷峰塔就已经倒了,当白蛇怀孕生的孩子许仕林,中了状元回来祭母,他一跪下去,塔就倒了。民间用了一个很亲情挚爱的东西去对抗很虚假的礼教的东西,不知道这是谁编的,可是民间就这样口传。小说受影响最大的,就是中国民间的口传文学。所以我后来的写法就有很多我妈妈加入的东西,我也相信《白蛇传》还会继续加入(不同的东西)。其实林怀民29年前编的青蛇的角色已经被改编了,她跟白蛇抢许仙,李碧华的小说也是这样,徐克的电影中青蛇也变成有独立个性的女性,而不再是过去的奴婢。后来我在巴黎看到川剧《白蛇传》,青蛇是个男的,它追求白蛇,因为法术没有白蛇高,被打败了,他就说那我一生服侍你。白蛇说你是男的,你服侍我不方便,青蛇就在舞台上一转身,变脸变成女孩子了,这可能是将来研究中国民间经典最有趣的东西,民间经典留下太多伏笔。
记者:我觉得前面这一部分文体非常自由,但是你刚才讲是用小说来写。
蒋:不完全是小说,有点像我演讲,因为我演讲就是这样讲,就是跟底下的青少年一面聊,一面讲,讲我妈妈怎么讲,他们会发问,就是这样发展。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去定稿,不要把《白蛇传》变成定型的东西。
我很希望青少年对这样一个故事有自己的想象空间。因为小时候妈妈在讲的时候,我自己就在想。小时候住的地方蛇很多的,我又怕蛇怕得不得了。长大了才觉得这个故事怎么这么厉害,它可以用文学的方法,使一条你平常觉得邪恶的、有毒的、阴冷的蛇变得这么美,这么温暖。
记者:我看您的书,感觉好像是另外一种解读,而不完全是对云门的解读。
蒋:不完全是。记者:我觉得完全可以独立出来。
蒋:《白蛇传》已经是29年的舞码,我相信林怀民今天重新再编这个白蛇传,肯定也不一样,因为那个时候也有台湾的道德观念,大概也就限定在那个状况。所以我们希望这本书留给更年轻的读者更大的颠覆,《白蛇传》要在他们这一代有更大的颠覆。我们在读《金瓶梅》的时候,已经觉得潘金莲要再被重新解读了,年轻一代可能要更超越我们去解读,这样经典才会有意义。
记者:当时你做跟云门有关的系列讲座,会不会和听众互相有呼应?
蒋:会。很有趣,因为你介入一个故事后,它把原来的乏味性拆离掉了。我自己也蛮讶异的,文学跟艺术的解除乏味的能力这么强。后来讲到《红楼梦》,我有点紧张,因为是这么古典的文学,可是,因为云门解读《红楼梦》跟一般人也不一样,舞台上一出来就是穿三角裤的贾宝玉,其实是个不良少年,他们看了就哈哈大笑,觉得这个宝玉好好玩,他们就可以认同。有一点,是借着云门作的解读,云门本身已经把这个经典过滤掉了。我相信林怀民本身也有过他的叛逆,有对经典的颠覆。他爱经典,同时也恨经典。在欧洲,他们可以把希腊神话颠覆到让你哈哈大笑,结果这个经典反而活了。我觉着,华人世界应该做一点这个事情。
记者:讲到恨经典,林怀民在书里面有一个序,其实是非常温和的。
蒋:他很崇拜经典,但在舞作里其实是颠覆,像宝玉就是不良少年,还有《九歌》,《九歌》是他颠覆得最厉害的,因为《楚辞》这个东西,两千多年来变成所有老学究注解的版本,年轻人要读《楚辞》实在是太难了。结果云中君出来也穿着小三角裤,是玩滑板的小孩子。我记得九歌演出的那一段,底下好兴奋,因为那些小孩子玩滑板,他们在台北没有地方让他玩滑板,玩滑板被认为是坏小孩。事实上他在玩滑板的时候,是在做身体的实验,他是把自己变成云中君,在云上玩。林怀民其实是在颠覆。他真的爱经典,才敢做,他也相信只要是好经典不怕颠覆。湘夫人在里面就变成了永远等待爱情的女人,他用的是台湾卑南族的音乐。我觉得怎么会这么贴近我读九歌湘夫人的感觉,反而是过去古典的注解离湘夫人的感觉很远,因为屈原本来就是在楚文化里感觉到民间的神话,刚好跟台湾原住民的神话很像,那个东皇太一根本就是太阳神。所以他用了很多他自己对原始神话的感动,去把经典颠覆,反而是复活了经典。到目前为止,所有版本注解的《楚辞》最好的就是林怀民的《九歌》,他真的让它活过来了。
记者:你曾经用《白蛇传》诠释过弗洛伊德的理论,它对于您来说已经不仅仅是艺术上的意义了?
蒋:因为所有的民族都有一个很有趣的身体里的兽的记忆,比如我们现在讲星座,人马座,有兽的部分;讲生肖,属牛属羊,也是一个兽的部分,人都有一个兽的部分。弗洛伊德说,这是一个本我。我们面对面讲话,是用超我讲话,经过修饰的、优雅的超我,可是我不知道那个本我什么时候会出来,可能是喝了酒之后,可能是在无人的状况。有一个说法很有意思,就是端午节喝了雄黄之后,白蛇会现了原形出来,许仙会被这个原形吓坏,兽的原形出来人会害怕,尤其是儒家的道德会害怕,所以许仙会求救于法海。可事实上每一个人都有兽的原形,这个原形出来,抵销一下,其实是好的,以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讲。
所以我觉得西方的启蒙运动,其实是重新整理人身上的动物性、本性、欲望。潘金莲现在被重新解读,也是她身上有动物性。看早期中国作家翻译卡门的故事,一定要加上荡妇卡门,可是在西班牙卡门前面并没有这两个字,她是追求她自己情欲的符号。其实到现在,儒家的那个东西,尤其在男性的脑海里并没有消失。我觉得蛮有趣的,这些文化符号的解读,我觉得《白蛇传》这个民间传说最后的成功就在于爱白蛇,我们这么怕的符号,竟然就转变掉了。
记者:从书里面的剧照可以看出《白蛇传》的演出有不同的版本,林怀民在里面起到什么作用?
蒋:作为编舞者,他当然有一个大架构,可是基本上他会按照舞者本身的角色让他去自由发挥,所以每一次看到的感觉都不太一样。比较明显的是,他在舞蹈的四个人的角色中比较看重青蛇,其实青蛇在林怀民的本子上我觉得是主角,青蛇那种女性的欲望、对爱情的抢夺比白蛇要更直接的。因为他用了玛莎·格兰厄姆的技巧,所以青蛇在舞台上完全是腹部抽搐的动作,兽的本质更强。后来我们就有一位老师辈的人,写文章不完全赞成林怀民的处理,他觉得断桥这么美,青蛇应该退让,去完成白蛇的爱情。可以很明显看到70年代的老学者,跟当时才二十几岁的林怀民完全不同的角度。林怀民会觉得今天年轻人的爱情不是这样的,有很多直接的敢爱敢恨的爱情欲望,表现在青蛇身上,白蛇还有一点扭捏,有偷偷的诱惑,可是青蛇是非常刚烈的直接地扑出来的东西。
这个部分在解读上,不同时代的青蛇表现得都很明显。后来到白蛇成功诱惑许仙在帘子里面做爱的一段,青蛇非常痛苦,就是肉体上的煎熬,这是非常重的一场戏。
记者:你非常喜欢杭州是不是跟文学性、审美的东西有关?可能不仅仅是《白蛇传》。
蒋:有时候我就跟朋友开玩笑说,觉着那边好像是你的前世一样。
那种熟悉,用迷信来讲,是一种转世;用文化来讲,真的是太熟,从母亲讲的《白蛇传》,到后来读的苏东坡的文集、白居易的东西,一直到南宋的绘画,都是杭州,再到近代我最崇拜的一个人弘一大师也在那里修行,还有秋瑾,我崇拜的人都在那里。所以那个地方跟你文化血缘上的关系,割都割不断。一到那边,随便走一走,到西泠印社,都呆住了,怎么好像来过,好奇怪的感觉。因为李叔同出家的时候把所有的印章都封在了西泠印社的石壁上,我在那个石壁前站了好久。没有办法解释。这种感觉我去翡冷翠(佛罗伦萨)时也有。但杭州大约是地球上我最熟悉的文化故乡。(编辑:李琳)
作者: 本报记者 王 寅 实习生 王小乔 | 来源:南方周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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